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隔着不远的距离听着,听她说是喜欢了一个男子,为了男子,可以放弃所有,只要三日生命。
他脱口问她交易条件是什么,拿什么来支付。
她说,灵魂。
他那是第一次哭了,一个堂堂男儿身,竟哭了。
他讲,他那次哭的不成体统,孟婆给他灌了不知多少的苦味汤,都没能让他好受。
他讲,他最终还是拿了她灵魂,保存在他的眼眸中,他那时的眼瞳还是血色的。
他讲,她三日期限到了,竟从诛仙台掉了下去,他暴跳如雷,接住她,将她封在奈何桥下养着。
他讲着,说什么桃花开落,忘川河中多少朵曼珠沙华,奈何桥上多少只亡魂,三生石上多了多少个名字,他被孟婆偷偷摸摸地灌了多少苦汤药。
他讲,他最讨厌苦汤药了,巴不得永生喝不着,见不到。
他饶有趣味的讲着,不知道她早已醒了,耐心的听着,捂着嘴,肩膀抽动,她泪下婆裟。
这就是她忘记的故事,这就是慕容卿言的故事,手下这个温暖的名字,会有这样的往生。
她不出声,一直听着,直到他将他的话讲完,笑着问她如何时,她才开口。
“你记的真多……”
“你醒了?”他惊疑一声,不忘回答她的问题,含笑道:“我喜欢,所以一直不舍得忘。”
——不舍得。
他以为她是因为不喜欢才会忘记?
她也不舍得啊。
“在这里,你会离开吗?”
她只能问另一个问题,避免回答他的话。
“会。”他答应,猜到她一定会失望,他又笑着补充道:“带着你一起离开。”
“一起离开?”她手下紧了紧,那个名字还在这里。
“对啊,离开。怎么?你还喜欢这个地方?你应该陪我出去见一见光,你所惦念的人……都在外面等着你。”
她也有惦念的人……
“你不用怕,娘子。”他改了称呼,叫的顺口,“只要在期限前和我出去,你所忘记的一切就都会回来了。你还欠我东西,这可不能忘。”
她似懂非懂的应了一声,原来她还欠债,听他故事里是这么说的。
慕容卿言又笑,缄默了片刻,突兀问她:“娘子,你喜不喜欢我?”
她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
过了半晌,他没有说话,她正奇怪,又突然想起自己点头他是看不见的。
在这遥夜沉沉,暗无天日的地方,他是不会看见她的,她亦也看不见他。
“听你说的,感觉很喜欢。”她想了想,答道。
“听我说的?”他也不在意沉默了有多久,全然当她睡了一觉,若无其事的继续谈笑:“我并未说什么吧?”
她想了想,摇了摇头。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久没有睡,所以她记得很清楚,也并没有忘记什么。
她想她摇头他也看不见,就用他故事中说过的话答复他:“我说过把你放在心上,那你就一定在心上了。”
“这个买卖不划算。”他不知说的是什么买卖,顿了顿又含笑道:“等你出去了,必要好好补偿我。”
“怎么补偿?”她心疑,感觉他是无所不能的,他要什么补偿?什么补偿……他会看在眼里?
“这个嘛……到时候再说!”他调皮笑着不答,故意给她留了个悬念,而后安慰她:“早就累了吧,七日不休不眠,累了就睡吧。”
她听了七日。
他算准了时间,是七日。
在这暗不见光的地方,她只知道自己度日如年,又仿佛只要一觉就可以睡过去。她从未想过计算什么时日,而他,却清清楚楚的说了出来。
有些不可思议。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天才。”
他笑着说道,催促她快些睡去:“好啦好啦,快睡吧。”
“……我还不困。”她犹豫道,其实她在说谎。
手臂被自己掐出了血,粘稠的液体已干。
她困了,累了,还可以坚持。好不容易知道的,她睡了,醒了,怕它还会被自己弄丢的。她好不容易听见了这个人的声音,她怕她一醒来,什么都忘了。
她说她喜欢,她怕她忘。
她心说喜欢他,她怕忘。
“你再给我讲讲别的吧。”这样,她就能再多记一些,不困了,不忘了。
良久,他没有回话。
“慕容卿言?”她在寂静的黑暗中叫他的名字。
没人回应。
“慕容卿言!”她有些急了,难道他困了,他睡了?不行,他会忘记的!像她,就像她一样,一点点忘记……多么令人,不寒而栗!
