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与雷家骥先生商榷
王永平
众所周知,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并不是她的本名,而武曌则是根据她自己创制的12个新字中的第一个字而命名的[1]。在此之前,她刚入宫不久,唐太宗曾赐其名曰“武媚”。武则天则是因为她在“五王”政变、中宗复位之后,所上尊号曰“则天大圣皇帝”,后去帝号,改称“则天大圣皇后”,她去世后,即以此为谥号,所以后人称她为武则天。她的原名则由于失载而不详。台湾学者雷家骥先生在他的大着《武则天传》中经过一番详细的考证,提出:“大周女皇原来之名就是‘约’字,亦即武约。以‘明空’为字,并曾短暂地以字为名,最后才以‘曌’字为终身之名。”[2]雷先生的观点给人启发良多,却很值得商榷。
首先,笔者认为武则天的原名不应该叫“武约”。关于武则天原名“武约”,雷先生根据的是《旧唐书·孙处约传》和《韦思谦传》的有关记载。据《旧唐书》卷81《孙处约传》载:孙处约者,汝州郏城人也。三迁中书侍郎,与李积、许敬宗同知国政。寻避中宫讳,改名茂道。
雷先生认为,所谓“寻避中宫讳”,是指麟德元年(664)十二月,上官仪因废后事件失败被杀,高宗、武后共称“二圣”之时,孙处约接替上官仪所遗之缺拜相之后的事情,当时的“中宫”正是武则天,所以“避中宫讳”,就是避武则天的讳。但是,在“处约”二字中究竟避的哪一个字?抑或是两个字都避?雷先生以当时的宰相郝处俊没有避讳改名之事,认为不应避“处”字。既然如此,“是则仅剩‘约’字最为可能”。
又据《旧唐书》卷88《韦思谦传》载:
韦思谦,郑州阳武人也。本名仁约,字思谦,以音类则天父讳,故称字焉。
《新唐书·韦思谦传》亦有类似的记载。雷先生以韦思谦本名“仁约”,以避讳故改称字,而所避讳之名中也含有一个“约”字,这与《孙处约传》所避讳之字相合;同时,他又认为武则天之父武士彟字信,“都难以说‘音类’或‘近’于仁、约二字,所以必是《旧唐书·韦思谦传》有误,而《新唐书·韦思谦传》本之亦误。因此,韦仁‘约’以思谦之字行世,正确的解释应是避武后之名讳,其例如同孙处‘约’‘寻避中宫讳’,改以茂道之字行世一般”。所以雷先生得出结论,武则天原名应是“武约”。
笔者认为雷先生对《旧唐书·韦思谦传》的理解有误。因为“韦传”明确说韦仁约改称字行是因为他的名字中含有“音类则天父讳”的字。所以我们首先应该考察武则天之父的名字中是否含有“韦传”所说的“音类”或“音近”之字。据《新唐书》卷206《外戚·武士彟传》载:“武士彟字信。”其中“士”和“信”与“仁”和“约”的确都不存在“音类”或“音近”之说。那么“彟”与“处”和“约”是否存在“音类”与“音近”的可能呢?关键问题就出在“彟”字的读音上。
“彟”,在《古代汉语词典》中是一个单音字,标音作“huò”,同“矱”,有“尺度”之意[3];而在《现代汉语词典》中,“彟”和“矱”也都是单音字,也都有“尺度”之意,但却标音为“yuē”[4];在《辞海》中关于“彟”的标音有矛盾之处,一方面标作单音字,读“huò”,另一方面又解释同“矱”,也是“尺度”之意,但“矱”却是一个多音字,读作“huò”,又读“yuē”,假如“彟”同“矱”的话,则“彟”也应该与“矱”一样是一个多音字[5];《辞源》和《辞海》关于“彟”和“矱”的标音和解释基本相同[6]。那么“彟”究竟是个单音字,还是一个多音字?据《康熙字典》引用众多古词(字)书的解释是:《广韵》:“忧缚切。”
《韵会》:“郁缚切。”《说文》本作蒦,“蒦,尺度也。或从寻,寻亦度也。”马融《长笛赋》:“挑截本末,规摹彟矩。”又《广韵》、《集韵》:“丛胡麦切,音获。”[7]
