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作出了在他短暂人生中最为艰难的决定。
韩信拒绝了武涉和蒯彻的反汉之策,不过他们说的那些露骨的话,却在韩信的心中留下难以抹去的印迹。特别是蒯彻,刘邦身上的劣根性被蒯彻分析得几乎“一丝不挂”,让韩信看到了与他看到的所不一样的刘邦。
客观来讲,蒯彻劝韩信造反自立,实际上是在赌博,韩信未必就能战胜刘邦。别的不说,仅韩信身边的那些功勋大将,比如曹参、灌婴、傅宽都是刘邦的嫡系,韩信根本不可能指挥动他们造刘邦的反。
还有一点,韩信刚平定齐国,人生地不熟,他还没有在齐国建立自己的威信以及亲信集团,齐人也未必服他。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贸然独立,凭刘邦高超的政治手腕,韩信能在多大程度上号召齐人为他死战都是个问题。
当然,韩信选择继续留在汉阵营中,同样是在赌博。韩信赌的是刘邦念其功大,不会对自己下手。韩信曾经犹豫过,但他还是不忍背汉,主要原因就在这里。在韩信看来,叛汉所要承担的风险要远大于刘邦对韩信下黑手的风险,两害相权从其轻,所以韩信还是选择了危害可能性相对较小的选项。
现在的形势对汉国非常有利,韩信成功歼灭楚军最后一支主力部队,在河南的楚军已经是强弩之末,项羽没有几天活头了。韩信的军队即将南下与汉军主力会合,和项羽打一场大会战,彻底了断与项羽的恩怨。
项羽的盟友魏、赵、燕、齐等国被韩信悉数拿下,英布也叛变了,范增和龙且都死了,现在的项羽彻底成了孤家寡人。举目无亲,项羽的心中无限凄凉。刘邦和韩信则不断勒紧套在自己脖颈上的绳索,项羽已经明显感觉到呼吸越来越困难。
楚汉强弱再次易势,摆在项羽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和谈。
好在项羽还控制着刘邦的父亲太公和妻子吕雉,不怕刘邦不服软。刘邦也派出使者来到楚营,请项羽归还太公和吕雉。吃午餐是要付出代价的,刘邦知道不对项羽放点血,老爹是回不来的。
经过艰苦的谈判,楚汉两国最终达成了停火协议,并以鸿沟为界,东属楚,西属汉,中分天下。
鸿沟,是连接黄河与淮河的一条重要的人工河流,起于黄河南岸的广武,呈轻微的西北-东南方向,到了大梁(今开封),基本上呈南北走向,在项县(今河南沈丘)汇入淮河的重要支流——颍河,鸿沟即是唐宋间著名河流蔡水的前身。
所谓楚汉中分天下,实际上汉国至少占了天下的七成,楚国的疆域大幅缩水,北不过城阳,西不过荥阳,控制今江苏、安徽、浙江一带,被汉国挤压在东南一角,形势不容乐观。
项羽急于求和,其实是想以退为进,先进行战略收缩,通过一定时间的休养生息,待恢复元气后再找刘邦、韩信算总账。刘邦同样不会放过项羽,但和项羽在河南对峙数年,非常枯燥乏味,刘邦已经感觉到了厌倦,他需要休息。
汉四年(前203)九月,楚汉两国正式缔结和平条约,项羽也遵守诺言,将羁押很久的刘太公和吕雉放回汉营。当乘载太公和吕后的小车缓缓驶进汉营辕门的时候,汉军中爆发出震动天地的“万岁”声,久之不绝。
看到年迈苍苍的父亲颤巍巍地下了车,已经等候多时的刘邦再也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长拜哭倒于地,场面非常感人。只有吕雉还在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地方,她更关心的是她的儿子刘盈现在在哪里。听说刘盈并不在营中,而是在关中,吕雉脸上写满了失望。
做刘邦的亲人并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就像做刘备的老婆要随时英勇就义一样。太公和吕雉这些年就没过上安稳日子,不是为刘邦担惊受怕,就是被项羽扣为人质,太公还差点被项羽扔到油锅里。以项羽的好色本性,吕雉在楚营中保持完璧的可能性有多大?
刘邦并没有想到这些,他现在还在为父亲和妻子的归来而欣喜万分。现在家人团聚了,项羽已经撤军东归了,刘邦准备带着家人回到关中享福。就在刘邦下令西撤的时候,张良和陈平突然跳了出来,反对刘邦西撤,并劝刘邦趁项羽东归不备之际,大举东进,一举拿下项羽,此千古一时之机!
张良、陈平攻楚的理由是:天下三分,汉有其二,诸侯皆附汉,且楚军无粮,人心涣散。汉军士气旺盛,足食足兵,一鼓而西,必能致项羽之首于麾下。项羽,豺虎也,今日纵入山,明日必为我患,不若早除之。
以刘邦的战略远见,他应该也想到了这条奇袭之计,但他还是选择了罢兵休和,他不想负约,以免予人口实。战国时代,侠风盛行,人皆欲为君子,以留万世清名,刘邦自然也会受到这种社会风气的影响。做人要学季子挂剑,君子一诺重于千金,刘邦已经答应项羽的求和,却在项羽不备之时发动突袭,刘邦将要为此背负“负约”的千古骂名。
要名还是要利,刘邦在痛苦地思考。刘邦和项羽不同,项羽经常被所谓道德的力量所束缚,刘邦就相对轻松许多,他义利兼顾,有时利大于义。二人说得对,这是千古一时之机,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等项羽缓过气来后,必然会反咬刘邦一口。
斩草不除根,必留后患!
