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学功和高克武各撕了一块白布，系了白孝带，紧跟了出去。
此刻延家大院全乱了套。大人小孩团团转，哭声震天。一瞬间，眼前晃动的尽是披麻戴孝的身影。
张梅生系着孝带猫腰赶来了。
诸葛先生系了孝带，和库尔班一起迎出大门去。
天哪！不见便罢，出大门一看，个个都成落泪人。连尾随的几条狗也都泪汪汪地泣不成声了。
只见延子贵、黄子生、虞奋飞挂全孝守候在灵柩旁。排头的牛车上装着一副大红棺材，上贴一条幅：
“英烈延孝先千古”。
后面依次排列的棺木上分别写着九位小英雄的名字，他们是：延子元、延子旺、延子发、延子达、延子文、延子德、延子全、延子华、延子富。
其实，牺牲的小英雄何止这九位！和百灵驰援巴里坤的延子业已被投敌的大管家支使伙夫毒死，（百灵的父王也中毒将死，宣布立松蒙为王位继承人），加上早先牺牲的延子武和法土卖、延子兴和延子才和老六家改过，总共十六位。
望着一长串载棺肃驻的灵车，迎接的人全都放声大哭。
失去丈夫的妻子分别趴在丈夫的灵柩上哭得死去活来。
其他人一边哭着一边极力劝解、搀扶失去丈夫年纪轻轻的可怜人。
此时，日暗天昏，风卷云滚；延家大院内外白雾迷蒙，哭声阵阵。
双杏硬是启开了棺木，她要亲眼再见最最心爱的丈夫一面。不料，虽说亡于去秋之人，但因厝丘裹沙，却面貌依旧，尚未腐化。孝先还是那副头盔、铠甲，只是大胡子很凶，头也没剔，由于吐血而亡，面色苍白如纸。
突然，双杏悲声大放，直扑往棺里。幸好继祖师父的遗孀和张梅生家的在侧，给及时拽住，和泪如雨下的虞发奋家死拉活扯地离开了灵车。
猛然间，天空雷声大作，连绵不绝，犹如连珠子母炮响了似的。
延子守哭着问：
“妈妈呀！您做主啊，咋办？”
他的母亲双杏已晕厥过去，哪能做得了主？
诸葛先生抹泪说：“入土为安，直送祖茔吧。”
高四爷泪流满面地说：“就该如此。”
于是灵车和送葬人缓缓向祖坟移动。
为五十八位异姓兄弟结盟作证，为延孝先夫妇创业发家作证，为延孝先卓而不凡不庸不俗几十年如一日的奋斗精神作证，为他延家父子保家卫国英雄业绩作证的大梧桐树低垂着繁盛的枝条，在阴霾如晦的气氛里一声不响，昏昏沉沉、郁郁闷闷地迎候这位伴它几十年的优异主人。
下葬时，哭声惊天破宇，双杏猛叫一声“五哥！”向墓穴奋不顾身地扑去。多亏身旁的花儿和琐代机灵，一个拉住手，一个拽住后襟，才硬是从墓穴边把她拉扯过来，又是琐代把昏迷的她背回家中。
苍天伤感，垂泪人寰，春雨潇潇，淅淅沥沥，凄凄不绝。
十位亡者安葬毕，送葬人化纸跪拜告别之际，徐学功肃敬有加地致挽辞说：
“延老英雄，您活着对得起祖先、对得起国家和黎民；您去后，无愧于炎黄子孙、无愧于后人。”
徐学功顿了下又说：
“您的祖父为保家卫国戎马半生；您的父亲也为边防安宁从过军；您继承了先辈们卫国人人有责的不朽传统，未及成年，便义不容辞地替父从军。您一不图权势，二不为功名，退役后，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使荒漠变成绿洲。您勇武好学，是一位难得的多才多艺的能人。您为人宽厚，待人忠诚，心胸豁达，乐于助人，您宁肯自己吃亏，决不有负天下人。您的生平在处处教人做人。”
徐学功抹了一把额头的雨水，说：
“延老英雄，您的一生不曾有半点虚度光阴，青年义勇从军，壮年智斗沙俄，晚年奋杀阿酋，自觉自愿地献身于保家卫国的宏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您的一生就是一部五彩斑斓的人生教科书。”
徐学功扫视了一下送葬人，提高嗓音说：
“延老英雄，民族不会忘记您，因为您是捍卫中华民族最高利益和长远利益当之无愧的民族英雄；历史不会忘记您，因为您是经得起历史检验的爱国名将。假如忘记您，历史将成为一张苍白的纸，既埋没先人，又愧对后人，还会有什么历史意义？假如忘记您，光明的世界将会暗然失色，不再涌现大有希望的后来人，将会灭族亡国。”徐学功慷慨激昂的陈辞令高四等英豪分外激动。
他拭了拭眼角的泪水，朗声说：
“延老英雄，您和您的夫人带出了一批大有希望的小英雄。他们和您一样，以无数英烈为人生楷模，不畏苦难，不惧死亡，既对得起先人，也无愧于后人；既对得住国家，也对得住黎民。您传给儿孙们以优秀品德和优良传统，将使他们毕生受用不尽。”
徐学功似乎有点兴奋，他顿了下语气，高声说：“延老英雄，您和您的英雄儿郎们最大的奉献是继往开来地铸就了忘我爱国的优良传统。仅此一点，人生足矣！延老英雄，叙功，您功高追日月；论德，您德高与天齐。您堪称功德圆满矣！”
