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刚好二十四岁,可是看她那神态,已经同四五十岁的老妇人差不多了。对于这个女人来说,什么幸福、快乐都与她无缘。礼教不仅禁止她与任何男人说话,连笑都不能发出大声来,更难熬的是,她这一辈子都不能走出宫门半步,一直到死。还好,上天可怜她,让她天生就有一种麻木的性格,她脑子里面根本没有什么“人生”之类的字样。因此,尽管在外人看来她的处境很悲凉,而她自己并没有什么感觉。
另外还有几个女官,由于没有什么突出的特点,这里也就毋庸赘述了。
女官到底是做什么的呢?实际上,我们的工作非常轻松,只要把太后服侍好就行了。不过,穿衣、梳头之类的琐事并不需要我们。我们这些人两人一组,轮流值日,站到太后旁边,没事的时候跟她说说话、解解闷。但是“伴君如伴虎”,这一点我们都非常清楚,所以,一般情况下都是引着太后说,我们则摆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认真地听,等太后问到我们的时候再谨慎作答。
太后实在没事可做的时候,会自己摆弄纸牌,我们的任务是在她身后站着,看她有没有弄错,并在适当的时候帮她整理一下。另外,如果她需要什么眼镜、烟斗或别的小物件,我们取起来又很方便,就去帮她取来。假如没在跟前,取起来要花费很多力气,就由那些宫女去做。总之,我们的工作非常轻松。
说句不自谦的话,我们这八个女官,尽管脾气禀性不一样,却全都长了副出众的容貌。在穿着打扮上,除了头饰必须是统一的样式之外,衣服可以听凭自己的喜好。所以,我们在穿衣上用了很多的心思,不管是样式还是颜色,全都尽力避免雷同。如果这天有人穿淡红色的衣服了,另外七个人就绝对不会再穿这种颜色的衣服。不管什么时候看到我们这八个人,都会眼前一亮。我们那么年轻,再一打扮,每一个都光彩照人,这让我们很得意。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必须有人在卧室里侍奉太后。这个差使有点儿辛苦,我们就轮流值班,每晚一个人,八天轮到一次,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太后有个习惯,每天临睡前都要和人说说话,所以,每天我们当中值班的人,就要陪着她随意地聊一聊,直到太后睡熟为止。值得庆幸的是,太后从没有失眠过,每天都能很快入睡,否则我们可就有罪要受了。
太后睡熟之后,我们也不能睡,只能坐在地板上或靠在墙上打个盹儿,还要注意不能发出鼾声,否则万一惊动了太后,大罪没有,小罚肯定逃不掉。每次我值夜,总是不想睡觉,脑子里面会不断地涌现出各种各样的念头,越是在那种夜深人静的时候,思绪越是纷繁。太后、光绪,他们的事情不停地在我脑子中转来转去。我老是想:光绪为什么对太后实行的专制政策感到不满呢?原因应该在光绪身上,他是个富于民主主义思想的人,他们母子的观念从根本上就不一样,永远也不会想到一起。
谁能想到,我当年坐在太后龙床旁边的经历,到今天也成了中国的一页历史?
