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中营
都说:这是一个阴森可怖、阴冷残酷的地方。
去看了,果然。
它是奥斯威辛(Oswiecim)集中营,位于波兰南部的大城克拉科以西六十余公里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由**德国设立的。在短短的几年间,数以万计的生命在这儿以各种骇人听闻的方式被消灭了。
现在,这所恶名昭彰的集中营,已经改为供人参观的博物馆了。
共有二十栋建筑,以红砖建成,那暗沉的红色,像是历史斑斑的血迹。
这所集中营给予我深刻印象的,倒不是那阴气重重、狭窄龌龊的居住环境,而是那经历了好几十年岁月洗涤而依然消失不了的死亡阴影。
墙壁上面贴满了战俘密密麻麻的照片,称为“死亡壁”。每帧照片,下面清清楚楚地列着两个日期:一个日期标明战俘何时进入集中营,另一个日期则列明战俘何时“魂归天国”。细看那些日期,愈看,愈心惊。大部分战俘进入集中营后,只活一两个月,便回返“永久的老家”了;最为“长命”的,也只活上六个月而已;最短命的呢,仅仅两天。
战俘怎么死的呢?
在毒气室被毒死,在枪靶场上被打死,在医疗试验室被解剖而死。
在毒气室外面,贴着一张说明文字,里面记载了一个叫人惨不忍睹的历史事实:毒气室第一次使用时,总共毒死了八百余人,其中六百人是生龙活虎的战士,另二百五十人是病俘。
战俘被毒死后,集中营的管理人员又启动“高速人体焚化炉”来把尸体快速焚化掉。
人命比草芥更贱。
死者遗下的眼镜、梳子、牙刷、面盆、尿壶,在上接天花板的巨型展示柜里,堆积得好似山一样高。一副眼镜一个冢,一把梳子一个坟,多少辛酸多少泪!
另一项深刻难忘而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展览”,是“人发布”。集中营里的管理员在把战俘处决以前,剃光他们的头发,然后,利用这些头发来织布。
听,听好:是织布哪!
在展示橱里的那匹布,色泽深浅不同,韧度很强。呵,这样的一匹布,究竟有多少条宝贵的生命在上面蠕动?
看着看着,整颗心都痛了起来。
奥斯威辛集中营使人对于战争的痛恨达于沸点!
群山风情画
前后左右,都是山、山、山。
连绵起伏的,独立成峰的;峻峭挺拔的,妩媚妖娆的;云海缭绕的,眉清目秀的;严正肃穆的,轻灵跃动的;磅礴大气的,标致雅丽的;林林总总,看之不尽,说之不完。
来到了尼泊尔北部的度假胜地纳加科(Nagarkot),我惊喜万分地发现那充满了原始朴实风味的旅舍,竟是一幢一幢错错落落地散布在起伏有致的山坡上的。锌板为屋顶,竹筒为屋身。屋子低而矮,然而,那窗口,却出奇地大,出奇地阔,几乎占满了一面墙壁。屋内不设床褥,仅铺草席。住进去之后,才充分地领略到这种独特设计的美妙。
坐在“落地窗口”的前方往外眺望,整个大自然的景色,一览无余。山脚下有村庄,村民以农耕和畜牧为生;象征着“人定胜天”的梯田,一级连一级,高高低低而又低低高高地连天而去;绵羊,疏疏落落的,这儿几头,那儿几只,抛头露面,吃草、餐风,不知忧愁为何物。
绵亘群山,静而美好,我和日胜都不敢、不愿、不想开口说话,恐怕一有声音,群山惊悸,那一份完完整整的宁静呵,也会因此而碎不成形!
傍晚外出散步,碰上一对来自德国的夫妻。一聊之下,才惊诧地发现他们已是四度到访纳加科了。
“上回来,是冬天。”那位妻子双眼发亮地告诉我,“大雪未降之前,整个天空干净得好像刚刚经过一番大洗涤,一点云彩也没有,清清朗朗的一大片蓝。蓝天底下的那一群山,面貌清晰,纤毫毕露,或雄伟或柔丽,或狰狞或安恬,一座座都好像有着一种活跃的生命力。万籁俱寂时,你还可以听到山与山亲昵的对话呢!到了十二月,大雪飞降,天和地、山和山,全都白了,白得那么尽情,那么彻底,置身其间,整颗心,都静到了极致。在那一刻,人间的是非、人世的倾轧、个人的成败得失,都变得无足轻重、无关紧要了!”