徐学功赞赏至此，不禁惋惜地叹息几声，末了说：“安息吧，令人敬仰的老英雄！安息吧，叫人爱慕的小英雄们！凡是有良心有良知的中国人，都会这样称道并永久记住你们。”
双杏清醒时，已夜深人静。饱受丧夫之痛的九个儿媳妇全哭乏睡倒了，陪伴她的琐代也已睡熟了。
双杏独自来到坟地，扑在丈夫的坟头上，悠悠不休地痛哭起来，那哭声中含有清晰可听的词儿，算是发自内心深处的一篇悼词吧。
只听她似诉似唱地哭道：
五哥呀五哥，
我的好丈夫，
人世护国逞英豪，
阴曹卫民做俊杰。
最最疼心我的人儿哟，
我的好哥哥。
我的好儿郎，
你们在何方？
老子英雄儿好汉，
前仆后继上战场。
我最心疼的儿郎哟，
妈妈好心伤。
只说艳阳天，
世外好桃源，
引狼的招来阿古柏，
杀人如麻十几年。
我最最难舍的人儿哟，
你现在哪边？
只说天长久，
相爱百年后，
不能同生愿同死，
世世代代不分手。
我最最心爱的夫君哟，
你在哪里呦！
仗快打完了，
你咋先走了？
恩恩爱爱的两口子，
咋就撇下我？
唉唉唉唉唉唉唉，
咋就撇下我！
春天又来了，
五谷该种了，
我种庄稼的歹（好）把式哟，
咋不回头带上我？
唉唉唉唉唉唉唉唉，
咋不回头带上我！
唉唉唉唉唉唉唉唉，
你在哪里呦？
我的好哥哥，
唉唉唉唉唉唉唉唉，
你咋……
毛毛雨下，双杏忘情地反复哭诉着，反复念叨着，哽咽着。其哭诉哀婉凄绝，缠绵断魂；其念叨揪心撕肺，天惊地裂，以至哭死过去。
俄而她被雨水激醒，又哭诉起来，悲悲切切，倾诉其不幸；缠缠绵绵，痛惜其爱情；凄楚哀婉，宣泄其痛苦；萦纡不开，尽抒其衷肠。
竟至忘记了时空，忘记了回家，忘记了要吃奶的一对宝贝女儿，忘记了整个世界；仿佛她已与丈夫神游魂归了似的。
也不知什么时辰，已雨歇星稀。因极度悲伤不能割爱而痴迷的她隐隐约约觉得身后有人。回头一望，不得了！跪着白花花一层。
花儿和琐代见机扑上来，一人搀着母亲的一条臂膀，哭着相互补充说：
“妈妈呀！您要给儿孙们长长精神。爹爹走了，您若再这样，这个家就完了。爹爹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他可不愿看到您是这个样子呀！妈妈，快回家吧，啊。”
延子守和大家哭成一片。须臾，他起身走过来，不由分说，背起母亲便走。
大家这才止住悲声，尾随回家去。
翌日拂晓时分，一对出世不足两月的女婴啼哭不止，哭声特别清脆而尖厉，非常刺耳吵人。疲惫晕眩、哀伤过度的双杏听之任之，全然无动于衷。
琐代被吵醒了，她把春兰的小嘴贴在母亲硕大的乳头上，任其吮吸，怕母亲一时受不了，特意又把春香贴在自己的乳头上尽心哄弄着。
转眼工夫，两个小妹妹比赛似的又哭闹起来。琐代心想，自己的奶是干的，因为好几年不奶孩子了。而母亲的奶水一直是汪汪的呀，春兰怎么也会哭呢？贴近一瞧，春兰的嘴角不见一滴奶水，这可咋办？难道妈的奶水会一夜间干了？她忽然记起老十四家赛音和老十五家吉雅都是和母亲错前撵后生的，便放下春香，匆匆去了。
一会儿，两位承受着丧夫之痛的健妇出现在门口。赛音奶了春兰，吉雅贴上了春香，饱满的乳汁一下子堵住了两个小宝宝的哭声。
双杏乏乏地睁开矇眬的泪眼，感激而又难为情地说：“赛音、吉雅，难为你两个啦！”听得出，婆母的嗓音是沙哑的。
琐代端洗脸水进来了，说：
“两位兄弟家，抱回屋奶去吧，啊。”
赛音和吉雅会意地抱着小姑走了。
琐代将母亲扶起来坐了，用手巾把脸反复擦洗后，解了头上的孝布，要给梳头，猛然发现母亲的满头黑发变了！但她没敢吱声，边梳边揩着泪水。
琐代正给母亲挽发髻哩，花儿端着热气腾腾的羊骨头汤和馒头进来了，见盘腿打坐的婆母头发变了色，心里不由一惊，手一抖，险些把汤簸了出来，诧异地说：
“妈妈，您的头发……”乖巧的花儿见琐代直使眼色，当即收住了口，把“咋白了”吞下肚去，硬是没说出来，改口说：“咋才梳呢？您快吃点喝点，妈妈，还要给春兰春香喂奶哩！”
双杏有气无力地说：
“用不着我喂啦，奶干了，这嗓子也哑了。”
所有见双杏的人都惊诧地发现，从无半根白发的双杏，一夜间，一头秀发全白了！
恩爱无比的一对鸳鸯，自此，仅剩孤零零的双杏。双杏能否挺过悲伤岁月的煎熬，将遭受巨大变故的这个家——可能倾倒的大厦支撑下去？她和她的儿孙们还会不会有新作为？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部《双城起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