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昙花的哲学:尤今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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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等待国旗的人(1)

最最重要的是,这个土生土长的新加坡人,和生他养他的故乡新加坡永远有着一个温柔的约会——不论他走得多远、飞得多高,他都不打算舍弃他亲爱的旧巢,他愿、他会、他肯回来。

波兰那支断弦的琴

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下午,她是站在格但斯克旅游促进局侧门的墙角处的。

微鬈的头发,是银白色的。脑勺子处用黑色的薄纱巧妙地梳了一个小花髻,髻上缀以细花。滑亮的白绸上衣,不经意地闪着华丽的亮泽;鲜红的窄裙,剪裁合宜;黑色的丝袜、矮跟的鞋,是刻意追求潮流的明证。

尽管装扮是这样的“年轻”,然而,那脸,却不是年轻的。脸上一道一道轻轻浅浅而又明明显显的皱纹,还有,那历尽沧桑的眼神,都难以掩饰地泄露了她的年龄。青春已离她远去,可是,她却可怜兮兮地企图抓住青春虚幻的尾巴。

我和日胜经过她身旁而想迈入旅游促进局的大门时,这妇人突然伸手扯住了我,用生硬的英语说道:

“睡觉?”

我吓了一大跳,赶快甩掉了她的手。

妇人不气馁,依然艰涩地用有限的英语词汇来表达心中的意愿:

“你们,睡觉的地方?我家有。”

啊,我总算明白她的意思了。她是波兰寻常百姓,想出租房间给游客以赚取外快。问她房租多少,她说:

“一个人,四万兹罗提;两个人,八万。”

我默默地算了算,八万兹罗提,折合新加坡币才十六元,实在便宜得不像话!

一谈即合,立刻随着她去搭乘公共汽车。大件的行李全都寄放在火车站了,手上只提了一个轻便的旅行袋,因此,毫无困难地便挤上了公共汽车。

只过了三个车站,便下车了。

眼前,是一条长长的泥路。傍晚温热的阳光落了下来,连拖在地上的影子也显得疲乏无力。泥路的尽头,是一幢破落的公寓,高仅四层,不但色漆剥落,而且,墙灰大块大块地掉落,里面的红砖,猥琐地露了出来。公寓前有一大片空地,小孩快乐地踢球,野狗快活地乱窜,扬起满天满地的沙尘。脏而乱,但是,它让人切切实实地感觉到生活的脉搏在跃动着。

妇人住在三楼。

尽管门外的世界污秽破旧,可是,门内却是“另有乾坤”的。

布置雅丽,纤尘不染。

面积不大,长方形的厅、小小的卧房、窄窄的冲凉房,还有,玲珑的厨房,就是屋子的全部“内容”了。

这里那里随意地摆放着的盆栽,恣意吐放出袭人的绿意。

靠墙处的矮柜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闪闪发亮的水晶器皿,还有两张放得很大很大的照片。

一男一女,男的英气勃勃,女的妩媚漂亮。

见我盯着照片瞧,妇人以自豪的语气说道:

“我和我丈夫。”

说毕,又指了指她丈夫的照片,做了一个睡觉的姿态。

我朝她虚掩的卧房看了看,她知道我误会了,立刻指了指上面,又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原来是个孀居的寂寞寡妇!

把轻便的旅行袋提到卧房去。房间和大厅一样,收拾得井井有条。向着房门的那道墙,挂着夫妻俩的合照。照片,是很年轻时拍的,两个人都显得神采飞扬,妇人像只依人小鸟,倚在她丈夫宽厚的胸膛上,那一份甜甜的蜜意,毫无保留地从照片里流了出来。琴瑟和鸣,余音绕梁,可是,现在,一根琴弦已戛然而断,妇人夜夜独听这“无声之曲”,能不泪湿衾枕?

