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衙门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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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衙门里边怪事多(8)

《官场现形记》中的许多内容非常精彩,读来令人捧腹。比如朝廷的华中堂宣称“最恨人家孝敬他钱”,但他喜欢收受古董。他暗中开了个古董铺,而且只接受别人从他店里买来孝敬的古董。一边收古董,一边收下后就放回店里去卖,一件古董周而复始地不知道为华中堂带进多少银子。比如不学无术的毛维新被总督大人认为是“洋务中出色能员”,实际上毛维新的洋务本领只有两样:一是背诵过了时的《南京条约》,二是把辫子剪成了短发。又比如,南京候补道台田小辫子,为显示自己的“才能”,搜肠刮肚地给总督大人上了一个条陈,提出三条“富国强兵”的建议:一,不让兵士吃饱饭,打仗必然勇敢;二,把兵士的眉毛剃去一条,防止士兵逃亡;三,给兵士“一齐画了花脸”,可以吓退洋鬼子。总督贾世文也是个不学无术的昏官,竟然一本正经地向幕僚下属们卖弄说得到了一本王羲之写的《前赤壁赋》,听说还是汉朝一个有名的石匠刻的。(《前赤壁赋》是北宋苏轼写的,王羲之是南朝人。)

书中令人震惊的内容看似虚构,不幸的是却是当时中国社会的真实写照。胡适为此书作序,就说:“就大体上说,我们不能不承认这部《官场现形记》里大部分的材料可以代表当日官场的实在情形。那些有名姓可考的,如华中堂之为荣禄,黑大叔之为李莲英,都是历史上的人物,不用说了。那无数无名的小官,从钱典史到黄二麻子,从那做贼的鲁总爷到那把女儿献媚上司的冒得官,也都不能说是完全虚构的人物。”据说慈禧太后也是《官场现形记》的读者,读后按图索骥,查办了部分官员。可见该书是根据当时的官场情形写成的,紧密“联系现实”。

比如书中的官员多数是“买官”上位的。这就是对晚清卖官鬻爵现象的反映。卖官鬻爵的危害,不用多说,大家都知道。晚清朝廷也三令五申要取消。八国联军之辱后,朝廷鉴于政治败坏导致国家不振,明确禁止官爵买卖,严禁百姓“捐纳”“报效”钱财而得官。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户部很快奏请:“报效巨款在数万以上者,应请特旨给奖。仅万余金者,如系正途出身,应准奖给正印实官;或本系正印实官,亦准奖给正印实官升阶。其非正途出身,亦非正印实官,只准给予衔封贡监等。”得到批准。这就等于给卖官鬻爵留下了一个口子,只是需要“奏请特批”这一形式。到了宣统二年,这个形式也省略了。当年年底盛宣怀奏请,将“巨款”的认定标准降低到五千两,捐款五千两即可奖励实官,而且将“奏请特批”作为通行事例予以实施。这一变更表明,因捐款而获实官就成了例行公事,而不再是皇帝的特许,亦无需万两以上这一硬性规定。

清朝越到晚期,朝廷赔款金额巨大,对百姓已经涸泽而渔焚林而猎,越发重视捐纳收入。为了薄利多销,中央和各地“忍痛大甩卖”,出现了“打八折知县”、“四折州同”等匪夷所思的名目。八国联军侵华期间,朝廷极端困难,官帽售价更是大大打折:“光绪辛丑,为赔洋款,以二、三千金而得道府者有之,以千余而得州县者有之,以四、五百金而得同、通、大使、州判者有之,以二、三百金而得府经、县孟者有之,以一、二百金而得巡检、典史、主簿、吏目者有之,以百八十金而得教官者有之。”(《退想斋日记》)

《官场现形记》形象地描述了这“最后的疯狂”:

