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流寇的作战方式,多为裹胁农民,钻隙流窜,飘忽如疾风暴雨,其锋不可当。撄其锋者,无不粉身碎骨。因此官军追剿亦有一套不成文法。他们照例是以邻为壑,只追不堵。堵则自取灭亡,有百害无一利;追则可以趁火打劫,随地报功请赏,有百利无一弊。正面官军如躲避不了,也只死守城池和险要或旁敲侧击,绝不正面堵截。在这一公式之下,则流寇一起,便滚起雪球,如入无人之境。尾追官军也就养寇自重,呼啸相从,绝不放松。好在中国太大,大家都可无限制地玩其走马灯。所以黄巢、张献忠等起义时,都有“拖死官军”之名言,官军亦乐得被拖死而不疲也。提督向荣的不断升迁就是个好例子。
我们历史公式里的“洪杨发贼”,在永安突围之后,无人敢堵。他们乃沿途裹胁(李秀成便是被裹胁者之一),直迫省会桂林。围城一月不克,乃窜入全州,长驱入湘。湘人本好武,见新朝崛起,贫农、矿工、船夫、会党赴义如云,一时声威大振。
太平军8月克郴州,9月迫长沙。围城80余日不克,乃舍长沙,渡洞庭北上。12月克汉阳,翌年(1853)1月乃攻克武昌。2月舍武昌、掳民船、挟众75000人(号称50万),顺流而下,克九江、安庆、芜湖,然均不守,3月19日乃破城攻入南京。自此太平军占领南京,改名天京,凡11年零3个月,乃形成太平天国在长江下游的割据之局。更在下游的镇江、扬州则变成时得时失的外围据点。
在“小天堂”中不能自拔
洪、杨自“永安突围”至“定都天京”为时尚不足一年,其行动之快、发展之速,不在70年后国民党北伐之下。然国民党之北伐是先有“革命根据地”的两广,然后才“誓师北伐”进行有计划的政治扩张。洪、杨北窜则是占一城丢一城的流寇行为。所以,国民党于1927年奠都南京时已占有半壁河山;而洪、杨奠都南京时,只有南京、镇江、扬州三座孤城而已。
洪、杨如真是英雄人物,则应并此三城而舍之,倾巢北上。以他们那时的气势,要一鼓作气打下北京是绝无问题的。因为此时北京已风声鹤唳,贵族重臣家族逃亡一空。咸丰皇帝亦已准备迁都热河,而太平义师,朝气正盛,弱点未露。全国人民与各路英雄均仰望旌麾以解倒悬,神州正可传檄而定。谁知洪秀全基本上只是个“琼斯型”的教主,只管“天情”,不谙“世事”,而太平军实际总指挥杨秀清,则是一只狗熊。富贵对他来得太快了。四年前一个赤贫的烧炭工,如今叱咤风云,锦衣玉食,做了“东王九千岁”,一头栽入“六朝金粉”里去,就不能自拔了。
对这群来自落后地区的贫下中农来说,那个三月江南、六朝金粉的“小天堂”,真是“得此已足”,再也不想离开了。想想那“燕都”是“沙漠”之地,“直隶”是“罪隶之省”(这都是天王诏书上的话),北上争雄的劲头也就完全消失了。
太平流寇既然不想倾巢而出,尾追而来的钦差大臣向荣的官军,也就于南京东郊的孝陵卫,自建其江南大营;另一钦差琦善,也于扬州郊外建其江北大营。两两对峙,彼此慢慢扯皮,就胜负难分了。
【1990年11月25日脱稿于纽约】
三、预言书中的洪、杨
两百年转型的最后关头
前已言之,在社会科学家的电脑里,历时14年的太平天国只是近两千年来,“中国社会第二次大转型”中的“第一阶段”。
吾人今日在这个走着瞧的程序中,回看这个转型运动,自鸦片战后发轫以来,大致需时180年至200年,始能竟其全功。显然它现在已进入其最后阶段。如无重大意外,下一个“定型”社会,在21世纪初季应可酝酿成熟矣。——国事在社会科学家的电脑里,似乎也是可以预言的呢!