有趣的是妇人的冲凉房,瓶瓶罐罐全都是化妆品:收缩液、清洁液、护肤液、粉底液、粉饼、指甲油、唇膏,林林总总,应有尽有。我仔细算了算,单单唇膏,便有足足十二支不同颜色的!

美人迟暮,是人世间永远的遗憾。很显然的,妇人迄今还不能接受暮年已届的事实。

在冲凉房里,把两套肮脏的衣服洗了,放进塑胶盆里,拿出去到阳台晾晒。

妇人尾随而来帮我忙,在两个女人忙忙碌碌地晾晒衣物的当儿,我恍惚地感觉,我与她好像是多年的旧相识。天色已暗,刚才我在火车上吃了一大个又冷又硬的火腿面包,胃囊胀胀的,加上连日奔波,精神疲累,不想再出门去了。善心的妇人,为我们泡制了浓香的波兰咖啡。

三个人,坐在厅里,日胜全神贯注地阅读旅行资料,我和妇人闲聊。名义上是闲聊,实际上,是妇人在“自说自话”。最糟糕的是,她所说的话,我有大部分听不懂,因为她说的是波兰语,间或“循我要求”而插入几句发音不准的英语,不过呢,凭手势、凭关键性的词语,我也渐渐地能够为她的一生绘出一个轮廓。

她的丈夫任职于外交部,经济能力不错。五十岁那一年死于猝发的心脏病。

她孀居至今,已有六个年头了。三个孩子,全已长大成人。像世界上其他许许多多的家庭一样,母鸟含辛茹苦养大的雏鸟在羽翼丰满后离巢而去。垂垂老去的母鸟独留旧巢,将往日温馨的回忆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储藏在“记忆之箱”里,每天拿一块出来,慢慢地咀嚼。此刻,生活的本身,像甘蔗渣,淡然无味;可是,回忆却像是一根又一根甜美多汁的甘蔗,让她在咀嚼的同时,对生命生出了眷恋之心。

最近这一两年来,为了排遣寂寞的情怀,她开始把屋子出租给来自世界各国的游客。最“辉煌”的一次“成绩”是:她“接收”了一群来自美国的年轻人,总共十三人,把整间屋子挤得密不透风。

此刻,她得意地说,得意地笑,一屋子都是她的声音。

夜渐深,她不累,反而越说越起劲;然而,我的眼皮子却慢慢地像加了铅块,沉重得快要撑不开来了。告退回房,睡得个天昏地暗。

醒来时,大片日光已经贴到床褥上了。

厅里飘来缕缕咖啡香,出来一看,妇人已经把早餐准备好了。美丽的小竹篮里,铺了镂空雕花的白布,里面放了长圆形的面包;米色的瓷盘上,有两条长约八寸的香肠。咖啡、牛油、果酱,整整齐齐地排列成马蹄形。

面包硬如石,香肠冷若冰。

日胜建议:

“你自己拿香肠到厨房去煎一煎吧!”

厨房里妇人独自坐着用早餐,很简单,就只有咖啡和面包而已。

告诉她,我想煎香肠。她立刻便从灶底拿出了一个小小的平底锅来。锅底有一层薄薄的蜡状物,黄黄的、亮亮的。我以为锅子不干净,正想拿到水龙头底下冲洗冲洗时,妇人急急扯住了我的手肘,接过了锅子,放到炉上去,生火。锅子一热,那一层蜡状物立刻溶解了。仔细一看,嘿,原来是油哪!想必她昨夜主炊时,锅里有剩余的油,不舍得洗,任由它残留在锅上。我用这“残油”,把切成薄片的香肠煎得香香的,美美地饱餐一顿。

然后,出门去了。

格但斯克是波兰北部的古老大城,临海而建,被誉为波罗的海最美丽的港都。城里的建筑,在战争时期被摧毁殆尽;战后,按照旧的蓝图,重新建造。

走在石板路上,随意浏览古色古香的石砌房子,恍若置身于中古世纪。

我们把一整天的节目排得满满的。早上乘船泛游波罗的海,赤足漫步于闻名遐迩的苏波海滩;中午逛游旧街市,参观了好些教堂和古城墙;下午去看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发生地Westerplatte,也看了当年波兰工人发动罢工以废除军法统治的据点;晚上呢,我们享受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波兰民族舞蹈。

