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了,听哼了声说‘你先走’我就先出来了。”正说着,老三到了,也跟着演练起来。
双杏醒来一摸,枕头是空空的,知道汉子已下了场子,趁三个吃奶的孩子还在熟睡,翻身起来,穿着停当,也想下场子,助汉子一臂之力。她来到墙角一瞧,只见老大老三,不见老二几个,一下子火儿直冒,心想我头一次下场子就看到这样,还不知道平日咋练的。
严师才能出高徒。五哥娶妻晚,得子迟,自然过分疼爱,下不了手;我这个当妈妈的若再心软,那就塌场了。想到此,一转身来到老二的住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老二、老四、老五还睡得纹丝不动,气得双杏眼冒金星,挨个打了下去。这可是老二老四从未料到的,一骨碌爬起来,提上衣服就跑。老五老六也狼狈地紧跟其后。双杏丢下笤帚,提了马鞭,赶到场子。孝先这才明白老二几个连颠带跑是怎么回事儿。
孝先见人齐了,领着六个儿子从马步站桩、踢腿出拳等基本功夫开始,一一演练一遍,然后由老大带领再演练,还不时叫他们停下来,逐个纠正。
双杏见老大踢腿过头顶,才气消色正。不知不觉,她自个儿也模仿运动起来。孩子们见了倍受鼓舞。
孝先走过来说:
“一个女人家,练这干啥,看娃娃去吧。”
只听双杏执着地说:
“你不是说:‘凡事靠自己。手艺要靠自己学,本事要凭个人练,别人再能,不如自己能;别人再强,不如自己强。学不到手艺,没本事,咋个自立自强!’我男人再日能再强,也不等于自个有本事。不练行吗?再说了,女人家练了,能卫护自己,有啥不好?说不准,啥时节还能派上用场哩。就不派用场,总能强身健体吧。”
“嘿嘿,你也总是有理。”孝先憨笑着无可奈何。
“都是跟你这个师父学的。”女人甜甜地瞅着丈夫,边练边说。
孝先今日格外精神,或许受了女人言行的激励,指点孩子们反复苦练基本功,直练得孩子们满头大汗,这才转入拳路上来。猴拳练罢练蛇拳,还未练少林拳,老二几个已支持不住。看看红日两竿,才停了下来。孝先正儿巴经地说:
“练武学功夫,五六岁到十几岁,最要紧。基本功练扎实了,才可能有出息。过了这个年龄,身架腰腿一长硬,就没啥指望了。从今往后,得加紧练。俗话说得好:师傅领进门,成功在个人。平日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平日功夫深,危难胆气壮;平日晃虚枪,危难喊爹娘。从明天起,整体练完一套,就挨个练,看谁练得好。”
双杏见孝先要收场子,提着马鞭走过来,振振有词地说:“严师才能出高徒。严是爱,宽是害。从今往后,谁睡懒觉,就挨鞭子,决不轻饶,记住没有?”