由此可见,“彟”在古汉语中应该是一个多音字,既有“yuē”(约)音,又有“huò”(获)音。不过,作为“尺度”解,当作“yuē”音。那么武士彟的“彟”字到底应该读作“yuē”呢?还是应该读作“huò”?有的学者认为应该读作“huò”[8],笔者认为应该读作“yuē”。
理由有二:其一,古籍里凡是提到武士彟的地方,都注音为“约”,即“yuē”之音。如《资治通鉴》中凡是提到武士彟之处,胡注都标为“彟,一虢翻”。像卷199高宗永徽五年(654)三月条载:“庚申,加赠武德功臣屈突通等十三人官。昭仪欲追赠其父而无名,故托以褒赏功臣,而武士彟预焉。”胡注曰:“彟,一虢翻。”又卷201高宗乾封元年(666)八月条载:“初,武士彟娶相里氏”,胡注也作:“彟,一虢翻。”又卷202高宗咸亨二年(671)四月条载:“初武元庆等既死,皇后奏以姊子贺兰敏之为士彟之嗣”,胡注也作:
“彟,一虢翻。”又卷204则天后天授元年(690)九月条载:“丙戌,立武氏七庙于神都,士彟兄孙攸归、重归、载德、攸暨、懿宗、嗣宗、攸宜、攸望、攸绪、攸止皆为郡王,诸姑姊皆为长公主。”胡注也曰:“彟,一虢翻。”另外,据《太平御览》卷110《皇王部·则天皇后》载:“《唐书》曰:‘则天皇后武氏讳曌,并州文水人也。父士彟’。”
“彟”注音曰:“忧缚切。”[9]据此可知武则天之父武士彟之“彟”应该读“yuē”,而不是“huò”。
其二,古人起名和字一般都有一定的讲究,名和字之意应该是相对应的,如武士彟之兄武士棱字彦威,“棱”在古语中有“威严、威势”之意,士棱就是“士之威严”或“威严之士”之意,所以他的字也含有一个“威”字;武士彟的另外一个兄长武士让字冲,“让”在古语中有“谦让”、“退让”、“辞让”之意,士让就是“谦让之士”或“士之谦让”之意,而“冲”也有和“让”意相近的“谦虚”、“谦和”、“淡泊”之意;武士彟还有一个兄长武士逸字逖,“逸”在古语中有“逃跑”、“隐遁”、“散失”、“超越”之意,士逸有“士之隐遁”或“超脱之士”之意,而“逖”也有和“逸”之意相近的“远”和“远离”之意[10]。由此可以推论,武士彟之“彟”应该是借用了“尺度”之意,表示“士之有规矩、有法度”或是“有规矩、有法度之士”的含义在内,这和他的字“信”是有相对应的意思在里面的。而在古语中“彟”当作“尺度”解时,就应该读作“yuē”,而不读作“huò”。
既然如此,那么武士彟名字中的“彟”就和韦仁约名字中的“约”为同音字。不但如此,而且“彟”和“约”还都有“用秤称”的意思,比如说“彟一斤肉”或“彟有多重”,现在人们在口语里都用“约”,读音也有所改变,作“yāo”[11],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在古语中的正式用字应该是“彟”。由此可见,《旧唐书》和《新唐书》的《韦思谦传》中所说的:“以音类则天父讳,故称字焉”的记载是正确的。
我们已经证明了《旧唐书·韦思谦传》的记载是正确的,那么,《孙处约传》中关于“寻避中宫讳”的记载就肯定是有问题的。为什么这么讲呢?这是因为唐人是很讲究避祖先之名讳的,如高宗、武后时人贾曾,父名言忠,他曾被任命为中书舍人,“以父名忠,固辞,乃拜谏议大夫、知制诰”[12]。又如懿宗时人卫洙,被任命为滑州刺史,上表称:“官号内一字与臣家讳音同,虽文字有殊,而声韵难别,请改授闲官者。”[13]按:洙父名次公,“次”与“刺”同音。按照他的逻辑,凡是刺史类的官职他都应该避讳而不能出任。最为典型之事例为诗人李贺,“以父名晋肃,不肯举进士”[14]。韩愈为之鸣不平,写下《讳辨》曰:“贺举进士有名,与贺争名者毁之,曰:‘贺父名晋肃,贺不举进士为是,劝之举者为非。’听者不察,和而唱之,同然一词。”[15]由此可见,唐人对父祖之名讳是很重视的。如果武则天原名武约的话,那不是有犯其父名讳之嫌吗?所以笔者认为,“孙传”的记载肯定是有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