在背负千古骂名和留下千古遗恨之间,刘邦很犹豫地选择了前者。刘邦相信一点,如果不是楚军实力受损太大,项羽同样会撕掉墨迹未干的鸿沟条约,在他背上狠插一刀。
虽然作出了追击项羽的战略决定,但刘邦有向项羽单挑的勇气吗?估计没有,即使现在的项羽已经虎落平阳。彭城惨败最大的副作用不是损失了二十万兵力,而是让刘邦从此畏项羽如虎,这是发自内心的恐惧。
仅凭刘邦的军队从河南一线向东挺进,很难置项羽于死地,现在的刘邦最需要韩信和彭越在军事上的支持,同时也有心理上最大的安慰:有韩信在,刘邦足以对付项羽。
不知道是韩信的练兵能力太强,还是史料记载有误,此时的韩信手上有多少军队?《史记·高祖纪》说韩信有兵三十万!这是一个非常庞大的数字。
而项羽可调用的兵力只有十万,仅韩信就对项羽保持兵力三比一的优势,再加上刘邦和彭越的军队,项羽已经在劫难逃!
但让刘邦愤怒的是,当他正式和项羽撕破脸皮之后,韩信和彭越的军队却一直没有出现,把刘邦尴尬地晾在了愤怒的项羽面前。
虽然楚汉以鸿沟为界,但鸿沟以东的魏国被刘邦的盟友彭越控制,所以项羽回彭城必须绕过魏国,在即将经过固陵(今河南太康南)的时候,项羽意外地发现,他的身后跟着刘邦的军队。项羽知道刘邦为人无赖,但没想到刘邦如此言而无信,项羽大怒,带着同样愤怒的楚兵在固陵将刘邦打得鼻青脸肿……
刘邦坐在大营中,破口大骂韩信和彭越,这两个骗子当着汉使的面言之凿凿地说一定出兵助汉灭楚,结果一个都没来。
彭越一开始就不是刘邦的嫡系,虽然二人合作多年,但彭越是独立派系。韩信呢?他可是刘邦亲自拜封的汉国大将军,受汉王之恩,用汉王之兵,才有他今日横冲天下。就在刘邦最需要韩信帮助的时候,韩信却一再提高自己的身价,有落井下石之嫌,让刘邦对韩信的好感急骤下降。
韩信在已经接到刘邦要求他发兵南下命令的情况下依然按兵不动,原因出在哪里?正如张良给刘邦分析的那样,韩信虽然做了齐王,也拿到了齐王印玺,但在理论上,韩信还没有自己的封地,他对刘邦能否在战后实现封齐的诺言心存疑虑。
彭越也是这样的情况,彭越为汉国立下汗马功劳,而彭越却没有爵位,最高职务也不过是魏国丞相。在张耳无甚奇功却得封赵王的背景下,让彭越如何做到心理平衡?
韩信和彭越是汉国将项羽几乎逼进死胡同的两大功臣,韩信在正面战场,彭越在敌后战场,百战杀敌,在刘邦有意拖欠工钱的情况下,他们有足够的理由讨还属于自己的那份工钱。不能指责韩信和彭越贪婪,灭秦之后,刘邦不也为自己立奇功而封偏远之汉而大怒吗?他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又凭什么要求韩信和彭越做到?
张良给刘邦出的主意是:魏国自魏豹死后,国中无王,可封彭越为魏王;韩信家在淮阴,可割淮河以北之地,尽益韩信之分封。张良很早就看透了韩信,这位年轻的大将军一直对曾经在淮阴受尽耻笑而耿耿于怀,衣锦还乡是韩信闯荡天下的两大动力之一(另一为青史留名)。
张良和韩信的人生交集并不多,但张良一直非常欣赏韩信,他曾经说过汉王阵中,只有韩信可定大事。张良的能力和韩信严重重叠,如果不是张良体弱多病,也许刘邦早就把大将军的印玺交给张良了。张良很遗憾自己没有机会施展将才,而韩信的出现弥补了他的这个遗憾。张良为人大度。他不会因此忌恨韩信,这不是张良的风格。
刘邦没张良心胸那么开阔,但他也知道不给韩信和彭越放点血,这两位实力强劲的诸侯是不舍得拔下他们身上的那几根鸡毛的。刘邦接受了张良的建议,封韩信、彭越为大国。韩信果然大喜,他很高兴汉王能懂得他的心思。韩信心情愉快地告诉汉使者:“先生请速回告诉汉王,我马上就起兵攻楚。”
韩信只是一个顽皮的孩子,他看中了自己想要的玩具,家长不给他买,他就哭闹不止,直至玩具到手为止,虽然刘邦从来没有把韩信当成自己的孩子。
淮阴,就是韩信想要得到的那个“玩具”。
韩信“要挟”刘邦给他封以大国,其实更像一个愚人节的善意玩笑。如果韩信真对刘邦不敬的话,早就听武涉和蒯彻的话造反了,又何必津津乐道于刘邦属下的一个爵位?
韩信不是志愿者,他有权利要求得到他应该得到的劳动报酬,在刘邦答应了他的薪金条件后,韩信会以非常职业的心态完成他的分内工作。
齐军三十万,人威马壮,旌旗猎猎,烟尘滚滚。韩信骏马一骑奔驰在南下的官道上,众将皆贯甲佩剑,纵马以随,这支庞大军队的目的地是垓下(今安徽省灵璧县东南至安徽省固镇县东北)。
韩信已经得到情报,新封魏王彭越率军离开大梁,朝着垓下的方向急驰而来。
韩信大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