“慕容卿言!”
她又一遍的叫着,又一次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慕容卿言,慕容卿言!”
她焦急了,冷汗从额间渗出,她恐惧了……怕了。
你有没有过将自己喜欢的人一点点遗忘的感受?你有没有过明明尽在咫尺却无法触及的距离?你有没有过现在他的身边却见他把你忘记的绝望?
即使龙潭虎穴让她孤身一人去闯也没有其中一条可怕,即使跳下诛仙台也不如这样痛苦。
忘记……不是解脱。
她手中用力划着地上的名字,轮廓不是很清晰,但她只要顺着线路走一遍就可以知道这里刻的是什么。
就像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静的,连她手指摩擦的声音都可以听得到。
方才还可听见的声音如今石沉大海销声匿迹,她从未感受到这样的恐怖,仿佛这个黑暗完全吞噬了一个人的生命,似乎是在惩罚她,让她永远一人在这里度着。
她沉言了,不再喊了。
也许是她知道的太多了,所以她不能再多的知道了,也许是她欠他的东西太多了,所以他不愿意理自己了,也许是她不听话,太难伺候了,所以他走了。
被黑暗接走了。
恐怕再也见不到了,她在现在之后,只能用手摸着这个名字,日复一日的念着他的名字,终有一日会死在这里永眠。
她将胸口掂在名字上,她忽然知道这个名字为什么会暖了。是因为,一直在她心上的。
她竭力止住自己浑身的颤抖,手指摸索的爬去“不忘”二字之上,她想着她所知道的一切,够了么?够了。
她今生还有幸再知道一次,已经足够了。
他说她在这里会变成一名普普通通的凡人。
她觉得凡人也很好,也许她就适合去做一个凡人。
她眼睛发疼。
她决定终眠了,在这里老死,去做凡人梦,陪凡人春秋,永远不再醒来。
仿佛是一个咒念,她竟真的安心睡去了,没有干渴,没有寒冷,断生妄念。
他细细数着,又是三十日之后,想她被关进去,已经有三百三十七日了。
第三百三十八日,宓晨曦将几名天兵调遣去封锁阁侯着,命众仙不得靠近阁心十米,否则动武捉拿,依九重之法惩治。
众仙闻声多觉做作,但在传言连鸟靠近都被就地正法后,真无仙僚从此处行走,大是绕了远路。
天兵守卫森严,脸色肃穆,本以为今日杀鸡儆猴此举震慑已足,却不想刚到正午歇息时,杳无仙影的白芒路上就出现了一点朱砂。
这身影不缓不慢的靠近,准确停在十米的位置,计算的精准度让天兵为之折服。
在八米之处的几名天兵不约而同打量这名不要命的男仙:黑发绸缎布如化不开的浓墨,不拘无束,印中为懒散之仙。眉眼清淡般般入画,金眸烁然如高挂明日,那一瞥折射的光辉无限。全身玄色深玄色无改,袖边墨黑纹,领口微敞,锁骨惑神,玩世不恭。手握白扇,扇骨怪异,分不清是何种类别。他脚下并无祥云,却步步轻盈如真仙。
见他没踏进十米内,天兵不好撵人,便视而不见。
这男仙也是大方,盯着黑乎乎的封锁阁看了许久,仿佛在见就别重逢的故人。
“几位官……”男仙终于开口,惹来目光不少,在前的几名天兵显然期待。
“你是哪路仙位?”一名天兵开口打断,迫不及待讨问,想知晓哪位仙下能得如此胆大的仙,也好当茶前闲时的爆料。
男仙菀而笑不答,摇了摇扇,自顾自道:“麻烦几位官将封锁阁里面的魔毫发无损的请出来罢,多日不见,我甚想她。”
天兵错愕,知晓这等事的人连九重宫仙侍都不全,而这外仙竟知晓的这般清楚肯定?又是哪里传去……
天兵几位相互使了眼色,下一刻纷纷亮出银枪,横指男仙。
“哪方仙位,报上名来!”
男仙愉快的摇了摇扇,不知脑袋瓜里想了怎样的好事还是如何,金眸弯了弯。
而这样的举动在天兵看来绝对是脑抽,众仙退避三舍之事竟孤军而来,这确是有了翩翩公子的模样,却不似能战之仙,弱不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