回返妇人的家时,已近子夜。长长的泥路没有街灯,朦朦胧胧的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模模糊糊地映在地上,气氛显得有点阴森诡谲。

妇人倚门苦盼游人归,见到我们,一脸都是释然的笑意,把我们让进来,絮絮地说着一串又一串的波兰话。在这一刹那间,我好似进入了时光隧道里,时间的列车,把我载返旧日的岁月中,此刻,我是个迟归的少女,俯首聆听母亲的训话。

妇人跟在我后头,拿拖鞋给我穿,为我开瓦斯炉烧水洗澡。洗澡时,我闻到外头飘来咖啡香,出来时,果然看到桌上端放着两杯咖啡。她坐在厅里指了指咖啡,又指了指时钟,嘱我们快点喝,快点睡。明天早晨六点半,我们便会离开这儿,搭乘火车到波兰的另一个大城波兹南去。时间太早了,我告诉她,明晨不必为我们准备早餐。

入房就寝,发现昨晚晾晒在阳台上的衣服,已经熨得平平直直的,整整齐齐地用衣架挂在墙上的钉子上。

我把行李收好,取出今天在市区买的五个桃子,放在桌上,准备明天送给妇人。水果在波兰是奢侈品,大大的蛋卷冰淇淋一筒也只要一角钱而已,可是,这桃子,每个的售价高达六角钱。

我看着桃子上散着的那一层淡淡的红晕,不由得想起了妇人脸上的笑靥。这五个桃子,妇人应该会喜欢吧?

一宿无话。

次日早起,可是,妇人比我们起得更早。

她给我们做了早点,每人两片面包,夹了香香的熏肉,放在塑胶袋子里给我。

我把五个桃子放在桌上,然后,与她道别。

她用双手圈住我的肩膀,吻我的脸颊,一下、两下、三下。她的眼睛很亮很亮,薄薄地镀了一层水光。

啊,蜻蜓掠水,痕过不留。我是她生命之湖里的一只蜻蜓,很轻、很小的一只蜻蜓,飞过时,有影无痕,可是,她竟动情。我想,她在潜意识里大约是把我当成她离巢而去的孩子了吧?

妇人送我们下楼,站在楼梯口,目送我们远去。我们走到泥路的尽头,偶然回首,看到一团小小的黑影,好似一具伫立不动的化石,凝在那儿……

黑海畔的珍珠

双足一踏上宿竹坡(Sozopol),便难以压抑地爱上了它。

一幢一幢小巧玲珑的石头屋,静静静静地立在窄窄窄窄的青石板路上;路旁普植的树木,这里那里恣意地留下一团一团轻俏的绿影。海风吹拂处,绿影飘摇,群鸟啁啾。

宿竹坡是濒临黑海一个人口不足五千人的小城,位于保加利亚东部。

我与日胜搭乘公共汽车抵达那儿时,是星期天中午。

第一个感觉是静,没有车声,没有人声,落在耳里的,只有风声、涛声,以及树叶被海风骚扰而发出的“沙沙”声。

提着轻便的行李,在面临黑海的地方,找了一所旅舍。这所旅舍,是保加利亚开放以后,由私人经营的。宽敞的大房,连着一个栽满了鲜花的阳台。坐在阳台上,可以尽情欣赏黑海那如诗如画的景致。

十分满意,而更叫人称心的是,这样一间双人房,仅仅收费六美元!

办妥登记手续,已近晌午。饥肠辘辘,到外头去找吃的。

令我们觉得十分惊讶的是,黑海畔许多卖海鲜的摊子都没有营业。问那些坐在摊子前面抽烟的少年,他们耸耸肩,用蹩脚的英语应道:

“星期天,不做工!”