藩台大人一共是一位正太太,三位姨太太。不是前两天有过上谕,如要捐官的,尽两月里头上兑;两月之后,就不能捐了。因此我们大人就给太太养的大少爷捐了一个道台。大姨太太养的是二少爷,今年虽然才七岁,有他娘吵在头里,定要同太太一样也捐一个道台。二姨太太看着眼热,自己没有儿子,幸亏已有五个月的身孕,便要大人替他没有养出来的儿子,亦捐一个官放在那里。我们大人说:“将来养了下来,得知是男是女?倘若是个女怎么样?”二姨太太不依,说道:“固然保不定是个男孩子,然而亦拿不稳一定是个女孩子。姑且捐好一个预备着,就是头胎养了女儿,还有二胎哩。”大人说她不过,也替她捐了,不过比道台差了一级,只捐得一个知府。二姨太太才闹完,三姨太太又不答应了。三姨太太更不比二姨太太,并且连着身孕也没有,也要替儿子捐官。大人说:“你连着喜都没有,急的哪一门?”三姨太太说:“我现在虽没有喜,焉知道我下月不受胎呢。”因此也闹着一定要捐一个知府。听说昨儿亦说好了。大人被这几位姨太太闹了几天几夜,没有好生睡,实在有点撑不住了,所以请的假。

官场现实不仅是官场小说的来源,而且现实远比小说的描写更加肮脏不堪,更加超乎正常人的思维。张祖翼在笔记《清代野记》中对晚清官场黑暗腐败和大小官吏腐朽不堪多有揭露:

一日,张祖翼参加了一个饭局。首座是一个白须老翁,旁置一珊瑚冠,是一个满族高级官员,只是谈吐举止很粗俗,没有官员的样子。席间,老翁突然问张祖翼:“听说十余年南方有大乱事,真的吗?”张祖翼就把太平天国和捻军起义的情况说了一下。老翁大吃一惊:“如此大乱,后来怎么平定的?”张祖翼回答:“剿平的。”他又问:“听说南方官兵见贼即逃,谁来剿平啊?”张祖翼就说了胡林翼、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人。老翁身为高级官员,竟然不知道这几个人,说:“奇哉!奇哉!这几个人果真能打仗吗?”这回轮到张祖翼大吃一惊了:这位老人家连曾国藩、李鸿章都不知道,难道是山中隐逸高手,不闻外事?散席后,他特地去询问主人,知道首座的老翁名叫阿勒浑,担任黑龙江副都统三十年。这位高级干部不识汉字,也几乎不批阅公文,就是当官混饭吃而已。

张祖翼还认识一位北京“官二代”的翰林,叫做麟趾。麟趾生于京师长于京师,出身世族,担任国史纂修,编辑校对到咸丰年间历史的时候,看到了罗泽南、刘蓉等人的传记(这两人都是镇压太平天国的湘军名将),拍案大骂:“外省胡乱保举,太泛滥、太胡闹了!罗泽南什么人,一个教官出身,竟保举当了实缺道员、记名布政使,死了还要给他谥号?刘蓉更是岂有此理,一个候补知县,就赏了三品衔、署布政使?外省真是暗无天日。”同座的翰林见他说外行话,附上去耳语道:“你小声点。这些人都是百战功臣。如果没有他们湘军,我们今天都不知道死在什么地方了。”麟趾吃惊地说:“百战?为什么事打仗啊?天下太平,与谁战者?老前辈所谓湘军,是什么东西,归哪个将军统帅?”同僚笑道:“是和太平军作战,南方大乱十余年,失去大小五六百城,你难道不知道?”麟趾说:“奇怪,奇怪!为什么北方这么安静?所谓太平军,就更奇怪了!”同僚忍不住了,问他:“你不知道洪秀全造反,自称太平天国吗?”麟趾回答:“贼之事,我如何能知道?”一时传为笑柄。

官员们无能腐朽,最高层也好不到哪里去。大清王朝内外交困,皇亲贵戚还醉心于争夺权力的内讧。胡思敬就在《国闻备乘》中感叹:“国统再绝而家无令子,识者早知其必有乱矣!”

