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那伙贼人,不比当兵的。当兵的若官长丢了性命,常常溃散逃生,即使抢了财物、女人,通常也不敢独吞私有。那抢劫成性、贪婪有瘾的惯匪则不然,他们聚在一起,完全是仗着人多势众,为所欲为,能捞则捞,能吞则吞,即使头人没了,仗着马队的威猛,仍不溃散,继续横冲斜荡,能抢则抢。因此成群成堆,一会儿蜂拥而至,一会儿侧畔冲过,飞贼深知单打独斗绝非对手,便臭气相投地凑成乌合之众,尾追堵截,逼得双杏母子在丘谷之间奔波。尽管五虎兄弟同心协力,威猛无比,但毕竟徒步拼搏,血肉之躯,总有困乏之时;那飞贼竟凭坐骑快捷,忽聚忽散,纠缠不休,双杏母子一时难以摆脱。
老五老六老七联手对阵时,那飞贼驻足不前;当你拒守时,他绕道飞袭家眷;当你飞奔援救家眷时,他又如离弦之箭,折腾得兄弟几个心烦气躁,疲惫不堪。眼望日又偏西,不仅饥肠辘辘,而且腿困脚痛,只得依坡坐下,吃喝、喘息。不等第二口水喝下去,那飞贼分两股又呼啸而来。一股从坡上俯冲下来,一股从坡下仰攻上来,害得众人慌手乱脚,仓促对敌。
飞贼深知五虎兄弟疲乏饥饿,欲趁此掳掠,冲杀异常凶猛。
五虎兄弟反追杀已身乏无力,只能掩护家眷继续撤离。
混战中,一飞索又向双杏旋来。老七恰在左右,尽力一个鹞子飞天,攥住绳套。那老七原本年纪就小,徒步打斗大半天,哪能拽过马上飞贼。他急中生智,丢了器械,趁势施展轻功,嗖地蹿上飞贼马背,大出飞贼意外,忙丢套索拔刀,早被老七掀下马去,只怨那一只靴子尚套在马镫里,苦苦不能脱身,头朝下被马拖得尘土飞扬。老七反得意地哈哈连天,好久不骑马了,恰好身子乏困不支,乐得在坐骑上逍遥快活,直拖得飞贼叫爹喊娘,苦苦哀求饶命。老七哪肯应允,拍马一个回旋,单腿踩镫,来一个燕子掠水,就地伸出右手,捡起刚才丢弃的兵器,翻身上马,看得双杏等人扑朔迷离,心惊肉跳。
当老七稳坐马鞍,手握长矛,英姿飒爽时,双杏才笑出泪来。
只见老七飞马舞枪,横冲斜杀。有了飞马,有了长矛,那伙笨贼哪里是他对手!被老七撞着的刺于马下,被追上的穿胸透红,东荡西决。一下子形势突变,尾追堵截的飞贼成了惊弓之鸟,负轻伤者落荒而逃。
老七一路追杀,英勇无比,所向无敌,乐得女眷拍手,兴得法士卖、琐代、金花声声叫好。诸葛先生竖起拇指由衷地赞叹:“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延夫人,你生的诸位虎子叫在下大开眼界;七子所为,令余一饱眼福,真乃今日之飞将军也,常山赵子龙也。”
双杏兴得媚眼微眯,酒窝齐绽,虽风尘仆仆,发散衣皱,却神采奕奕,水灵动人。听了先生的赞叹,她谦恭有加甜甜地轻轻回话:“先生,看你把他兄弟夸的。”心里却立时想起心爱的丈夫。五哥,这精彩绝伦的场面你没亲眼见上,诸葛先生的夸奖你没亲耳听到。都是你做爹的有能耐,才能教出本事蛋蛋的好儿子,果真虎父无犬子!老七正为咱争光哩。
老七汗津津兴冲冲地拨马回到母亲身边,博得法土卖、琐代、金花全身心的青睐。老七跳下马鞍,对诸葛先生说:“飞贼的有生力量拾掇得差不多了吧?”
