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城市黄昏里的一只候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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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老郑的春天(1)

北街过去没有菜市场。来卖菜的大多是附近的菜农,后来一夜之间,乡下的农民涌进了城市,占领了街道的各个角落。他们携家带口,天不亮就堵在街口把菜农的蔬菜“倒”过来。菜农家里还有活忙,大多乐意把菜卖给这些“菜贩子”。北街的下岗工人们还在怨天尤人骂不绝口地上访时,卖菜的农民兄弟们正大把地数着钞票呢。

第一个觉醒的是老郑。

老郑其实不老,四十左右岁,只是显着面老,一脸的褶子阡陌纵横的样子。老郑跟着上访的队伍去过几次市政府,干巴的身体在队伍的前面慷慨激昂的样子。老郑起先也不好意思去,不去不行,老郑在原来的单位纺织厂是挡纱工,奖状最多,获过省劳模,她要去闹的话有反响。结果,老郑去了几天,就不去了。老郑在菜市场转悠几天后,买了辆倒骑驴,也加入了我们这群卖菜大军。成了名副其实的“菜贩子”。

那个时候,北街的马路牙子两边已经排满了摊位。工商城管撵不过来,干脆开始上税。就这样,一个规模浩大的菜市场在不知不觉间就形成了。老郑虽说家住在跟前,可她是后来卖菜的,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一辆倒骑驴推哪哪不让卖。老郑整天火冒三丈,想不到自己家门口的地方都成了别人的。老郑去工商局找局长,掏出下岗证往桌子上一放,局长就马上召开会议,决定在北街的菜市场搞摊位投标。那段时间,北街的菜贩子们都烦老郑。是老郑这么一闹腾,让大家伙多掏了钱。重要的是摊位打乱重分,以前面孔熟的顾客就不好找了。以前老郑不闹那会,工商局的管理不是很严。谁多占了地方,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情。这下不同了,一个摊位一米五,多占多掏钱。工商局的整整用了两桶红油漆,把北街的街道两边画得血呼啦的。

摊位一年一分,我是在老郑卖菜第二个年头时和她成为邻居的。

那个时候,老郑经过两年的摸爬滚打,业务已经相当熟练了。换句话说,老郑已经变成了一个很油的菜贩子了。据头一年挨着她的王胖子透露,这个老郑为人处事很是差劲的。谁要挨着她做买卖,是要倒八辈子血霉的。

我倒不是跟王胖子是一伙的,王胖子这人是从黑龙江过来的,是人精中的人精。他对老郑都是奈何不得,是很让我一个初生牛犊犯思量的。为了不发生什么边界冲突,我事先做了一番周密的思想准备。本着人不犯我,我就不惹人的基本思路,我做了详细的部署。当然,我必须保持自己的一腔正气,从战略上藐视她。比如进菜的质量,应该遵循宁选贵的,不选废的,把过去的熟客留住。争取把老郑的客人至少拉过来三分之一。比如在菜的价钱上,客人是永远的上帝。他若在价钱上提出异议,应及时做出调整,宁可这次不挣钱,也要把他拉住。比如在斤两的问题上,应时刻保持警醒,莫因一时之贪,让客人投诉。我做这件事讲究立竿见影,回家把做过手脚的杆秤砸了。这样的准备,可以说是万无一失了。在固若金汤的防范下,老郑必将全线溃退,乖乖地向我缴械投降了。

可是,重分摊位不久,我发现老郑这人不是一般的难对付。首先是坐功,老郑一坐就是一天,而我不同,我间隔两三个小时,就得去一趟厕所。每次回来,都见老郑正忙忙活活给顾客称菜呢。有几个顾客以前可是我的熟人,都趁着我去撒尿的工夫让老郑钻了空子。为了向老郑证明一下我也不是好欺负的,我马上采取了针对老郑的降价行动。我去菜市场一次进了二百多斤黄瓜,以最低价格出售。这下老郑可慌了手脚,首先她摸不清我的黄瓜进价究竟是多少,见我的摊位上围满了人,都来买黄瓜,过来打听我卖多少钱一斤。听完我卖的价钱,老郑满脸想不通。蔬菜批发市场也没有这么便宜的蔬菜啊?老郑这人很固执,硬挺着不降价处理她那些顶花带刺的黄瓜。结果是老郑一筐黄瓜卖了四天还有剩余,街道上的老太太们是很在意毛八七价钱的。更关键的是大家一传十,十传百,把老郑卖高价的事宣扬得妇孺皆知。我这里每天的黄瓜卖量惊人,挣不挣钱只有我一个人心里知道。反正把老郑搞得焦头烂额,瞅着她摊上的那堆蔫巴黄瓜发愣。从这以后半个月时间内,老郑不敢再卖黄瓜了。老郑终于架不住劲了,主动过来跟我搭讪。

