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老七,寻了个能遮住屁股的坑坑,方便之后,飞速赶来,老远见几个哥哥伏在桌子上,走近看,一个个瞪着白眼傻里傻气,竟不见了母亲!脑海里顿时记起故事里蒙汗药的事,心里大叫:不好!推门而入。不看则罢,一看惊昏了头,气炸了肺,羞煞至极。那膀大腰圆的筏子客,光着上身,正撕拽其母双杏的裤子哩。
说时迟,那时快,老七来不及发话,飞步上前,抓住筏子客的蝌蚪大辫子猛一拽。筏子客以为白脸后生眼红吃了豹子胆,被拽回头一看,原来是个小后生,便扬左手猛回一拳,被老七躲过;一转身,扬右手又是一拳,被老七接住,确也膂力过人。老七拽住辫子不放,双方斗狠恃勇:一个两眼通红,喷仇恨之火,非将贼人倾刻毙命;一个怒不可遏,恨后生搅了他的好事,欲将后生速除,好尽兴尽乐,因此斗得难解难分。
白脸汉子静观其变,想谋个两败俱伤,坐收渔人之利。
老七终以童子功之巧渐渐取胜。
白脸后生见状,恐于己不利,抄起门后的斧子朝老七劈来。
谁知老七眼疾手快,身法灵活,身子一闪一转一缩,躲在膀大腰圆的筏子客胸下,那劈出的斧子收不及,正中筏子客的左肩,筏子客当即惨叫着倒下身去。
白脸汉子见误伤同伙,深知不是小后生对手,拔腿就逃。老七哪肯放过!抄起斧子追出门来,掷将过去,正砍在脖颈上,那汉子便一声呜呼哀哉!
老七返回屋里,急急给母亲系上衣扣,整好衣裳,而后揪住呻吟不止的筏子客怒吼:
“拿出解药!不然,剁成肉泥!”
筏子客因失血过多,惨白的脸上滚动着豆大的汗珠,有气无力地回话:“没有解药,过上一个时辰便自好的。”
老七出门去看,老大几个仍昏睡不醒,只得回屋守在母亲身旁等候。约摸一个时辰,双杏揉着惺松的睡眼,伸动着臂膀醒来了。老七疼惜万分地问:
“妈,您醒了?”
双杏惊异地环视周围,自言自语:
“我怎么躺在这里?”
老七不忍照实叙说,只是漫不经心地随意说说:“中了蒙汗药,让您躺着休息的。”
双杏听后惊坐起来,见地上有倒着的筏子客。她努力地回想着可能发生的事,瞧瞧自个的衣裳倒也整齐,再尽心体会着自身,并无异常的感觉。当她瞅见被老七忽视的小荷包时,她明白了,贼人开过她的衣襟,可能对她上身的宝器非礼过,当发现荷包无财时,才掷弃于地的。还可能对她下身非礼,她不敢往下推测,或许就在此时,老七出现了,免去一场灾祸,才将贼人打倒在地,保留了她清洁无瑕的真身,救了她一条命。想至此,双杏腾地跳下床,寻找着什么,继之跑出门外,见老大几个尚伏桌不动,转眼发现白脸后生脖颈上嵌着斧子,上去拔了斧子,折回屋里,眼也不眨,抡起斧子劈了下去,膀大腰圆的筏子客眼睁睁送了狗命,不再呻吟。恰巧外出挑水的老伙计颠簸着进了屋,直挺挺愣在那里。双杏这才意识到自己头次亲手杀了人,见有人闯入,也怔在那里,躬着腰不知所措。
还是挑水的老伙计经的世故多,他先轻松起来,指着横尸于地的贼人,解恨感慨地说:
“你,你也有今日!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节不到,时节一到,一切全报。谢天谢地!女侠客,你算大仁大义、除暴安良,替老汉的侄儿报了血海深仇。女侠客,你不认识我了?我还记得,当年你跟大汉爷坐我叔侄二人的筏子,站不稳,被大汉爷拦住抱在怀里,你害羞的两个肘子直扑楞,我们看了好笑,笑得肚子痛。”
双杏经此提醒,这才认出了老人就是当年的筏子客,疑惑不解地问:
“老人家,那你咋跟贼人同伙害人?”
