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奏陛下:哱拜起兵叛乱之事,刚才老臣还和宁远伯议论呢……”申时行沉吟了一下,转头和李成梁交换了一下眼神,又朝向朱翊钧缓缓奏道,“看到那份写着他罔负圣恩、叛君作乱的邸报,老臣和宁远伯不禁义愤填膺……想那哱拜,本乃胡虏出身,当年先帝之时因鞑靼内乱,他们一族备受排抑,为求我天朝庇护,方才归顺了我朝。唉……古语有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大明朝对他封爵赐赏、立为藩镇,施恩倚重之情不可谓不深。却不料他妄生逆志,居然勾结鞑靼犯上叛乱!若不对他大加挞伐,我朝日后何以立威四夷、惩恶扬善?”
听得申时行这般刚毅果断之语,朱翊钧面色一暖,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申时行见皇帝颔首表示赞许,便又款款言道:“自古历朝西疆之乱不易平定——唐末有沙陀李克用雄踞河东而称霸一时,北宋有西夏李元昊占据银川而坐大成患,前车之鉴,不可不慎啊!今日哱拜勾结塞外鞑靼悖君叛乱,实乃效仿李克用、李元昊之所为,企图拥兵自立称霸,其志不小……陛下不可轻视了!”
“是啊!申师傅所言甚是!不过,欲斩封豕长蛇,须恃倚天神剑……”朱翊钧脸色一动,伸手拍了拍双膝,深深叹道,“如今宁夏巨寇逞凶作乱,朕之‘倚天神剑’何在?朕实在是焦心不已啊!……”
“陛下勿忧!”李成梁在一旁听得是义愤之气大作,一时按捺不住,长髯一掀,高声奏道,“老臣虽年近七旬,自信身负廉颇之才,甘愿立下军令状,亲身率我辽东铁骑直驱宁夏,只需百日为期,便可扫平哱拜!”
“好!李爱卿豪气冲霄、神勇盖世!”朱翊钧一听,不禁抚掌微微笑道,“朕心嘉之!”
“陛下!直驱宁夏、扫除哱拜,何劳宁远伯亲征?”申时行却是捋须一笑,在旁进言道,“宁远伯的长子、山西镇总兵官李如松,智勇双全、胆略过人,用兵之才不在宁远伯之下——老臣坚信他代父出征,必能旗开得胜!”
“申师傅所言极是。李爱卿意下如何?”朱翊钧闻言,沉思片刻,微微点头而道,“朕还想请李爱卿留居京师、镇抚朔方呢!”
“也罢!既然陛下着意挽留,老臣便留守京师为陛下坐镇六师……”李成梁听朱翊钧这么一说,也只得抑下胸中勃然的斗志,敛容缓缓答道,“老臣稍后便给犬子如松修书一封,责成他尽心竭力扫平哱拜,建成大功以谢皇恩!若有闪失,老臣必以家法惩戒于他——不获全胜则不许再进我李府一步!”
“呵呵呵……李爱卿满门忠良、家风严谨,朕实是深感欣慰,为我大明朝有这等柱石之臣欣喜不已!”朱翊钧听得李成梁此番表态,这才暗暗放下心来,一直紧锁着的眉头也在不知不觉之中舒展开来。
“陛下真的不必过虑,”李成梁声如洪钟,侃侃谈道,“哱拜此人老臣也曾见识过,不过是一个只有几分枭勇的狂徒罢了!想那十年之前,张阁老在世之时,哪有他这小小狂徒撒野的地方?那时候,他对朝廷是俯首听命、任君驱使,焉敢生此逆志?哼!……”
申时行、陈矩见他心直口快提到了已被皇上剥夺了一切荣宠的“权相”张居正时,不禁都为他捏了一把冷汗,急忙暗暗拉他的袍角,向他连使眼色劝止。李成梁一见之下,也立刻意识到自己此话触犯了皇帝朱翊钧的忌讳,急忙从太师椅上跪下地来自责道:“老臣无意中提及‘专权怙宠、有负圣恩’的张……张居正,请陛下谅解老臣的失言之过!”
