书城青春踏草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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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破碎之花(1)

当白昼的光全部消散退去,世界就只剩下了灰色丑陋的真相,如同一枚涩味的核。那些在白天里不知好歹摇曳妖娆的花朵,被黑夜无情粉碎,变成一厢情愿的灰烬,随后被风吹去西伯利亚不知名的角落。

故事就此完结。就好比停留在指尖的雪花被冻僵,不再飘落。这么形容难免伤感,但事实确实如此。

后来已不复存在。

放学后我拒绝了所有同学的邀请,一个人背着巨大的书包回家。回家的路上会经过一条很小很长的潮湿的巷子,因为是春天的缘故,很多不知名的花草在复苏,很多昆虫在空气里嗡嗡飞舞。我虽然是个女生却不怎么怕那些小小的虫子,我始终不明白的是,那些看见个七星瓢虫就惊呼“哇,好可爱哦”,然后转身看见个刺毛虫就失声尖叫的女孩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们脸上淋漓尽致的恐惧感让我分不清真假。

这时间总有一些东西是无规律可循的。

所有的虫子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它们脆弱得如同冬眠的呼吸,轻轻触碰就会幻化成青涩的小气泡。如果它们胆敢爬到我头上、手上或者更加隐秘的部位,那么,五秒钟它们就会变成一堆粉末。

“你这么残忍可不好啊。”有男生目睹这种血腥的场景后,曾和我这么说过。我一脸惊愕地看着对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那个男生是和我一个班的,但我一直不清楚他的名字,我只知道他的个人爱好是研究花草昆虫,因为好几次我都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他蹲在路边草丛里,小心翼翼地抓住停留驻足在花瓣上的昆虫,放进事先准备好的罐子里。哦对了,他很喜欢逃掉下午第四节的自习课。但不知怎么搞的班主任从来不批评他。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交集。

虽然他是个外貌还不赖的家伙,头发指甲都剪得短短的,把校服穿出洁净妥帖的感觉,很喜欢笑,而我也自认为是个五官端正的女生,但这不妨碍我们没有任何交集。

说起来我大概是个怪人,我不喜欢和其他女生成群结队地回家。我只喜欢一个人安静地沿着这条再熟悉不过的路,走回家里。

家的位置处于城市近郊处的一个旧小区,小区破败的大门外堆着脏兮兮的轮胎,偶尔从里面窜出瞌睡醒来的猫咪,一个爪子惊吓到路过的行人。因为近几年这一片要开发成工业园区的缘故,拆迁工作在不断深入,我想大概很快就轮到这个衰败的小区了吧。边上的几个小区,听说曾经出过一些上过报纸的事情,有几个老人不愿意离开自己住了大半辈子的地方,抗拒拆迁,最后居然用自焚的方式选择了一厢情愿的固执。看到那些新闻,我的脸上依旧面无表情。

我问奶奶:“如果轮到我们拆迁,你会不会犯傻?”

她把目光从厚得离谱的老花镜里泄露出来,没好气地回答:“我才不会那么傻。在哪里过还不是一样。”她那样的神情,在我看来像是翻着白眼在作最后无力的挣扎。我总是搞不懂奶奶在想些什么。她总是轻而易举地推翻自己原先的想法,频率之快让人瞠目结舌。末了她又说:“你关心这个做什么,你房间里的垃圾桶倒了吗?小姑娘不要太懒了。”

我想我是讨厌她的。

但我找不到令人信服的原因。这个世界,每一个人都有讨厌的东西,却找不到具体的缘由。有人讨厌含有土豆和番茄的一切食物,有人讨厌一切带毛的动物,有人会讨厌别人嘴角边那颗痣长了一撮猥琐的毛……我呢,则讨厌一切妄图闯入我生活,干涉我生活的人。包括父母、奶奶、学校的老师、同学……等等等等。讨厌那些自以为是,想让我变得正常一些的家伙。

所以,你明白了吧,奶奶一定是坚定不移地干涉着我本来死般寂静的生活。但这在别人看来压根算不上什么理由吧。这很可笑。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总之一旦有人挥舞着手臂和我说“你应该这样做啦”之类话的时候,我身上隐藏起来的针刺,在一秒之内,密密麻麻竖起来,泛滥成一片荒芜的海,里面充斥着惹人愤怒的咸味。我的目光里带有令人颤栗的冰冷。

我只想一个人好好享受孤独的人生,我希望自己的人生是一片寂静的海,不动声色地等待每年一季迁徙的海鸟,平淡的光线从岸线的这头抚摸到那头……如果可以的话,岸边最好还有一两株植物,夏天的时候它们会竭尽全力地开花,开出灰色黑色的花。

但是时至今日,总是有一些不知好歹的人还是想要和我做朋友。

奶奶从客厅端着一盆洗好的提子,推开我房间的门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当时我正对着一本描有各种诡异线条的画册看个不停。因为没听到声响,导致我在看见黑影蔓延过来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连忙手忙脚乱地收拾残局。