“记住了。”孩子们齐声回答。
从此以后,双杏不敢再熬夜做针线活儿,比往常早睡了许多,以便早起,随上孩子们练功,督察得很严,贪睡不练的现象被杜绝了。孩子们在孝先教导下,基本功练得日趋扎实,南拳北拳的各种套路也练了不少。孝先进而用教棍一一点练,检验孩子们的应变能力和闪展腾挪的功底。
一天下午,晚饭前,孝先和孩子们空着肚子来到地槽子边,从老大开始检验,都能曲着腿跳出槽子,只有老大直腿可以勉强跳出。孝先将早已备好的十个沙袋亮出来,叫每人绑在腿肚上,重新跳一次,只有老大勉强跳出来,众兄弟不得不服老大。再叫卸下沙袋,从槽子南端跳到北端,老大老二均掉进槽子,险些碰伤了嘴巴。
老三老四望而生畏,干脆就不敢试跳。
孝先严肃地说:
“两个月过去了,叫你们自个儿有工夫就练,练得咋样?我不说,事实摆在眼前。连这么点高度都跳不上去,连这么点宽度都跳不过去,不说危难时刻,就是眼见人家隔一条渠拿走了你的东西,你还不是只有哭喊、跺脚、干着急,有啥本事夺回你的东西?喂,若是那么苔松,还叫啥男子汉,还配练武?!”说得孩子们个个低头,面带羞色。
孝先接着说:
“不跳出五尺深的坑子,跨不过这一丈五的壕沟,你就别想走南闯北;就是蹲在家里,说不准哪一天,有人会在你头上屙屎撒尿。你们看着,你爹已是四十岁的人了,不再是年轻的小伙子,也还比你们强。”孝先没有从远处助跑,只是略离槽子五尺许,颠了下步子,右脚用力一着地,像雄鹰展翅一样,轻松地跨了过去,引得孩子们咂了下舌头。孝先又跳入槽子,身不缩,腿不曲,一个侧转身,像又猛又急的旋风,轻轻不响站立在槽子上边。
孩子们算是又见了世面,伸长了舌头,心里暗暗佩服,怪不得常听妈妈夸爹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决心从今往后,好好练,学爹爹的样子。
孝先再次跳下槽子,说:
“平日要苦练腿功,多跳,多跳就熟能生巧。腿上弹跳的功力深厚了,再用上巧劲儿,就不难了。气沉丹田,憋足了劲儿,提气,发力,猛地腾空。”孝先话音刚落,人已随之跃上地面。
孝先又到了槽子南端,说:
“先要有狠心,只想我准能跳过去;而后,憋足劲儿,或左脚或右脚,由个人的习惯定,扣算好,在坑边落地,脚尖那么狠狠地一点,两臂在身子向前腾起时用力向后一扩,挺胸收腹。”说毕,孝先慢慢地又演示了一遍之后,连贯动作,一跳飞过。他回过头来说:“两个月后,除了老五、老六,都要跳过去。”说完,他进屋去了。
孩子们他跳上,你跳下,纷纷演练起来。
孝先见孩子们练得勤了,起初高兴了一阵,后来发现,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尚不肯用心。因此一经检验,收效仍不尽人意。
眼见得女人肚子一天天鼓起来,督子练武的有力帮手将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从小就常听人说:“养不教,父之过。”生一个,就得成一个。女人十月怀胎,还要操持繁忙的家务,多不容易,不把他们教成,有啥用!想到此,他不由得一阵烦闷。这人一烦闷,就需要排遣,或找知心朋友聊聊天,逛逛风景,赶个热闹;或喝喝酒抽抽烟。康大叔就是这样。
猛然间,他想起康大叔进山前种了些烟叶,还收放在库房的架板上,便鬼使神差来到库房,取了把烟叶,用手搓碎,放在窗台上。
他从墙上取下挂了多年的长铁烟杆,擦去灰尘。吊在烟杆上的烟袋里还有点烟末,都已成了灰。他翻过来倒干净了,装上新搓的烟末,提上进了明屋。孩子们吃过晚饭没事,正缠着他妈讲故事哩。双杏一见,如解了围似的,说:
“你爹来了,请他讲。他东征西战,走南闯北,结交的人多,见的世面广,说头多。”说罢她瞅着汉子,好奇地说:“唉,你怪不怪!五哥,你动那玩艺干啥,是要学抽烟呀?”