“无妨!无妨!李爱卿这话何错之有?”朱翊钧端坐在那太师椅上,脸上一阵微微的抽搐,眉角掠过一丝复杂的感情,他轻轻一摆右手,沉沉叹了一口气,“事实便是如此:十年之前,哱拜亦曾谨守臣节——朕宫中的青海大玉佛都是他亲自贡献上来的。他那时候焉敢逞肆今日这般狼子野心?是朕自己文弱有余而威武不足,没能镇住他这头枭獐啊……”
倭寇出师
凛冽的海风呼呼地从日本武士们的头顶扫过,诸位大名那一张张图案各异的家纹旗被刮得猎猎作响,在阴沉沉的天幕下犹如一只只巨大的蝙蝠张扬而怪异。
戴笠裹甲的武士们整整齐齐地站在海滩边的沙场上,列成了大大小小数十个方阵,举着树林般的火绳枪,神情凝肃地目视前方。
丰臣秀吉在各位大名的簇拥下,检阅着准备渡海西征的武士队伍。西征大军的总统领宇喜多秀家率着先锋大将小西行长与加藤清正在前面一边为他领路,一边恭敬地介绍着:“这是黑田长政君麾下的一万一千名武士,他们组建成右翼冲锋营……这是福岛正则君麾下的二万五千名武士,他们组建成左翼冲锋营……这是岛津义弘君麾下的一万四千名武士,他们组建成后卫储备营……”
看到士卒们饱满的士气和精良的军械,丰臣秀吉微微颔首,满脸溢出了得意的笑容。当他和众位大名走到竖着“三叶葵”家纹旗的德川氏军阵前,蓦地停住了脚步——他伸手指着站在前排的那几个士卒,有些惊诧地问道:“你们脸上的伤疤好像还是新的?看起来才刚刚结了血痂嘛!咦?一个个还满身汗渍的模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场中静默了片刻,众人都将诧异的目光投向了立在丰臣秀吉身侧的德川家康,却见他一脸的踌躇之情,犹豫着没有答话。终于,德川氏军阵中一个年长的武士向丰臣秀吉低低地开口答道:“我……我们刚刚才参加过激战……为了不耽误太阁大人的阅兵大典,我们拼命及时地赶到了……”
“参加过激战?什么激战?”丰臣秀吉面容一肃,转头将凌厉的目光倏地射向了德川家康,“嗯?本太阁怎么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德川家康似是不敢与他对视,低下了头仍是踌躇着嗫嚅答道:“没什么大问题的。太阁大人不必多问了。为了太阁大人‘饮马海滨、扬威域外、俯取朝鲜、进击大明’的雄图伟业,我们德川氏无论付出多大的牺牲都是应该的。”
丰臣秀吉见德川家康不肯正面回答原因,便问其他的大名道:“你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就在那些大名面面相觑之际,黑田如水跨前一步出列说道:“太阁大人近来忙于西征大业——您可能不知道:由于德川公命令他的部下以铁腕手段去完成征粮任务,直接造成了他治辖下的关东十三郡内有数万名浪人、流寇和饥民发生暴乱。德川公这些部下很显然是刚刚参加了平息暴乱的战斗后才赶过来的……太阁大人!向国中百姓征粮太多,他们若是不堪重负,只怕对西征大业大大不利啊!您要三思而行啊!”
“就是掏光他们米缸里的最后一撮米粟,本太阁也要发动这场西征!”丰臣秀吉不理黑田如水的劝谏,把脸一板,冷冷地说道,“本太阁才不怕他们暴乱不暴乱呢——德川公,你们的征粮任务足额完成了吗?”说着,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掌管此番西征后勤供给事务的石田三成。
“德川公早已超额完成了征粮和供船任务……”石田三成恭恭敬敬地答道。“这就好……这就好……”丰臣秀吉听了,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向德川家康淡淡地问了一句,“那些刁民的暴乱平定下去了吗?”“在下正在竭力平定当中。”德川家康脸上隐有忧色,“只是,在下的大部分部下目前尚在关东平乱,此刻怕是难以及时赶到,请太阁大人降罪!”“那就是还没彻底平定喽?”丰臣秀吉不禁眉头一皱。“请太阁大人不要担心。在下自己造成的暴乱,自己能够解决,”德川家康一副惊慌失色的样子,急忙垂手答道,“在下不会耽误太阁大人西征大业的——一定会按时配齐二万六千名精壮武士赶赴前线的……”
“算了。西征朝鲜、大明是大事,平定暴乱、安邦宁国也是大事啊!”丰臣秀吉有些无可奈何地一摆手,“你暂时先调拨五千精锐武士赶赴前线吧!剩下的二万一千名武士,你自己留着投入关东各郡平定暴乱去吧!……”
“太阁大人,这怎么行?”德川家康一脸恳切地说道,“您只要稍缓几天,在下便能……”
“不要再多说了!就这样定了吧!本太阁可不想因为等待你把士卒们慢慢配齐而延误了战机!也不想因为‘后院失火’,酿成内乱而误了大局!”丰臣秀吉以不容争辩的语气吩咐道,“你们德川氏的大队人马随下一批队伍开赴前线吧!”
说着,他将有些焦灼的目光投向了遥远的西方,喃喃地说道:“大明国的西疆果然爆发了哱拜之乱,这天赐良机已经降临到了本太阁的头上!——本太阁是一刻也不想再拖了!我们要争分夺秒地先行夺下朝鲜!”
然后,他收回目光,瞥了德川家康一眼,又缓缓移了开来,深深地盯向了黑田如水,肃然而道:“本来,这次西征大军的军师之职,本太阁想让德川公去担任的……现在看来,只有拜托黑田君接下这个重任了……”
黑田如水闻言,不禁面色微变。他在心底里思忖了一会儿,自知此事难以推脱,只得沉沉应道:“属下遵命。”
这时,石田三成靠近过来,向丰臣秀吉轻声提醒道:“太阁大人:快到您登台发布西征命令的吉时了!”