同治皇帝的瑜妃,在宫中伺候慈禧太后四十余年,有心计懂文墨,很讨慈禧的欢心。溥仪被抱进宫来的时候,慈禧太后将小皇帝托付给隆裕。瑜妃在旁,哭诉道:“既然新皇帝入继同治皇帝为子嗣,那么我作为同治皇帝的妃子,怎么能置身事外呢?况且光绪皇帝登基不久就下诏,说如果有子嗣先让位给同治皇帝,太后难道忘记了吗?”瑜妃在这里抓住了一个要害问题。同治皇帝和光绪皇帝是同辈,溥仪是以同治和光绪二帝之子的身份继承皇位的,瑜妃作为同治皇帝的妃子跳出来和隆裕争夺权力了。慈禧太后默然良久,不得不承认:“你的话也有道理,即以嗣皇付汝两人,互相保护,不必执意见也。”瑜妃马上叩头谢恩,又遍呼宫人问:“太后的话,汝等都听到了吧?”宫人都说:“听到了。”溥仪登基后,隆裕成了太后,瑜妃没有封号。瑜妃大怒,召奕劻进宫,指着他骂道:“奕劻,今日召汝非他,我死守至今,没有跟从同治先帝赴黄泉,正为今日。太后临崩,把新皇帝托付给了我和皇后两个人,宫中都听到了。今日,朝廷将置我于何地?”奕劻与载沣商量后,封瑜妃为皇贵妃。瑜妃怏怏不快,在慈禧太后灵柩安奉山陵的时候拉拢同治的另一位妃子珣妃守陵不归,表示抗议。载沣遣使百般劝慰,才把两人请回宫来。

瑜妃之后,宗室溥伟又跳了出来捣乱。溥伟是道光皇帝的长曾孙,恭亲王奕訢的长孙,属于皇室近亲。溥伟的姑姑被慈禧当做女儿抚养,早寡后居宫中为溥伟内援;溥伟又结交载振作为外援,一度想争夺光绪继承人的位置。慈禧太后最终选定了溥仪,让载沣监国。慈禧死后,溥伟闯入军机处,大骂军机大臣张之洞,说慈禧太后临终前命令他辅助载沣摄政,而张之洞拟定的遗诏中没有提及。他要求重新撰写光绪遗诏。溥伟说的可是大事,如果是真的就要分载沣的实权,如果是假的又没办法到地下找慈禧太后验证。张之洞巧妙地回答:“凡在朝廷的臣子都应当辅助摄政王,就不需要专门在遗诏中写入由谁谁谁辅助了。况且太后弥留之际,之洞在侧,并没有听到太后曾经托付于您啊。”溥伟就顿足大哭,遍骂各位军机大臣。张之洞惹不起躲得起,不与他计较。几天以后,溥伟又闯入内务府,指手画脚,扬言慈禧太后临终令他总理内外丧事。内务府大臣奎俊起疑,偷偷告诉载沣。载沣连忙拉奕劻一起去见隆裕,将溥伟的所作所为一一禀明。最后由隆裕太后明确下旨,要求自皇帝以下都服从摄政王命令。溥伟这才没有得逞。

隆裕躲在紫禁城里,双耳不闻窗外事,宠任太监小德张,任由小德张在外界狐假虎威颐指气使。庆亲王奕劻、载振父子本来就是一党,现在又多了许多皇室小圈子小派系:贝勒载洵出任海军大臣,兼办陵工,党羽毓朗、载搏担任了训练禁军大臣,合为一党。兄弟载涛见载洵抓起了兵权,恐怕自己失势,缠着哥哥载沣不放,不拿到官帽子誓不罢休。载沣没办法,只好派载涛管理军谘府。载涛又侵夺陆军部实权,和满族将军良弼等结为一党。溥伟自恃是道光长孙,身份特殊,同宗室诸王和贝勒都合不来。他向载沣力争,载沣只好任命他为禁烟大臣,权力在诸王之下。肃亲王善耆原本管理海军,被载洵夺权后,占据民政部,兼管警政,为一党。载泽全权把持财政,创设监理财政官、盐务处,为一党。载沣不能制止。他的福晋联络荣禄余党,收受贿赂,载沣更制止不了。朝野议论纷纷,都说庆党贪鄙、肃党龌龊、贝勒党浮薄、泽公受人拨弄。宗室觉罗、八旗世家互有分歧,各有打算。载沣处于各伙人勾心斗角中,一会儿听这边的话,一会儿又信另一边的主意,一会对两边全说好,过一会又全办不了。弄得各伙人都不满意他。