诸葛先生抚摸着老七的头,说:
“差不多了。”
双杏用手指摁了老七的额头一下,疼爱地说:“看把你得意的。”顿了下,又忧虑地说:
“今日天时已经不早,飞贼恐怕不会再来。那明日又不知咋样?先生。”
诸葛先生胸舒气畅地说:
“明日也断不敢再来。”
双杏心中无数,套用说书人的言词询问:“那是为何?”
诸葛先生扳着手指从容评说:
“其一,飞贼的有生力量消耗殆尽,难以再成气候;其二,侥幸逃脱的业已胆裂心惊,若无人强行征调,断不会再来送死;其三,帮凶头目管家业已横尸荒漠,恐怕一时未必有凶顽之徒敢再集残匪寻衅作对;其四,头人阿只吉已谋得财产,不会为一个小姑娘再兴师动众,大动干戈,何况手下的帮凶已七零八落,担心仇家上门报复还来不及哩。五虎的厉害他不会没有耳闻。”
双杏听了宽松许多,说:
“照先生所说,灾难已经摆脱,是折身返回奔官路呢,还是就地歇息?”
“现时人困腿乏,返回不宜,眼望日落,若迷了方位,多走了冤枉路,更不合算;就地歇息吧,也不适宜,此地寒凉,夜风瑟瑟袭人,不如朝前走几步,寻个避风处,好生修整一下,以利明日赶路。”
双杏点头说:
“先生说得也是。那就朝前走吧。”说罢,抬脚起步。
“哟,妈,看您的脚!”老七用手指着,看新鲜似的盯住双杏的脚。这一呼叫,引得众目睽睽,双杏这才发现自己的花鞋残破,一只鞋还露出拇指,顿时羞怩地蹲下身子,口中直嚷:“淘气鬼,专拣妈的烂处戳。唉哟,有生以来还没这么窝囊过。”
经此一指一说,招得众人你看他,他看我,不是鞋破的便是裤腿口划烂的,更有甚者,法土卖和琐代的双脚都露出了拇指。旁人大呼小叫,她两个倒平平静静,毫不觉得羞涩。看看都如此,双杏也见怪不怪,大大方方地立起身来,说:
“都凑合一下吧,将就到城里换新的。”
双杏一行朝前走着,步履恨缓,日落嫌急。忽然老四手指前方,惊奇地叫嚷:
“快看呀,黑乎乎、又高又长的是啥?”
众人眺望,果如其说,不知何物。惟有诸葛先生兴奋地跳将起来,说:
“长城!是长城。咱们到长城脚下歇息最好,那可是堵挡北风凛冽肆虐的好去处。”
于是人人长了精神,个个加快了脚步。红日西沉时,奔至长城脚下,居然有炊烟袅袅。走近询问,原来是两户逃难人家,住在长城下的土洞里,旁边尚有一洞空着,洞口站着一个秃头老人。
那秃头老人点了一只火把,照亮了土洞;抱来一堆干草,扔在洞口,说:
“对付着住吧,不知哪百年逃难人挖的洞。”
双杏感激地说:
“谢谢老人家。”
那老人憨厚地说:
“谢啥,都是落难人。只是你们的气势好大!”说罢走了。
众女眷撒了些干草在洞里,便坐地吃喝起来。男人们围在洞口吃喝说话。
老七操心毛驴和红鬃马,从褡裢里捧了些料挨齐喂过,又将自己的水囊给驴和马饮个净光,转身进洞挤在母亲身旁。
双杏说:
“不害羞的,快娶媳妇的毛头小伙子了,还挤在妈的身边,要跟冬梅抢着吃奶呀?”