再者这一记“阶段分明”的转型运动,不是勇往直前、有进无退的。它是走三步退两步,甚或是走两步退三步地缓缓地向前移动而至于今日的。这也是辩证论者所强调的“对立——统一”的公式吧!迂回是难免的,前进则是必然的。明乎此,我们对“头有发,衣怕白;太平时,王杀王”的“知其然”,就可以提出社会科学也能够加以诠释的“所以然”了。
“流窜”“割据”“围剿与反围剿”
须知我“汉族中心主义”的武力和文明的向外扩张,自古以来是自北而南的。从“吴越”的归宗,到“南粤(越)”的同化,到“越南”之加盟,是程序分明的。可是洪、杨诸公这次却领导了大批“粤匪”,逆流而行,打出了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第一个“北伐”!(其后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和蒋介石领导的北伐,只是竟其未竟之功。)
洪、杨这次北伐,其来势之猛,真是世界史上所寡有。吾人如把那14年的历史分段而论之,大致也可分成三大阶段:曰流窜时期(1851-1853),曰割据时期(1853-1856),曰围剿与反围剿时期(1856-1864)。1864以后的捻军和华南一些会党的继续活动,只能算是围剿与反围剿的余波了。
所谓“流窜”者,简言之便是传统的黄巢、张献忠的斗争方式。农民在揭竿而起之后,由小股化大股,与官军你追我赶,不守一城一池,在国内四处流窜。钻隙前进,拖死官军。
洪、杨起义的最初三年,便是这样的,他们是一群没有根据地、没有后勤、没有固定兵源的中国传统历史上所记载的“流寇”——近人所谓农民大起义。这种农民起义所以能愈战愈强、愈滚愈大者,是有其特殊的社会条件的。那就是政治腐化、官逼民反,社会瘫痪、民不聊生。在这个人心思乱的国度里,一般饥民和他们的有政治野心的领袖们,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一旦有人揭竿而起,则星星之火,很快地便可以燎原(《毛选》中以此为题)。
“永安突围”时的人数问题
洪、杨于1852年春自永安州突围北窜时,连妇孺在一起不过两三千人。——读者中的洪杨专家们,且慢……先让在下谈点个人的小考据:
关于永安突围的人数,我的业师郭廷以先生(中国近代治太平史的第一位权威)和后来的简又文、罗尔纲诸先生都说有数万人之众。笔者于50多年前在沙坪坝的大学课堂里,便向郭师质疑。我认为这个数目太大。我的理由有两点:第一是个人经验。那时我也是个形同流寇的流亡青年,与数千流亡伙伴自陷区“突围”到西南山(苗)区去。亲身经验告诉我们,像永安那样的西南小山城是很难容纳像我们自己那样从天而降的“三千小儿女”的。慢说吃喝住,连大小便都无法容纳呢!
第二是历史档案。当时向永安合围的官军总数不过14000人,而被围者其后总说是“被围于数倍之敌”。如此则突围者不过两三千人,实是个合理的数目了。
后来笔者在美国大学里教书,自己和学生一道读洋书,不意竟豁然开朗,原来当时参加永安突围的重要领袖之一的“国舅”赖汉英,便是如此说的。汉英是洪秀全原配赖“娘娘”的弟弟,也是后来捻军杰出领袖赖文光的堂兄弟。他自金田起义、永安突围、进军长江、奠都天京(南京)、到略地江西……可说无役不与。后来进封“夏官丞相”,位至极品,实是太平开国元勋中,仅次于八王的重要首领。历来官书私籍对他的记载都是触手皆是的。晚至1975年,他花县故乡还有他受伤还乡的传说。可是汉英在外交方面的经历,却鲜为人知。他是洪、杨奠都南京之后,第一个与外国使臣接触的天朝外交官。
原来洪、杨于1853年3月克复并正式建都南京之后,英国政府便迫不及待地试图与新朝接触并建立外交关系(其行径与1949年秋的英国在沪宁一带的活动,前后如出一辙)。同年4月下旬驻华英使兼香港总督乔治·文翰(Samuel George Bonham)乃偕译员密迪乐(Thomas T.Meadows)乘英舰哈尔密斯号(The Hermes)直驶南京。由于外交礼节的难以如愿,英使拒见太平官员,而密迪乐则接触广泛。他所见到的印象极佳的新朝官员便是赖汉英,他两人甚为投契。密氏并奉赠赖氏欧制望远镜一架以为纪念。他两人的交往可记者颇多,密迪乐记录弥详,简又文教授亦曾加摘译。在他两人交谈中,赖即谈到当年永安突围的往事,颇富史料价值,而汉籍中则未尝见也。简君译文中竟亦疏于选译。