又指了指前面,说:

“那边,有!”

海鲜摊子专卖鲱鱼

那是一个由一对夫妇经营的海鲜摊子,摊子前面,摆了几张桌子,擦拭得干干净净的。

穿着白色长袍配灰裤的男人,留了两撇极浓极密极黑的八字须,正站在冒着烟气的油锅旁炸鱼,额上密密地缀着多颗晶莹的汗珠。他的妻子,短发、大眼,脸上露着亲切的笑容,正以敏捷的手势把炸好的鱼配上马铃薯,放进盘子里。

我看了看摊子上的鱼,都是鱼身扁长、口小牙细的鲱鱼,这些炸得香香的鲱鱼,一公斤才卖二十二里瓦(约合新加坡币二元二角)。

要了一公斤鲱鱼,又要了一些马铃薯,一大瓶啤酒,坐下,大快朵颐。

鱼骨极软、鱼肉极甜,风卷残云,不一会儿,便吃了个精精光光。

这时,正在清理桌子的女摊主,突然以纯正得令我大大地吓了一跳的英语开口问道:

“再来一点鲱鱼,好吗?”

“好呀,再来一公斤!”我毫不犹豫地应道。

晌午已过,顾客散尽,我与日胜,舒舒服服地坐在位子上,等吃。

女摊主把那一大盘鲱鱼端出来时,也端来了一个灿烂如阳光的笑脸。

“整个宿竹坡,好像只有你们这个海鲜摊子在营业哪!”我说。

“是呀。”她微笑,“每个摊子都在星期天休息,只有我们,做足七天,每天做十四个小时,绝不中断。”

看到我们摊放在桌上的地图,她友善地问:

“你们是游客吧?”

“是。”我应,“这个小城,有什么名胜可看吗?”

“宿竹坡是黑海畔一颗发亮的珍珠,每一个角落都是令人难忘的名胜嘛!”她笑嘻嘻地说,从裤袋里掏出了一包香烟,以征询的目光望着我们,“我可以坐下来和你们谈谈吗?”

我忙不迭地给她拉开了椅子。

她取出打火机,“咔嚓”一声把烟点燃了,吸了一口,问道:

“现在,你们住在哪儿?”

我说出了旅舍的名字。她紧接着又问:

“双人房,多少钱?”

“六美元。”

“哇!”她露出了极端惊讶的神色。

“房间又宽敞,又美丽,还可以看到海景、听到海涛呢!”我得意扬扬地说,“地点离市区又很近……”

“但是,太贵了呀!”她以一种全然出乎我意料的口气打断了我的话,说道,“在宿竹坡,有许多人把房间出租给游客,住宿包早餐,才收一美元哩!”

“一美元!”这一回,轮到我叹息了。知道保加利亚生活水准偏低,但是,低成这个样子,还是令人有匪夷所思的感觉。

她吐出了一口烟,看着烟气在空中慢慢地扩散,然后,以略带沉悒的语调说道:

“保加利亚目前面对的两大问题是:货币不稳、治安不佳,而这,都是发展旅游业的致命伤。我们在宿竹坡经营的这个海鲜摊子,靠的主要是游客,游客人数锐减,我们便首当其冲地受到影响。”

国家开放当个体户

这个名字唤作“伊丽娃”的女摊主,异常健谈。她以一种一见如故的亲切态度告诉我:她原本是在保加利亚首都索非亚(Sofia)当文员的,可是,“工”字不出头,自从保加利亚在一九八九年改换政体而允许百姓私营生意后,她便和她的丈夫伊凡四处物色经营小食摊的地点。

“原本的构想是卖烧烤肉排,可是,在保加利亚,不易取得肉类的供应。再三考虑以后,我们决定在黑海沿岸开设卖鱼的小摊子,反正海洋里的鱼是予取予求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