“对,四十出头了,该享受着抽口烟了。”孝先毫无表情地说着,装上了烟末,对准灯盏的火花咂了几口。烟锅头一下子红起来,冒出了一缕黄烟。
“唉,五哥,你这人好端端的咋啦?抽它有啥用?”女人不放心地盘问。
“一解心慌,二熏蚊子,三防虫子。抽烟人都这么说。”孝先漫不经心地解释。
“老婆娃娃一大群,你心慌个啥?这天才暖和起来,哪来的蚊子?你是把咱母子当蚊子熏呀!还防虫子?没听过。”
“嗨,这你就外行啦,野滩里过夜,干活儿守水口子,一抽烟,蚊子便不围了,长虫(蛇)蝎子也不敢来了。”
“爹,您是在家里呀,又不是在野滩过夜。”老四滴溜着眼珠说。
“对,你这是图啥?”女人不放心地逼问。
“想师父了嘛。”孝先不以为然搪塞道。
“你的师父那就多啦,从军十几年,拜了十二位师父,不知你想的是哪一位?”女人兴致陡增地问。
“那不明摆着嘛,想的就是留下这根烟杆的师父。”孝先说着,神情抑郁地沉重起来。
“那您讲讲烟杆师父的故事嘛!”老四缠上了。
“爹,讲给我们听听嘛!”老五和花儿也缠上了。
“五哥,我也没听过,你就索性讲出来,好受些。”女人也央求着。
“好吧。”孝先清了下嗓子,花儿赶快端过茶碗。孝先润了下嗓子,说开来:
且说乾隆年间,嵩山有一户姓郭的人家,老祖宗是唐朝天宝年平叛大将军郭子仪。那郭子仪为平定安史之乱立下了汗马功劳,功臣中排名第一,官职极品,爵封汾阳王,功高不欺主,权重人不忌,威望极高。几十代之后,子孙散居各地,家道败落。就说嵩山郭家,生有二子,长子郭孝轩,自小习武不成,不是脑子笨,也非人不勤,只是不能持之以恒,没长劲,不肯用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十七岁那年,他不甘心家境贫困,便随着一帮老乡到阿山北屯去淘金,实指望富有还乡,成家立业。
再说幼子郭孝辕,也练过武,只因吃不了苦,心想自己又不去闯江湖,一不惹人,二不欺人,平平安安在家继承父业,学不学武,没啥要紧。他一家老小五口,几亩地,日子也过得去。后来,老人下世,只剩下他和妻子罗氏与心爱的儿子郭继祖。平平淡淡过日子倒也罢了,只说天荒地老,一生平安,不求发达,只求和顺。谁知好景不长,祸从天降。
孝先喝口茶,缓缓气,继续叙说下去:
有一天,罗氏带着儿子郭继祖,在溪边洗衣,不料走过一位穿绸挂缎的中年汉子,一双大刀眉,吊葫芦脸,翘下巴,手拿鱼杆,跟着一个随从,见罗氏有几分姿色,就是长得漂亮,便不安好心地在罗氏洗衣处下了鱼杆。你想,洗衣处一是水浅,二是又搓又砸的,哪会有鱼钓?那中年汉子虽手持鱼杆,贼溜溜的眼睛只在罗氏脸上胸上瞟,勾魂似的。罗氏感觉到了那汉子的淫心邪意,急急忙忙洗完衣服,领着继祖回家去了。她哪里知道,那中年汉子指使随从远远后面跟着,将她家的住处、周围路径侦察得一清二楚。
第二天,那中年汉子叫随从带了些糖果,在前门谎称是郭孝辕的朋友,攀扯住小继祖。那汉子翻院墙偷偷进了屋。罗氏正在专心织布,还以为是儿子来到身边,根本没在意,却被那汉子猛地用手帕捂住了嘴,拖到炕上,糟蹋了。
“啥叫糟蹋?”老四冒然插嘴问道。
“糟蹋嘛,”孝先当下不好解释,双杏也不好意思说破。顿了一下,孝先若有所得地说:
“男女之间,两口子才能一起睡觉;不是两口子,强迫女人睡觉,就叫糟蹋了那女人。”
“那咋办?”花儿惊奇地问。
孝先接着说下去:
那中年汉子干罢坏事,撂下一锭银子,一笑走了。这可难住了罗氏,扔掉吧,它是银子,觉得可惜;不扔吧,叫自己的男人见了不好交代。把那肮脏事告诉孝辕吧,怕他受不了,去找那中年汉子算账,会吃亏;不告诉吧,窝在心里难受,因为自己蒙受了奇耻大辱。
想来想去,她只得把银子藏了起来,暂时忍着。
隔了一天,那汉子又来了,这次没捂罗氏的嘴,推推搡搡地睡上了。这样偷偷摸摸日子久了,小继祖也觉得怪怪的,为啥他爹的朋友每次都在他爹出门时来?而且每次都给他带来只有过年时才能吃到的糖果。
小继祖搞不明白,就跑到田里去找爹,一五一十地说了个点滴不漏。
郭孝辕顿起疑心,扛了锄头慌忙回家。
那随从见郭孝辕怒气冲冲赶来,心里不由一惊,急忙迎上前去,拦住说:
“郭当家的,恭候多时了。”
“找我做啥?”郭孝辕没好声气地质问。
“乡约大人说,该你家出丁了。你兄长虽多年在外,但他尚在人世,你们出一丁不当为过。”随从气粗声响地叫道。
“就一个八岁的孩儿,要不要?”郭孝辕生气地道。
“出钱也行。”随从威胁着。
“多少?”
“一百两。”
“一百两!”郭孝辕惊恐地慨叹。
“咋的?你嫌多!拿一百两买个丁,你去试试。”随从吆喝着。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郭孝辕怒吼着冲进院里。进屋一看,只见罗氏人模人样地在织布。郭孝辕的疑心便荡然无存,只是怒气未消地将刚才跟那随从的对话学说了一遍,唉声叹气不止。那罗氏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有一天,郭孝辕在田里干活,不知怎的,忽然想起继祖说过的话,疑心又起,便神不知鬼不觉,溜回了家。没进院门,也来个翻墙而过,蹑手蹑脚,就像猴子一样轻轻悄悄来到窗前,拉开窗扇一看,气傻了双眼,那汉子正笑嘻嘻地压在罗氏身子上。他大吼一声,极快地推上窗扇,从外一拴,手握锄把,横在门前。
那中年汉子起初惊慌,狼狈得穿错了裤子;后来,却镇静如初,从从容容穿戴好了,立在门口,大言不惭地说:“你放过我,那一百两也不难为你,我回去给父亲吭上一声,免了算了。咋样?”
“你想蒙我,坑我,占我的便宜,没门!”郭孝辕怒不可挡,一锄又一锄,咄咄紧逼。那汉子闪得及时,躲得灵活,一连八锄,砍他不着。郭孝辕一跨步进了门槛,谁知那汉子一推门扇,郭孝辕身子被猛地一挤,跌了个趔趄。趁郭孝辕尚未立稳,那汉子一下拉开门扇,飞出一脚,将郭孝辕踢出门外。郭孝辕起身又砍了过来,那汉子已出了门,在院里闪展腾挪,哪里砍得着,三下五除二,反把郭孝辕打得鼻青脸肿,踢得腰伤腿痛。郭孝辕招架不住,告饶吧,丢人败姓;打吧,哪是对手?心想先保了性命再图报复,只得拔腿向外跑。那汉子岂肯放过,他见郭孝辕软弱好欺,没啥本领,就想趁机把他打服了,好乖乖当缩头乌龟,甘心戴绿帽子。郭孝辕没命地跑,那汉子撒野追,真是饥不择食,慌不择路,一条壕沟横在眼前,足有一丈五六。郭孝辕此时才恨自己没本事。跳,没功夫,没勇气;不跳,只有等死。这么一犹豫,掉头一瞧,那汉子的锄头已抡了过来。郭孝辕吓得拼命一跃,落了个嘴啃泥,摔在壕沟里,痛苦不堪。那汉子见了轻蔑地一笑,撂了锄头,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