在我们女官的车厢后面,是宫女们的专用车厢,这样便于我们招呼。她们要自己照料自己,没有人服侍她们,而我们八个女官是有人帮助料理身边事务的。有四名太监和四名女仆专门负责给我们收拾床铺,打扫地板,还要帮我们准备洗脸水。去奉天一路上都是这样,回来时也是如此。
尽管有人照料我们,可是不能洗澡实在令人难受,幸亏这一趟时间不长,天气也不是很热,就凑合着过去了。太后平时非常爱干净,经常洗澡,这回在火车上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擦擦身子,洗洗脚。说起来很简单,可实际行动起来则很麻烦。皇族要洗澡,火车自然不能再前进,一定要停下来才行,旅行也要注重自己的威严。可这样一来,也就把自己固定在刻板的模式里面——这就是皇族。
下面说说服侍我们的那几个太监。他们不仅要帮助我们整理衣物,晚上睡觉的时候,还要在我们的车厢两端整夜侍候,就像我们服侍太后一样。如果我们招呼,他们会随叫随到,替我们去做事。他们也像我们一样轮流值班。
平日里,只有我们找到他们,那些太监才能和我们说话,否则他们绝对不敢随便同我们搭茬,如果我们不高兴了,他们真会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出。他们同宫女们倒是可以说说话,但也不能过分张扬,言语上也不能过于随便,一般都是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说几句。之所以这么谨慎,是担心太后知道,倘若太后听说哪个太监和宫女过于亲密,那就不得了了。宫女会被立刻拖来,在众人面前脱去下衣,用竹板打几十下;而太监就没有这么幸运,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对于我们这八个女官来说,尽管有自己专用的车厢,可是除了取东西,或晚上睡觉,一般都难得回去一次。我们必须全都守候在太后的车厢里,安安静静地等待她的吩咐,说不定什么时候,她就会想起我们中的某一个人来。所以,即使没有轮到自己值班,我们也不敢离开半步。读者们肯定知道病人等候医生诊治的情形,我们那时候就是那样,只是,我们绝对不能坐下来,累了只能躺在地上,或者靠墙歇会儿。
即使这样,我们也算是幸运的。整个御用列车上面,有资格坐着的,除了光绪、隆裕、瑾妃以及庆善、勋龄等人之外,就是我们这八个女官了。不过,我们的这个特权只能在自己车厢里,假如在太后的车厢里,就得等她特别吩咐了才行。正因为这个,沿途那么多新奇的景物,我们都没有心思去欣赏,有机会就要赶紧休息,实在太累了。
专用车厢就是前面说的这些,剩下的就是太监们住的地方了。尽管我没有机会到那里去看看,但是具体的情形并不难想象。人太多,车厢又很少,他们只能在里面挤着,就像装在罐头里面的沙丁鱼。
由于脑袋里总是有这样一个比喻,我便忍不住跟一个太监说:“你们简直像罐装的沙丁鱼,密密实实地挤在那些车厢里面!”
那时候,中国还没有“沙丁鱼”的概念,他听了直挠头,不明白我在讲什么。于是,我就把外国人做沙丁鱼罐头的情形仔仔细细地给他说了一遍,他一听,也止不住笑了。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没过多久,经过他的宣传,所有的太监都知道了这个比喻,其中也包括李莲英。李莲英有自己的专用车厢,所以,我这个比喻不至于得罪他,可是别的太监听了就难免不高兴——谁也不愿意别人叫自己小鱼啊!
对于太监的称谓,北京城里有个非常通用的叫法,那就是“雄鸡儿”。这是依据那些太监的嗓音得来的,因为他们的声音又尖又高,跟鸡叫真是非常像。我想,太监们大概也能接受这个名字,但对“小鱼”就不能认同了,所以才不乐意。
具体的情形,您可以想象得到:随驾的太监一共有一千多人,光是他们那全套的制服就要占用不少地方,何况还有人;而他们的车厢却只有几节,正常情况下只能容下四百多人。那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啊!有一节车厢专门用来放置光绪和隆裕两人的大轿,尽管只有两顶轿子,车厢里很宽敞,有大片空闲的地方,但太监们是无论如何不能也不敢去占用的。太后的銮舆更是了不得,上面不仅盖了一块非常大的黄布,还单独享用一节专用的车厢,宽敞得能再住下六七十人,只是没人有这个胆量罢了。
这就是在宫里面做太监的待遇,还不如一件东西金贵。至于我们后面那列兵车,不知道里面到底什么样子,因为我只能从远处看看,从没有机会走近过。
这些车厢当中,最有意味的就是太后那个了。现在想来,当时那一节车厢就等于是整个清宫,端坐在里面的老妇人就是整个清宫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