老人放下担子,长叹一声,指着死尸说:
“十年前,这家伙带了两个人,要霸占我叔侄二人的筏子,我侄儿不服,硬是叫他淹死在渭河里。我无家小,为了混碗饭吃,丢了筏子,做了伙夫。他叫白脸相公做掌柜,其实这茶馆是他开的,是他吃饭睡觉安身之处,也是他谋财害命的黑店。刚才我向你们直摇头,还以为你们懂事走了,谁知还是上了当。”双杏会意地点头。
“喂,老大,尽你受活吗?该换班了。”
老人听了,低声对双杏说:
“死鬼的同伙到了。”
老七听了操起斧子,守在门边。那贼人的同伙一脚跨进门里,见挑水老汉站在一边,忿懑地训斥说:
“你老东西又没逑相,候在这儿凑啥热闹?”说着刚要迈进另一只脚,侧目瞥见横尸于地的贼人,惊得急忙缩身拔腿。此时,挑水老人已颔首递眼色给老七。那贼人的同伙哪能来得及,被老七一斧劈倒在地。
老大几个几乎同时苏醒过来,方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惊得灵魂出窍,唏嘘不已,帮挑水老人七手八脚将死尸扔进坑里埋了。
挑水老人重新沏了茶,供双杏母子喝,又擀了面条供双杏母子吃。
双杏心里总隐疑不定,有意去隐蔽处小解,低头细细观察尿便,不见一丝一滴浑浊物,这才完全排除先前的种种疑虑,安了心、静了气。双杏此时觉得自己好生怪异,刚才竟不容分毫思虑,抡起斧子杀人,这是她从来不敢想象的事,居然在她一个心地善良的女人手中发生了。
回到茶棚下,老四尚心有余悸地说:
“今日多亏老七命大,若不然都成了冤屈鬼。”
双杏感触至深,说:
“我信服你爹和继祖师父,他们的道行就是深。常说:‘江湖险恶’这不应了?快到家门口了,谁能想到阴沟里翻了船。临出门时,你爹还提醒过:‘住店、下馆子、喝水、渡河要当心。’紧小心、慢小心,还是着上了。若不是老天有眼——”双杏说着呜咽起来,伤感不已。
孩子们也被感染得凄楚不堪。老大老五老六竟伤心落泪,他们的母亲此生真不容易!
老七为了搅乱近似凝固的低沉、悲苦的气氛,使陷于僵局的亲人活跃起来,便想当然地说:
“怕啥?妈一路上拜了多少次佛爷,敬了多少菩萨。张叔说过: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咱妈那么真诚,能不感动上苍吗?能不保佑吗?虽遇妖魔灾难,总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咱妈就和唐僧一样。”
经此一说,双杏禁不住哂笑起来,说:
“又胡诌,你妈咋能和唐僧扯在一起?”
老四受到启示,忙说:
“对对,七弟说得在理。唐僧为了普渡众生,不辞千辛万苦,历经八十一难,取得了真经,流传后世,留芳千古;咱妈也不辞千辛万苦,历经八难,为探望老母,也会流传后世,留芳千古的,对不对?”
老大几个不约而同地应和:
“对,对,对!”
老七摇着母亲的膀子,说:
“妈,您和唐僧都了不得,真的,不哄您。”
一番话逗得双杏破涕为笑,气氛一下轻松起来,宛若东风驱走了残云,又是一番风和日丽。说笑声中大家登上新的路程。
十一、客栈温旧梦
日方偏西,路经再来客店,双杏便下驴不走了。老大兄弟几个好生奇怪。
老四禁不住问:
“妈,还能赶几十里路哩,咋就要住店?”双杏解释说:“再有几十里就到家了。虽说不是富贵还乡,咱一帮子人几千里探亲,也不好满身灰尘,土眉土眼的叫人家小瞧了咱们,是不是?咱早早住下来,换洗换洗,明日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回家,遇上熟人、亲戚也好抬头搭话。”孩子们听了心服口服,是这么个理儿。
双杏虽不识字,但因再来客店曾给她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尽管只住过一次,那还是二十多年前夜里的事,她对这家小客店仍旧那么熟悉。门面、客房的布局依旧,只是刷新了些。当年须发斑白的老店主已不在人世。当年正值盛年的老板娘如今成了当家人,也已两鬃斑白。
老板娘把双杏端详再三,觉得似曾认识,再看看双杏身旁的大汉,虽说胡子八叉,尚很年轻,便问:
“要几间房?”
双杏回答:“就一间。”
老板娘疑惑地带她母子进了客房,说了声:
“咋个住呀?太挤了!有热水、有饭。”便走了。
双杏环顾屋子,居然是她和孝先当年住过的那一间!床还是老样子,因为时令入夏,火盆不见了,比原先仅多了一把椅子。
双杏的感觉立时不一样了,一种回到自家的温馨弥漫在她周围。一切都那么熟悉,一切都那般亲切。双杏招呼孩子们说:“咱先吃饭,吃罢了,你们先换洗,我和冬梅后洗,洗罢了早早歇息。”
双杏母子除了冬梅,一人一碗羊肉泡馍。虽说陕西的羊肉泡馍很有名气,母子几个也确实饿了,可吃起来总不怎么上口,远不比吃面皮呼噜呼噜一扫而光,吃一口,嚼一嚼,喝一口,停一停,便你望望他,他看看你,谁也不肯言语。
双杏也是如此,住了筷子,寻思着,咋的?小时候挺爱吃羊肉泡馍,今日咋没味道,一尝便没有胃口,还是那种做法,还是那种风味。想当年,孝先端一大碗羊肉泡馍进来,热气腾腾,使她大开胃口,眼里闪烁着馋光,一会儿工夫吃个净光,满心舒服。今日咋的啦?