“你这么又不开灯看书?”果然听到了这样的批评。

她像是习惯性地找我的漏洞和缺点。

我并没有吭声。

随后她把那盘提子放到我的写字台上准备离开,瞥了一眼后用有点轻蔑的口吻说,“我就说你这次的考试怎么又退步了……原来一天到晚在看这些鬼东西。”

因为类似的话听得太多,所以我有点麻木。我不想大声和她争论“这是我偶像XXX的画册,你不懂就不要说好吗”。我的成绩不算好也不算糟糕,属于那种永远无法与办公室、老师有交集的学生。我的座位靠在墙边,不知道是不是现在学生的艺术气息大爆发,班级的墙壁永远有各种诡异的涂鸦,但是我不喜欢……我从外面买来小瓶装的类似涂料的东西,把属于自己的那一块粉刷得很是苍白刺耳。

同桌和我抗议:“你不要涂了好吗,你涂好了那些男生又会来画。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超级讨厌闻涂料的味道。”

我说:“你讨厌这味道关我什么事?难道闻了这味道就会怀孕吗?”

对方立刻露出一脸“你这人不可救药”的表情。

我在心底默默地说,我也讨厌墙壁不是白色的,那些涂鸦、一点没有美感的线条、考试作弊的痕迹……无时无刻地侵袭着我的视网膜,不能因为你讨厌味道我就要让自己难受,做人不可以那么自私。

但其实仔细想想,真正自私的又是谁呢。这个世界,真正大公无私的,又有谁呢?

在家里我总是和奶奶冷战,要么就是大声地争吵。我们一点不像正常的亲人。她总是因为我过分大方地用餐巾纸而心疼不已,因为我偷家里的鱼干喂路边的野猫而火冒三丈,因为我晚上不做作业而去看动画片而破口大骂……因为这因为那。每到那个时候我就强忍住心中的怒火摔门离开,因为没有朋友的缘故,只能跑去几百米开外的小树林。春夏交替的时候,那里有一片稚嫩的向日葵。等到盛夏就会开出一片金色的海洋。即便是再温暖美好的生物,在日光消退后也会变成黑暗的、丑陋的、令人恐惧的错觉。

本来我是不讨厌植物的,它们安静而温柔,但是那种如同虚假笑容的花朵让我很是不爽,每一年夏天我都在那一带无聊地晃来晃去。趁没人的时候把金色的花瓣一片一片地撕下来,揉成一团,抛洒在空气里。

这样的场景诡异而自私,有一次恰好被那个喜欢研究花草的男生撞见。

“你在干什么?”他问。

“……”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不喜欢……”

“向日葵是无辜的。就因为你不喜欢,所以就可以肆意毁灭一切吗?”

我说:“你捕捉昆虫,禁锢了它的自由,也是毁灭它吧?”

那次的谈话不欢而散,他照旧捕捉他喜欢的昆虫,有一种在夜里会发出微弱光芒的,类似萤火虫的小东西。我回到家的时候奶奶已经洗好碗筷,坐在沙发上看起综艺节目。看到是我,她一句话也没说,而我也像是一个幽灵般地闪入自己的房间,逼仄的空间。里面的空气热热的,如同面团一样发酵。我猛烈地咳嗽。外面的奶奶却用尖锐的笑声掩盖。

这多少是有点古怪的。然而我习以为常。

我想一定会有人疑惑我的家庭背景,为什么家里只有奶奶一个人。那是因为,父母一直在外面做生意,一年之中只可能回来两三次。几年前爷爷的葬礼,他们也没来得及回家。他们的表情,声音渐渐在我的脑海里变成可有可无、断断续续的符号。

“你的成绩怎么样啊?不行的话就出来和我们一起打工吧?”妈妈曾经不止一次地打电话给我。

我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对做生意一点也不感兴趣。

每一次都是被奶奶夺去手机,用尽可能大的分贝喊回去,“她成绩好着呢,你们不要出什么馊主意。”她像是清楚知道父母的阴谋诡计一样,时刻防范着那种她不乐意看到的事情发生。她如同一个灵敏的雷达。

但说到底奶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老太太,她省吃俭用,喜欢和别人拉家常,最热爱的事情是去超市买打折的蔬菜和肉,回家后细心做成一道美味的菜。她希望我考上理想的大学,殷切希望。

而我总是懒散,想着就这么下去也不错。

因此我们之间总是会发生冲突。她企图侵占、分享我的内心世界,灌输她耿直而讨人厌的思想,而我竭尽全力地,想要赶走那漫山遍野的,如同棉花球的,她的存在感。

那个夏天我突然强烈地想要离开学校,离开这个城市,去一个谁也找不到我的地方。

那里有一片水色的海,沙滩上是丧失色彩的花朵。我一个人坐在沙滩上,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