老七不好意思地说:
“看您说的,妈,人家的水饮了驴,还不兴喝口您的水呀。”
“噢哟,我的宝贝儿子,妈都给忘了,喝吧。”
“喝我的吧。”法土卖、琐代同声发话。金花半路获救,尚无水囊,自己喝水也如打游击,有其心而无其力,不由得苶了许多。
老七也不客气,接过法土卖的喝两口,琐代的也抿两口,才挤出洞口靠在男人伙里。
双杏吃喝毕了,自言自语地说:
“小时节听老人说孟姜女的故事,万杞良累垮了,被打在城墙里,我还不信,多厚的墙,能把一个大男人打在里头?今日见了才信。城墙下挖这大的洞都塌不了,打进去一个人算啥!秦始皇也够坏的,打这长城做啥?死了多少人!哭倒活该!”
诸葛先生听后犹豫了下,还是率直地说:
“延夫人,恕我直言,那是说书人编的。秦始皇之前,北方各诸侯国已陆续修了长城,防御强大的胡人进犯。孟姜女此人早生于秦始皇二百多年。说秦始皇害死了孟姜女一家,纯属冤枉。秦始皇坐了天下,只是把北方不相干的长城连接起来,扩建延长而已。
“呃,原来如此。”双杏这才明白过来。
自此无话,斜躺横卧,你挤他靠,大家呼呼昏睡过去。惟独老大仍坚持守夜,老四继之,依次类推,直到东方发白,安然无事。
诸葛先生早起无事,沿着长城踱来踱去。老大一手牵驴,一手牵马,溜达着放牧。老七醒来时,见驴、马已被大哥牵去,诸葛先生望着长城踱来踱去,若有心思,便想上去看个究竟。既来之,则安之;即见之,则玩之。便瞅准方位,运足功力,旋身腾空而起,按定城墙垛口,一跃而上。原来城墙顶上宽敞,牛车若去了横木,也可以通过。极目远眺,南北河川林木,丘峦炊烟,尽收眼底,高瞻远瞩,一点不假。东西望去,无头无尾。老七兴得跑来颠去,大呼小叫:“快上来呀,怪好玩的。”招得一群女眷心急眼红,不知咋个上去。
双杏也想上去,因为她熟悉长城的故事。诸葛先生更想上去。
他读经谙史,对长城颇有兴趣,就如对焉支山一样,早有所闻,早有夙愿,好不容易偶然的机遇,撞在眼皮底下,仅在底下仰望,岂不是终身憾事。他踱着步子反复叹息:
“人生能有几次缘?
不登长城非好汉。
千古传闻在脚下,
一睹为快莫遗憾。”
老七早见诸葛先生踱步瞻仰,眼下又见他痴心妄想,便想助他一臂之力,无奈绳鞭细小,不宜拖人上墙,便双手做成喇叭形呼叫:“大哥,回来!”老大应声回来了。老七见母亲也眼巴巴地瞅着长城上面,便打招呼说:
“大哥,把马鞍桥上的套绳扔上来。”
老大照办了。
“大哥,你也上来,助我一臂之力。”老七说着垂下绳子的一头。
老大岂肯攀绳而上,运足功力,一个旋转,扶摇直上,眨眼跃上长城。
诸葛先生兴叹不已,双杏见了眼角增辉,众女眷咂舌夸赞不已。
诸葛先生将绳拴在腰间,由老七老大拽了上去。
双杏见了也照模照样,老四急忙上前检查了一番,把绳给绾牢实了,才叫拽了上去。双杏一上,女眷谁也不甘落后,哪个都比双杏轻巧,一会儿都被拽上了长城,蹦蹦跳跳,说说笑笑,好生热闹。
剩下老四老五老六咋办?攀援而上吧,当着母亲、妻子自然丢脸;自己上吧,从未试过,众目睽睽,好不为难。正是学艺不知何时用,临到用时方知难。老大猜透了他几个的心思,不用绳子,从垛口伸下手来,老四鼓足勇气,用尽功力,纵身腾起,被老大抓住一带,轻松地上了城去。老五老六也照此办理。各自妻子早已期待,见丈夫不拽绳索上来,也不失体面,相互依附着尽情游览。
且说诸葛先生南瞻北眺,万里河山;东瞅西瞧,长城蜿蜒,一副从未有过的欢快面孔。兴奋得他手舞足蹈,不亦乐乎;激动得他浮想联翩,涌起阵阵情感的波涛,情不自禁地一手捋须,一手挥舞,口中侃侃吟出一首《登长城》:
“秦皇筑城为固边,
汉武出击威振天。
南侵无数民涂炭,
北征血溅大草原。
长城内外皆兄弟,
炎黄子孙万古传。
和睦相处百业兴,
天下一统喜空前!”