“妈,您不是说老家的羊肉泡馍好吃得很吗?咋这么难……”
“吃”字尚未从老四口里吐出来,老大用筷子打了一下老四的筷子,老四不往下说了。老七坐在妈身边,不知趣地又说:“泡上死面饼子,僵僵的,嚼都嚼不动,幸亏是面旗子小块,牙都咬困了。”
双杏沉思着,若有所得地说:
“会不会咱们大锅羊肉吃惯了,肥肥浓浓的汤喝多了,再吃没啥肉的淡汤便乏味了?就像吃了咸菜,再吃别的菜,总觉得寡淡寡淡的、甜兮兮的不上口。”老七紧补一句:
“还是妈说得对,就这个理。”
孩子们勉强吃下羊肉泡馍走了,各自去换去洗。
双杏抱着冬梅跟老板娘聊起了天。老板娘试探着问:“小妹子,都是你儿子?”
“是呀。”双杏不以为然地回道。
老板娘说:
“看不出。当年你才那么点大,梳个纂纂头,跟你汉子别别扭扭、怪可怜的。嗨,你汉子可是个大好人!那天夜里给你端的羊肉泡馍,你知道他吃的啥?喝的清茶,啃的干馍;第二天早晨,给你端的豆腐汤,热腾腾的蒸馍,他啃的还是干馍。”
双杏听了,心里咯噔一下,暗道:果不出我所料。由不得两眼闪烁着晶莹的泪花。是感激?是疼爱?是后悔?是悔悟当时闹别扭对不住汉子?还是因此勾起对汉子无限的思念,更疼更爱?双杏一时也说不清楚。
老板娘发觉了,费解地问:
“是他后来对你不好?”
双杏摇头说:
“不是,他一直对我很好。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
老板娘更不理解,问:
“那你难过个啥,想了?”
双杏禁不住说:
“不怕大姐笑话,咱都是女人,他对我太好了。可当时我总闹别扭,虽花银子住了店,硬不让他同床,难过得他……想起来对不住他。”
“没啥好难过的。当时没让他同床,以后不还是同了吗?要不哪来的五个大头儿子!”
双杏听了扑哧一笑,说:
“还不止五个哩。”老板娘瞪大眼睛问:
“不止五个!那还有多少?”
双杏坦然地说:
“还有十二个。”
“啥?!还有,十二个!”老板娘惊奇得瞠目结舌,半会儿才说:“盼星星,盼月亮,我才生了一个儿,放在屋里怕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才十四,正念书哩,就把媳妇给说好了。你该不是开玩笑吧?小妹子。”
双杏笑着说:
“不开玩笑,就这一个女儿。”
“噢,物以稀为贵。所以你就偏爱了她,几千里回娘家,把她带了来,怪心疼的。”
“可不是。跟她同胞的儿子撂在家里了,大媳妇给看着。”
双杏因此想起老十六来。
老大弟兄几个换洗已毕。老大老七端了两盆热水,同时说:“妈,该您了。”
双杏快活地“唉”了一声,抱上冬梅进屋去了。
双杏擦洗一番,觉得格外舒服。出门一月有半,多是餐风露宿,难得换洗一次,现在除去污垢,换上新衣,浑身清爽,特别舒畅。明日就要迈进娘家的门槛,那欢愉的心情,不言而喻。
孩子们打开山羊皮,挨个铺在地上。太阳落山时,向店主人要了两床薄被子,五弟兄凑合着盖了,倒头便睡。还是老大第一个值夜。不久,孩子们呼呼入睡。
惟有双杏躺在当年睡过的床上,由不得思前想后,想老母,想她心爱的丈夫。想着想着迷糊了过去。是做梦,还是在追忆,她自个儿也说不清楚,总之,当年的情形一幕幕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正月的天气,河水漂着冰花,冷得刺骨。孝先卷起裤腿,背着双杏过河,深一脚、浅一脚,突然因石子割脚,左脚一闪,险些将双杏蹿了下去。她这才被逼得双手搂住了孝先的脖子。孝先竟开心地哼起了小曲:
百年人参万里选,
千里娶妻非等闲,
男儿平生欣慰事,
莫若女人是大贤。
上了岸,孝先下身滴嗒着泥水,女人方动了疼惜之心。
进了再来客店,女人乏得动不得。孝先端来热水,招呼她洗脸。
女人感激却不好意思地瞅了汉子一眼,愉快地洗脸。
紧接着汉子端来羊肉泡馍,女人狼吞虎咽地吃着。末了,汉子端来烫脚水,女人又是一番感动。女人洗了裹脚布,孝先找来两根木杆子,往椅子上一搭。女人恍然大悟,舒心一笑,将裹脚布晾在上面。
女人要去倒脏水,被男人接住,两人僵持着,女人坚持说:“那咋行?倒过来了。你就叫我去,也好端盆水让你洗洗。”
孝先动情地盯住双杏,开心地笑了。末了,还是孝先把盆端走了……
“老四,该你守夜了。”老大轻声呼叫的声音惊醒了双杏。双杏用手摸了摸,不是自家的炕,而是店家的床;仍旧细细回味着,品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