赖说太平军在永安时陷入重围,弹尽粮绝,但是士气极高。在天公威灵感召之下,“全军二三千人,置妇孺于中军,不但一举冲出重围,且将敌军彻底击溃”。(见thomas Taylor Meadows,The Chinese and Their Rebellions.London:Smith,Elder,1856;Reprinted by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53;Reprinted in New York,1972.p.282。并请参阅Western Reports on The Taiping:a selection of Documents.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82.p.44n.)密迪乐所记录下来的赖国舅的“口述历史”,显然是可信的,也是合乎事实的。
金粉乡里的开国昏君
太平军自广西永安(今蒙山县城)突围(1852年4月5日)之后,人数虽少,却如猛虎出柙,锐不可当。全军沿途裹挟青壮,实力迅速膨胀。各路英雄好汉、激进工农,更是附义如云。台风横扫、草木皆兵。4、5月间,围攻桂林未克,乃北窜全州屠城而去(6月3日)。入湘以后,长沙之外无坚不摧。会党、矿工、船民参军者数万人。1852、1853年之交遂进据武汉三镇。全师至此带甲凡75000人,号称50万。1853年2月乃尽掳三江一湖(湘江、汉水与洞庭湖)中的民船数万艘,顺流东下。樯橹如林、旌旗蔽天。下九江、克安庆、破芜湖,如入无人之境。3月19日乃攻入南京,斩清廷两江总督陆建瀛及江南提督福珠洪阿。翌日又攻破南京城内之满城,将清廷之江宁将军祥厚、副都统霍隆武以下之满族男女老幼四万人,悉数屠杀。同时清查阖城汉族户口。凡曾任清政府公职者皆视之为“妖”,随意捕杀。妖之外的一般男女市民,则勒令分为“男行”“女行”。青壮男子则编入军营;妇女则编入“女馆”,随同劳动。百工技艺亦按职业性质,编入诸“馆”。所有公产均入“圣库”;市民私产则勒令“进贡”,加以没收。家人不得私聚;夫妇不许同床。违令者“斩首不留”。阖城上下除王侯高干之外,同吃同住同劳动,整个南京城遂恍如一大军营。
一切粗具规模,天王洪秀全乃于3月29日自下关江边,舍“龙舟”登陆。这条龙舟是什么样子呢?想读者或与笔者有同样的好奇心。让我们且抄一位当时目击者的报道:
洪秀全坐船上,船首雕一龙头,饰以金彩;舵间装一龙尾,伪称王船。遍插黄旗。两旁排列炮位十余尊,钲鼓各一,朱漆龙棍大小各二。船上点灯三十六盏。(见简又文著《太平天国全史》第513页,引《盾鼻随闻录》。)
至于洪天王初入他的都城天京是怎样一种气派呢?再让我们抄一段当时在场看热闹者的口述:
……其日,东王杨秀清躬率诸王百官及圣兵恭迎天王于江干龙舟中。东王衣红袍,戴貂帽,如宰相服饰。其余各首领或戴官帽,或插竖鸡毛,带兵十数万,簇拥跪迎。是日天色晴明,旌旗蔽空;各官皆骑马,带兵勇前驱。其次则各王皆坐黄轿,轿顶一鹤,后皆有王娘及大脚妇数十人骑马从焉。天王之帽如演剧长生殿唐明皇之帽,黄绣龙袍、黄绣龙鞋、不穿靴,坐一黄色大轿,轿顶五鹤朝天,用十六人舁之。舆夫皆黄马褂、黄帽。前队旗帜兵卫数百对。次锣鼓手若干对,次吹鼓手八人,各穿制服。太子(皇子)二人,一骑马,一抱在乳媪手中。天王轿后,妇人三十六人从,皆大脚短衣长裤,不穿裙,骑马,手执日照伞。最后拥兵卫者,亦不计其数。盖驱策万众,喧嗔数十里,居然万乘之尊。(见同上书第512页,引自《养拙轩笔记》。)
洪秀全这位落第老童生,三家村的私塾老夫子,至此可说是吐尽鸟气。至于他心中究有多少苍生,多少人民,吾不知也。但是大丈夫当如此也。治史者终不应以责备圣贤之笔,以丈量草莽英雄也。
好汉既入深宫,难免纵情声色。据幼主小天王殉国前之回忆:乃父在金田起义时,已有姬妾十五六人。突围永安时“娘娘”已增至36位。天京后宫之内,则同床者多至88人。如此粉阵肉屏之中,大脚小脚应付之不暇,还有什么革命之可言欤?自起宫墙自绕,这位开国昏君,不论生死,就再也不愿全尸离此金粉之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