丰臣秀吉微一点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敛住了心神,表情显得无比肃重,在无数道含意不一的目光注视之下,一步一步独自向场中的耀武台上登去。
终于,他站到了高高的云梯之上,俯望着地面沙场上黑压压一大片乌云般集合的武士,一股睥睨天下的狂傲之气顿时从他胸中溢然而生!他定了定神,将自己的声音提到了有生以来最响亮的程度,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
“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武士们:为了日本国‘天下布武、总齐八荒’的宏图大业,为了日本国千百年来代代相传的伟大抱负,为了不负天照大神对我们日本君民的深宠厚爱,为了让我们出类拔萃的日本子民获得普天之下‘人上之人’的崇高地位——我们要团结起来,抱着‘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决心,带着天照大神的灵光佑护,万舰齐发,乘风破浪,所向披靡,俯取朝鲜、横扫大明!”
载歌载舞的朝鲜王宫里,四处彩带飘扬,鲜花铺地。宫中的广场上更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原来,三年一度的全国“秀女擢选盛会”正在锣鼓喧天地举行着。李昖和他的长子临海君李珒、次子光海君李珲、三子义安君李珹等王室贵胄高坐于礼台之上,一边饮酒取乐,一边仔细观赏着各位秀女登上对面的舞台献艺比赛。按照往届“秀女擢选盛会”的惯例,获得冠军殊荣的秀女,将被李昖纳为妃嫔;其余剩下的秀女,则由王子们自行择入府中成为侍妾。
秀女们登台所献之艺,无外乎是歌舞箫瑟、琴棋书画之技。李昖和诸位王子早在宫中看过了千百遍,再加上一路观来,今年的这些秀女中间似乎并无秀色出众之辈,顿时令他们大为乏味——有几个王子竟禁不住当众打起了哈欠!忽然,只听得礼仪官高声宣道:“东莱府节度使宋象贤大人的长女宋贞娥登台献艺,以供擢选。”闻听“宋贞娥”三个字,几乎恹恹欲睡的李昖和诸位王子立刻精神一振,双目放光——据说宋象贤的这个女儿不但美貌惊人,素有“朝鲜第一美女”之誉,而且自幼便拜著名高僧休静大老为师,练得一身卓异超群的武艺,甚是了得。对于她这样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女子,李昖和诸位王子焉能不怦然心动?一个个不禁定睛向对面舞台上看去。
舞台上的宋贞娥看似二十左右,手执一柄青锋长剑,身着一袭紧身装束,亭亭而立。但见她生得长发披肩,细眉如月,双眸如星,面如美玉,举止顾盼之间更是英姿飒爽,别有一种清冽冷艳的高华气质,令人望而倾心。台下一声锣响过后,宋贞娥朝着坐在对面礼台上的李昖和诸位王子不卑不亢地抱剑行礼,声如银铃,清朗非常:“小女子出身将门之后,情愿挥剑起舞以显巾帼英姿,恳请大王恩准!”
“这……”礼仪官迟疑着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李昖。李昖听了她这话,却是微微一笑,颇有兴致地点了点头。“大王有旨,准宋贞娥舞剑献艺!”礼仪官见状,连忙高声宣道。宋贞娥应声躬身谢过,然后站直身来,皓腕一扬,手中长剑直指向天。忽听“铮”一声,宛若凤鸣九天,清越入云,余音袅袅。随着这一声剑鸣,她玉腕又是倏地一拧,灿灿然挽出了磨盘大小的一轮白亮亮的剑花,将她整个娇躯掩藏在森森剑芒之中,令人看不分明!
但闻“呼呼”风响之际,这一轮剑花已然离地升上半空,滴溜溜团团流转,看得台下诸人无不目眩神驰、赞不绝口——乍然又听“哗啦”一声,万道流光散射开来,向四面八方飞逝而尽:当中那宋贞娥凌空长身玉立,手中宝剑当胸而持,犹如玄女临凡,宝相庄严,徐徐降下,那一份绰约风姿端的是曼妙绝伦、美不胜收。
舞台之下顿时爆起了一片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李昖看得也是满面微笑,马上伸手招来礼仪官,向他低声吩咐了几句。那礼仪官听了他的口谕,笑呵呵地走了上前,待得观众们的掌声稍稍低了,方才欣然扬声宣道:“大王有旨:宋贞娥才貌不凡,堪称‘巾帼英杰’,擢选为本国第一秀女,即日进宫听封。”
他话音一落,舞台之下又是一片鼓掌称赞之声。宋贞娥听了,却似不以为意,反而蛾眉微蹙,神色一变,缓缓收剑入鞘,在舞台上欠身谢了一礼,然后开口肃然奏道:“启禀大王:小女子有一恳求,还望恩准……”
“哦?宋爱卿有何请求?”李昖见她表情异常,不禁微微一愣,“你且禀来……”
就在这时,只听得献艺场外传来一阵混乱的喧哗之声,打破了场内喜庆祥和的气氛。
李昖等人循声望去,却见是领议政柳成龙带着一个满脸血污的将领急匆匆推开人群直奔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