慈禧在的时候,有意不让这些年轻人出来干事,不让他们揽权,怕的就是这些年轻的王公贝勒们不懂事,乱办事,招致非议。果不其然。这帮年轻人掌握实权之初也颇有干一番事业的架势,都比较勤快,也小心谨慎,时间一长就暴露出庸碌享受的本性来。清朝过了260多年,入关时叱咤风云的龙子龙孙都退化了。政务那么繁、问题那么多,远不如美味佳肴和歌舞美女有诱惑力。王公贵戚们很快沉浸在富贵温柔乡里了。

名利小人见状,纷纷投机钻营,聚拢在猖狂躁进的年轻宗室身边,谋取功名利禄。内阁侍读学士张翼原本在醇亲王府饲马,是两代醇亲王奕譞、载沣信任的人。袁世凯被罢官后,属于袁党的杨士骧为了自保,向张翼大送贿赂。张翼大吹特吹杨士骧的功绩,说服载沣对他网开一面。杨士骧保住了位置。张翼也不是好人,之前主管开平煤矿,竟将矿产变卖给英国人,舆论大哗。朝廷也逼他去伦敦诉讼,要求赎回开平煤矿。载沣监国后,张翼仗着载沣的信任,颠倒黑白,吹嘘自己“中外合办”煤矿的功劳,还进一步将开平附近的唐山、西山、半壁店、马家沟、无水庄、赵各庄、林西等处地脉相接的矿产以及秦皇岛通商口岸附近土地,承平、建平等地金矿银矿,都交给英国公司经营。河北士绅联名反对,要求惩办卖国贼张翼。载沣念旧,加上老福晋在一旁说张翼的好话,他非但没有惩处张翼,还追认了张翼的卖国行为。清朝自办矿务以来,开平周边矿产获利最多,最后竟然被英国人侵吞,有识之士莫不扼腕叹息。

拉不上载沣这条线的人,就去拉其他亲贵。沈幼岚一直想通过庆亲王奕劻得以升迁,但屡次求见皆被拒。同乡的一个御史就笑着对他说:“奕劻之门不难进,只是需要巨贿方可。”沈幼岚大悟,拿着两万两银票上门递给庆亲王看门人,并说:“这是小意思,聊为王爷买点果品。”看门人入报,奕劻马上出中门迎接,沈幼岚又喜又惊。告辞时,奕劻再亲自送出门外。沈幼岚更加吃惊,对人说:“金钱的魔力竟然有这么巨大?”没几天,沈幼岚就得到了升迁。

著名洋务分子盛宣怀在李鸿章死后,多年郁郁不得志。如今,盛宣怀贿赂载泽60万两白银,谋得邮传部尚书一职。载泽知道盛宣怀善于理财,将贪腐所得的百万银子委托他理财生利。盛宣怀大赞萍冶矿局的好处,怂恿载泽入股。载泽就用家当换来一纸股份。辛亥革命后,排满风气浓厚,盛宣怀将载泽的股份占为己有,载泽也不敢吱声。

以上啰啰嗦嗦罗列了这么多历史的边角料,可以证明《官场现形记》一书的确是真实社会情形的反映,更可以证明晚清官场的腐朽没落。一个以贪腐为能事,尸位素餐又不愿意改革的朝廷,就只剩下被外力推翻一条道路可走了。

晚清官员的“殉节”表现

疾风知劲草,板荡见忠臣。艰难困苦,尤其是危急关头,特别能考验一个人对国家、对体制的忠诚。在君主专制体制下,士大夫们食君之禄就要忠君之事,既然享受了体制的种种好处,就要为君主体制流血流汗。当王朝面临生死存亡、自己又无能为力之时,之前囔囔着“鞠躬尽瘁”、“精忠报国”的“奴才”们,理应追随旧王朝、老主子而去,断不能生活在“不共戴天”的新王朝中。不管是上吊、跳崖,还是抹脖子、喝毒药,唯此才能表达自己一直挂在嘴边的“忠君爱国”之情,才能言行一致。在古代,这种自尽行为有种文雅的叫法:殉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