夫妻两人,在柏林从事的是劳碌繁杂的社会福利工作,日日见到的、听到的、接触到的,都是愁苦的脸、愁苦的事、愁苦的个案;久而久之,连心叶都蜿蜒地爬满了早来的皱纹。鉴于此,当他们在纳加科找到了使他们心情松弛的那份远离尘嚣的快乐,还有,那份不沾人间烟火的恬静时,他们便乐此不疲地一来再来了。
次日,拂晓时分,翻身坐起。未醒的天,是一片朦胧的灰白,远远近近的山峦,羞涩地露出模糊的轮廓,好似一幅清隽淡雅的水墨画。渐渐地,天色渐亮,到了五点二十分,旭日骤然现身,不圆、不大,只吝吝啬啬地露出一小块,然而,那一小块,极红、极亮,极尽诱惑之能事。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它很努力地往上爬,一寸一寸、两寸两寸,渐圆,渐大,更红,更亮,然后,猝不及防地,它长了翅膀,无声地飞了出去,圆圆、大大、红红、亮亮,立在群山之上,霸气、神气、豪气、阔气,既有令人瞠目结舌的艳,又有叫人过目难忘的绝。然而,这立体的旭阳,在短短几秒内,便化成了千丝万缕使人双目难睁的高强度亮光,天与地,山与山,奕奕地醒了;原本的那一幅水墨画,也变成了一幅活色生香的水彩画。人呢,痴痴地伫立于画中,一生一世也走不出来……
快乐的鸟
罗马尼亚东南部有个名字唤作“Murighiol”的湖泊,充满了野趣。游客到这里来,不是要领略湖光山色之美,而是要看群鸟翱翔的美姿。
罗马尼亚旅游业不发达,游人寂寥,那天早上,来到了湖边,有只小舟孤芳自赏地浮在湖上,啊,野渡无人舟自横!
在出发之前,船夫老老实实地交代:
“我们这儿,总共有三百多种鸟儿,可是,这些鸟儿,并不是我们养的,它们来去自如,所以,我只负责把你们送到群鸟出没的地方去,不能担保你们看不看得到鸟的踪迹。”
旅行多年,“凡事不能强求”这个浅显的道理,我们当然知晓!实际上,一背上行囊出国去,便把“随缘”这一帖药放入行囊中了。
这天早上,天气极好。整个湖泊,像绸缎一样光洁明亮,上面一丝不苟地“印”着大团柔软且丰厚的云絮,白得耀眼。
透亮的湖水,本来是深绿如玉的,偏那多事的天空,以澄亮的蔚蓝去蹂躏一湖无皱的春水,于是,娇嫩的绿色和霸气的蓝色,便暧暧昧昧地纠缠在一块儿。我们就在这一团混沌而又美丽的色泽里,缓缓划舟前进。
划着,划着,慢慢地进入了丛林里。湖泊两边密密的树,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屏障,整个世界,幽幽地转成了墨绿色。浪漫多情的蝴蝶和轻灵俏丽的蜻蜓,多不胜数,它们怡然自得地在树丛间翩翩飞舞,在这个人迹罕至的空间里,把一个酷热的夏天舞成了明媚的春天。
在这个可以千思也可以无思的宁静世界里,不知划了多久,湖泊两边的树木由密而疏,突然,绿色的世界整个不见了,灿烂的阳光,哗啦哗啦地洒落下来,好似天上骤然落下了一把一把碎裂而又炫目的钻石。等我适应了眼前明亮的世界之后,才发现这个湖泊着实辽阔得令人惊叹,浩瀚的水面,延伸到目光难及的天边去。
鸟,飞来时,不是三三两两的,而是数十上百的,一群一群,好似纷纷扬扬地撒在天空里的碎纸片,多得全然不具真实感。它们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忽而东,忽而西;无拘无束,快活无边。天空,是它们嬉戏的场所;宇宙嘛,是它们的家。
这是我平生所看过的最最快乐的鸟。
快乐,只因自由。
人间乐土
实在难以相信,人间竟有这样一块安宁祥和的乐土。
它是葡萄牙南部的小城花鲁(Faro)。
马路静静、直直、长长。路旁尽是橘子树,结实累累。一粒粒浑圆的橘子,攀着枝丫,好奇地向下窥视;风来时,它们便以枝叶为秋千,调皮地荡来荡去,荡得兴起,用力过猛,叶落枝断,橘子掉在地上,苦苦地裂开了口,散出满天满地的橘子香。
傍晚,夕阳化身为漆匠,以它蘸着金漆的刷子,这里那里地乱刷。屋子和马路,都在蓦然间亮了起来。走在窄街小巷里,整个人,也被镀上了一层豪华的金光。
市中心的广场,种了如碗般大的花,花香与橘香交缠。人们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柔言细语,绝不放浪形骸;神态之悠闲,叫人以为地球在这里忘了旋转。正痴痴地想着自己身在何处时,远处教堂钟声悠悠。
猛然醒悟:啊,葡萄牙,我在葡萄牙。
广场上,有餐馆。餐馆就设在葡萄架下。葡萄已成雏形,一小串一小串地从棚架上垂下来,碧绿如玉、小巧如珠;一伸手,便触及。想来他日葡萄成熟时,食客大可坐在桌上随意采摘随意吃,嘿,真个浪漫得醉人!
向侍者点了煎猪排、烤剑鱼、海鲜汤。
像葡萄牙其他的餐馆一样,食物在烹调时用了大量的盐,很咸很咸。但是,那天晚上,我觉得我切着来吃的,是异乡一份动人心弦的情调,所以呢,吃毕全餐,竟无一言半语的埋怨。
走回旅馆时,才十点多,四周寂寂,小城睡着了。
我呢,心醉、意也醉。不醉的,是奕奕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