最显著的变化是老郑不再拉我的顾客了。有时,我的顾客来了,老郑就会主动招呼顾客等一会儿。并大着嗓门冲身后的厕所喊几声小李子,把一条街姓李的目光都聚焦过来。顾客就笑着说,你那里也有,买你的不行吗?老郑已经尝过了我的厉害,连说我的货不如小李子的好,小李子这人,仁义着呢。其实,我是最不仁义的,那十多筐黄瓜我一分钱都没有挣到,真真的是干了一把损人不利己的差事。好在把老郑这个娘们给治住了,我也见好就收,把黄瓜的价钱又提了上去。

就这么着,我和下岗工人老郑不打不相识,在卖菜这项伟大的事业中,建立起深厚的阶级感情。其实,走进老郑的内心世界才知道,老郑这人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比如说上厕所,老郑以前一坐就一天的道理很简单。她强忍着,怕错过来买菜的每一个顾客。早上尽可能少吃稀的。尽管如此,老郑憋尿的功夫也非同一般。那么干巴的体格,夹尿的本领真是不小。我们北街的菜贩子曾集体来老郑这里取过憋尿的真经。虽然这一举动无聊至极,老郑的脸上却是幸福无比的样子。这意味着老郑已经很荣幸地被大家视为同类,过去的事情算是一笔勾销了。老郑很认真地分析了憋尿的体会,说得大家心服口服。不过,彻底放松下来的老郑却坏了事,原来,自从她介绍完憋尿的体会后,她第一个夹不住了。间隔两个小时就得去厕所解决一下,好在厕所离的不是很远。我对这件事的理解是这样的,老郑已经完全取消了对我们这些来自农村菜贩子的戒备。而大家也忘记了老郑曾经是那个纺织厂的劳模。

从年龄上我一直管老郑叫姨,嘴上却是经常说些笑话的。现在的老郑已经不是刚来的那个“戴口罩讲卫生,捂着嘴巴不透风”干净抓挠的老郑了。她和我们打成了一片。别看老郑是城里人,可做买卖的毛病和讲究还不少。比如早上第一个来买菜的人,是老郑最在乎的。老郑管这叫开门红,来的是年轻人,老郑欢喜。尤其是年轻的姑娘,老郑说啥也不会让人家走的,说有这么漂亮的女孩开称,一天的生意都差不了。如果第一个顾客来的是老人,老郑是坚决不卖的。比如,老郑没有做第一笔生意前,他是坚决不为别人换零钱的。来的人不论是谁老郑一概回绝。人家走了,老郑还要冲着地吐口吐沫,说呸,上我这来破钱,我看你才破钱呢。这是老郑例行的“破绽”方法,以此来免除晦气。

时间久了,发现老郑这人节俭得很。早上基本不在家里吃饭,上完菜就来市场忙乎着摆摊。中午吃老许太太卖的 条。老许太太私下跟我说,她最不爱卖给老郑。我问她为啥,老许太太说:那娘们太会算计。我细观察终于发现,老郑吃 条从来都是先来五毛钱的,吃完再来五毛钱的。同样是花了一块钱,分两次买量就足,就能吃得饱了。一次花一块钱买一碗,尽管给你盛的很满,还是有点六分饱,肚子欠巴点。看来,啥事都得动脑筋。不动脑筋和动脑筋就是不一样,实践里往往会出现很多真理。我打趣把老郑的经验称为“郑氏定律”, 老郑还是乐颠颠的认可了。

我纳闷老郑这样算计着省钱干吗,老郑的女儿频繁出现在眼前,为我解开了答案。想不到老郑还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这令我很不解。老郑的女儿一出现,总会让我们这些菜贩子为之一振。倒不是这小妮子有多漂亮,而是这丫头胆子大。属于啥都敢穿哪都敢露那一类型的。老郑女儿来菜摊没有别的事,准是来要钱。老郑女儿几年前在外地读书,老郑吹得很大很高深的学校。毕业分配回来,进了市里最大的宾馆做服务员。听说,经常接待外宾什么的。所以,老郑女儿的嘴边时常挂着派对爬忒之类的英语,当然也会说讨厌烦人操你妈这样标准的国语。这样的情形是老郑女儿被看生气了,胡乱地骂大家伙。不过,菜贩子私下里都竖大拇指,认为老郑女儿是上档次的。同样是一句骂人的话咱骂着就显得土,人老郑女儿骂着就生动。我趁着不忙的时候,过去问过老郑,你女儿是亲生的吗?老郑斜了我一眼,不搭理我。我还是搞不懂,老郑那干巴的肚皮里怎么会爬出如此水灵的女儿来。老郑女儿经常来要钱,都是什么聚会了,生日了,旅游了,跟菜摊的生活离得很远。老郑每次都训女儿,每次训完都给。还自言自语说自己是贱皮子。我有一次突发奇想,问老郑招不招驸马。老郑很认真地摇头,连说三个“NO,NO,NO ”。老郑能说出英语,这一点都不新奇,这都是受了女儿的影响吧。更重要的是,听说老郑的女儿最近正和一外国人“拍拖”。脱没脱谁也没有看见,反正这些日子老郑一直往回买巧克力面包之类的食品。老郑女儿吵着要改吃西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