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就有奇怪的事了,取种子十粒下种,长起来便是不同的十种。可是这等新种并不株株是好的,今年四百新种当中只采了二十余种。不足取的是怎样的呢?这大概是每一朵中花瓣大小杂乱,不适合于美的条件统一匀称,所谓不成品是也。不成品的原因大概在于花粉太杂之故,所以收种应用人工配合法。
“紫虬龙”那样美丽的花就是配合而成的。细长直管的“喜地泥封”与拳曲的“紫气东来”相配合,就变了长管而又拳曲,如军乐用号的管子,这样有特性的了。它的父母都是紫色的,它也是紫色。倘若父母是异色的,则新种常像两者之一或介于两者之间,但绝不出两者之外。因为它们在无穷的变化中也有若干的规律,所以配种当有制限了。大概花瓣粗细不同的两种配合总是杂乱的,所以配合以粗细相仿者为宜。
花房中,两株一组,有如跳舞的,有许多摆着,杨先生每次来时,拿了纸片,以他好生之德在各组的花间传送花粉。据说种子的结成是很迟的,有的要到第二年一月可收。我推想这类种子当年必不能开花的了,讵知大不然,下种在四月,当初确实很细弱,但到六月以后,他们就加工赶长,竟能长到一丈多高与插枝一样。
凡新种的花一定是很大的,不像老种如“天女散花”与“金连环”等等永远培植不大也不高者。可是第一年的花瓣总是很单的,以后一年一年的多起来;而在初年,花的形状也易变更,第一年是很整齐的,或者次年是很坏了,几年之后始渐渐的固定。
我很爱“大富贵”,它正在与“素带”配合。牡丹是被称为富贵花的,然而这名字不能表示它所有性状的大部。我要改称这种菊花为“牡丹”,因为它有牡丹所有一切的美德。它的身材一直高到茅屋的顶篷再俯下头来。花的直径大过一尺;展开一瓣,可以做一群小鸟的窝,可以做一对彩蝶的衾褥。我也仰着头瞻望它,希望或我将因它而有这样丰满这样灿烂的一个心。我明白,它不过是芥子的一小粒花蕾长大起来的,除少数有经验的以外,谁想到它是要成尺余大的花朵的。到现在,蜜蜂闹营营地阵阵飞来道贺,它虽静默着,也乐受蜂们的厚意。杨先生每晚拂刷“牡丹”的花粉送给“素带”,他身上是北京人常穿的蓝布大褂,然而他立在锦绣丛中可无愧色,他的服装因他的种菊而愈有荣誉了。我可预料而且急切地等待明年新颖种子的产出,我敢与杨鲁二先生约,“你们每年培植出新鲜颜色的菊种,而我也愿竭力研究我可怜的画盘中的颜色,希望能够追随。”这样两种美丽的花,在我们以为无可再美的了,不知明年还要产生许多的更美的新种,我真的神往了。对大众尽力表现这等奥妙是我们“做艺”的人的天职;在不可能的时候,我们只有尽心超脱自己,虽然我是不以此为满足的。
一人在远隔人群的花房中,听晚来归去的水鸟单独的在长空中飞呜,枯去的芦叶惊风而哀怨,花房的茅篷也丝丝飘动,我自问是否比孤鸟衰草较有些希望。满眼的菊花是我的师范,而且做了陪伴我的好友。他们偏不与众草同尽,挺身抗寒,且留给人间永不磨灭的壮丽的印象。我手下正在画“趵突喷玉”,它用无穷的力,缕缕如花筒的放射出来。它是纯白的,然而是灿烂;它是倔强的,然而是建立在柔弱的身体上的。我心领这种教训了。
与杨先生合种菊花的鲁璧光先生正与杨先生同任舍务部职务。每天正午是公余时间,轮到他来看护菊花。有一次,他引导几位客人来看菊,同时看我纸上的菊花,他看完每页时必移开得很缓,使不露出底下一张上我注有的花名。很高兴的,他与客人看了画猜出花的名字来。他说,“画到这样猜得出,可不容易了。”
当时我非但不觉得他的话对我过誉,我要想,难道画了会不像的?所以我还可以生气的。我自己所觉得可以骄傲的,我相信,在中国不会有人为他们画过这许多种,我对他们感激,而他们也当认我为难逢罢。
临行的前夜,我到俱乐部去向杨先生道别,他在看人下棋。这一次的谈话又给我许多很大的见识。其中有一段,他说,“北京曾有一人,画过一本菊谱。”我全神贯注地听他了,他继续说,“他们父女合画,那是画得精细,连叶脉都画得极真的。因为每一种的叶都不同,叶子比花还重要,花不是年年一样的,在一年内必定画不好。所以要画一定要自己种花知道今年这花好了,可以画了,那两位父女自己种花,而且画了五年才成的。”我以为我的画菊是空前的,然而这时候我无暇忏悔我以前的自满了,我渴想探问他,在哪里可以见到这本菊谱,但我不敢急忙就说,于是曲折地先问。
“这位先生姓什么呢?”“姓蔡的。”
“杨先生与他很熟识吗?”“不熟识的。”
“能够间接介绍去一看吗?”