双杏一行目不识丁,哪晓得诸葛先生为何如此激动,口中念叨些什么,听得稀里糊涂,似懂非懂。
老大老七前日在焉支山已目睹先生陶醉得意于美好大自然的情态,今日又见他动情忘形于古长城,虽见怪不怪,但终究不可思议。
老七忍不住问:
“先生,您口中念念有词为啥?咋听不懂呀?”
诸葛先生拍着老七的肩头,深情地说:
“等你以后识了字,读了书就懂了。在下此生难得登长城一游,浮想万千,有感而发,吟诗一首,幸甚幸甚!”
双杏略有感触地说:
“诸葛先生,我看这长城咋像——咋像正月十五玩耍的龙身子,折来弯去;那一个挨一个的垛口,远看像龙身上的鳞甲。”
“妙,妙,妙!延夫人,你好奇特的想象力。那龙头东去是山海关,龙嘴伸在大海边;那龙尾向西一摆几千里,便是嘉峪关。从头至尾一万多里,真不愧为中华巨龙,中国人的脊梁!”诸葛先生兴得忘乎所以,感慨得滔滔不绝。
双杏见旭日东升,说:
“那咱们下去吧,该上路了。”
老四说:
“下去还要麻烦一阵子,干脆就从城墙上走,既平坦又快当。”
“行吗?诸葛先生。”双杏慎重地询问。
“日从东出,咱们西去,长城也自东往西,沿着长城走,八九不离十,尽兴游览,岂不妙哉!”
“咱们不是要经过嘉峪关吗?说不准一直能走到尽头哩!”老七想当然地猜测道。
双杏驳斥说:
“瞎说,若是那样,前人咋不沿着长城走?肯定有不走的道理。再说,尽在长城上走,吃啥喝啥?边走边看吧。冬梅咋办?咋个接上来?”
老七说:
“好办,反正我要下去牵驴。”说罢,一个大鹏展翅,凌空飘下,惊得秃顶老人前仰后合。老七借了老人新编的筐子,将冬梅放在里面,拴在绳子上,由老大缓缓吊了上去。老七收了绳索,仍挂在鞍桥上,将毛驴的缰绳系在绳鞭的铁环上,自己骑上红鬃马,牵上毛驴,沿着长城,仰望城上的人影西去。
那长城上的行人边走边看,说笑连连,空前快活。诸葛先生因流连忘返,常常尾随其后。
申时未尽,脚下宽敞平坦的长城已残破不全。下了长城,询问牧羊人,方知已踏入张掖地段。
双杏打算尽早投宿,好好吃一顿,美美睡一觉,消除几天来的惊吓与疲劳,便行色匆匆。摸黑时他们住进西关的金张掖车马店,自做可口的拉条子,吃得锅底朝天。洗漱毕了,各自歇息不提。
二十六、参禅大佛寺
双杏本打算早饭后带孩子们上街买鞋。一抬脚,她却犯难了,穿着破鞋怎好上街!呆在店里尚引人笑话,咱西域人不管咋的,也不能把人丢在张掖城呀!叫人笑咱是一群傻婆姨。可不上街也得上路呀,还有三千多里,不置备好鞋子咋行呢?正为难时,店主女人走过来了,是个大个,跟自己不差上下。双杏心里活了,一闪眼珠,迎上去说明原委,向店主女人借了一双鞋,只带老大上了街。这倒不是因为老大的鞋没破,一是老大稳妥,他能穿的除了老七,其他男子都行;二是男人家嘛,鞋破点上街不大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