“我也只见过一页。那真精细,真的用工夫的呢。”
杨先生幼年时就种花,因为他的父亲是爱花的,而且他家已三代种菊了。
为什么自己以为是高尚以为是万能的人总是长着一样可憎的口鼻心思,用了这肉体与精神所结构的出品无非像泥模里铸出来的铁锅的冥顽而且脱不出旧样?菊花们却能在同样的一小粒花蕾中放出这样新奇这样变化富有一切的花朵,非无能的人所曾想象得到甚且看了也不会模仿的。有一种的花瓣细得如玉蜀黍的须了,一大束散着,人没有方法形容它的美,只给它“棕榈拂尘”的一个没有生气的名字;有一种是玉白色的,返光闪闪,它的瓣宽得像莲花的样子,所以名为“银莲”,其实还只借用了别种自然物的名称,人不能给它一个更好的名字。还有可奇的,它们为了要不与它种苟同,奇怪得使我欲笑,有一种标明“黄鹅添毛”者,松花小鹅的颜色,每瓣钩如受惊的鹅头,挨挤在一群中,最妙的它怕学得不像,特在瓣上长了毛,表示真的受惊而毛悚了,题首的图就是。“黄鹅添毛”的名字我不喜欢,乃改称它为“小鹅”。
有许多名称是很有趣的,这胜过西洋的花名,然而也有不对的。况且种菊者各自定名,不过用于与人谈讲,最好能如各种科学名词的选择较好者应用,然而这还待先有一种精细而且丰富的菊谱出现。
一班人叫中国要亡了,为什么不去打仗;一班人叫闭门读书就是爱国。倘若这两种人知道我画了菊花甚且愿消费时间做无聊的笔记,必定要大加训斥的。我很知道中国近来病急乱投药的情形,他们是无足怪的。其实在用武之地的非英雄的悲哀远比英雄无用武之地者为甚。现在的中国舆论不让人专学乐意的一小部分;因为缺人,所以各人拉弄他人入伍。实在像我这样的人只配画菊花的,本来不必劳这一班那一班人责备的——可是,我要对自己交代明白,我应该画他人不爱而我爱的菊花,一直画到老。我喜欢学他人所不喜欢学的东西,这将是我的长处。
做人二十七年了,以前知道有这许多菊花,知道这许多菊花的性情吗?我知道还有更多的事物为我所不知道的,就是关于菊花的也千倍万倍的多着,我想耐心而且尽力地去考究。宰平先生于讲起古琴时说北京各种专门家之多,可惜他们不说,没有方法知道他们。真的,我们在这富有的人海中感着寂寞感着干燥,可惜我们不知道愿意陪伴我们给我们滋润的人。我肯定人间多着有知识懂得生活的人,不只是种菊一事。
12月29日
【人物介绍】
孙福熙(1898—1972),浙江绍兴人。1920年到法国国立美术专科学校学习。1925年回国后出版第一本散文集《山野掇拾》,1926年至1927年任北新书局编辑,出版散文集《归航》、《北京乎》、《春城》。
1928年起在杭州国立西湖艺术学院任教授。抗战时在昆明任友仁难童学校校长。1946年从昆明回到上海,以卖画为生。1948年任浙江大学文学院教授。
解放后任上海中学校长、上海市教育研究会主席。1951年调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任高级编辑。晚年在张家口艺术学院任教,并兼任北京编译社高级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