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豆白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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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一天比一天凉了(2)

说是两个劳改犯,出来撒尿,撒完了尿,不往号子里走,却往围墙外面跑。围墙并不高,他们一蹦,就跳过去了。哨兵喊他们站住,他们不站住,哨兵往天上打枪,他们也不站住。哨兵只好把枪端平了,对着他们扣动扳机。没有瞄准,黑天也没有办法瞄准,只管扣扳机就行了。结果一个家伙的腿被打断了,另一个家伙的头被打烂了,打烂了头的那个,死掉了。

知道的都在说,不知道的都在听。白豆不知道,白豆只是听。听得很仔细,好像让把这个事记住,好再对别人去说。

可白豆没有对别人说,养鸡场里没有别人,只有一群鸡。鸡不要听这些事,它们只关心白豆给它们喂的食里,是不是多放了一些玉米粒。

没有说给别人听,却在心里想。想到胡铁,想到枪声。

倚在门框里,嗑着葵花子,白豆朝野地里看。

下午太阳西斜后,白豆看到了,一群穿黑衣服的人,从土坡走过去。他们抬着一个木板钉出的长条箱子。看不到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可问也不要问,都知道里面装的是个死人。这个死人是昨天晚上死的,不是病死的,也不是被水淹死的被火烧死的,他是被子弹打死的。

这事虽然白豆看得见,可离白豆其实很远。但不知为什么,白豆的心还是紧了一下。她看看正走着的黑衣服。走着的黑衣服里面,没有胡铁。心反而更紧了,想着躺在木板箱子里的黑衣服会是谁。会不会是胡铁?

想走过去问一问。可看到黑衣服的后面,还跟了个穿黄衣服的。黄衣服的肩上扛了一支枪。

枪是金属的,在阳光里,明明灭灭闪着光,像是夜晚墓地里的磷火。枪什么也没说,可枪还是让白豆放弃了走过去问一问的打算。

土坡上响起了一阵铁锨和坎土曼碰撞的声响,过了一阵,没有声音了,再抬头一看,土坡上的黑衣服和黄衣服全没有了。替代他们的是一个小小土丘,土丘白豆走近了,看到木牌上写着一个人的名字,名字的姓是顾不是胡。

下野地死了的人,全埋在土坡上。不管什么人,都是堆起一堆土,土里插个木牌。牌子上写上姓名和生死年月日。有两个土坡埋死人,不是一个土坡太小,不够埋,是有些死人不能往一起埋。比如说,劳改犯死了,就要埋在另一个土坡上。人坏,到什么地方都会坏,到了地底下,也不能给坏人祸害好人的机会,就像活着一样,要用劳改队的方式,把坏人和好人隔离开来。

不知道地底下,坏人和好人过的日子是不是也会一样,不过,不管埋在哪个土坡上的坟丘的结局似乎差不多,随着多次雨水冲刷,坟丘变得越来越小了,插在土里的木牌,也不知被哪一场大风吹跑了。

清明节,在下野地,没有人来到埋着死人的土坡上烧纸烧香。

晚上,白豆又看到了胡铁。

胡铁被吊在一棵树上。树上没有树叶,树干铁一样,没一点绿。

胡铁看到白豆喊白豆快来救救他。

胡铁的胳膊反背在身后,那样子像一只鸟,可又不能像鸟站在树上。在树和沙丘之间半空,稍稍一点气流,能把他吹得晃荡。

站在胡铁下面,白豆伸出手还够不到胡铁的脚,白豆说我救不了你。

胡铁说你要是不想办法救我我就会被太阳活活晒死。

白豆想拿一把剪子爬到树上去把吊着胡铁的绳子剪断,可她刚一碰到树干,就像是碰到了一块烧红的铁,把她烫得尖叫一声,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醒过来的白豆想来想去,觉得为了翠莲为了牛牛,她可以什么也不再说,什么也不再做。她真是无所谓了,因为她怎么说怎么做,都不可能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一切。她身上的伤只能更深,不可能有真正的好转。

可有一个人却不能这样。这个人没有理由为了翠莲为了牛牛,还为了她,去过另外一种一般人难以想象的劳改犯的生活。

冤枉有时比一把刀子还厉害,它可以让一个人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冤枉了别人的人,有时比被冤枉的人还难受。

白豆不想晚上见到胡铁。

白豆决定白天去见见胡铁。

都在下野地,见到胡铁并不是件太难的事。劳改队有哨兵有围墙,只是不让你逃跑,不是不让你见人。有人要来看你,只要这个人不是来帮你逃跑的,都可以安排见面。

棉花地里没棉花了,棉花全拾完了,只剩空壳子了。玉米地里的玉米全砍倒了,杆子上的苞谷棒子全掰掉了。

大晒场上满了,一垛垛,银山金山似的。但荒野上,却空旷了。

穿过空旷的荒野,白豆去劳改队看一个叫胡铁的劳改犯。

一间土屋子,盖在带有铁丝网的围墙下,一半在围墙里,一半在围墙外。里边有一个门,可以进去,外边有一个门也可以进去。从两个门进到这一间屋子里的人,并不能真的走到一起。只能看得见,听得见,不能再做别的事。因为,屋子里的中间还有一道墙,墙上有一个小洞,小洞比一张脸还小,像一只眼,只能用来看,像一张嘴,只能用来说话。

胡铁从围墙里边,走进了土房子。

白豆从围墙外边走进了土房子。

一张脸和另一张脸同时看见了。可并没有太激动。别人相见,是因为思念,他们相见,只是为了把一件事情说清楚。

来以前,白豆想过给胡铁带点东西。想买一条烟,可记起胡铁不抽烟。带酒肯定不让带,总不能带一包水果糖吧。想不出要带什么,白豆就什么也没有带。

没想到胡铁见到白豆的第一句话,就是问白豆给他带烟了没有。

白豆说,你不是不抽烟吗?

胡铁说,现了抽了,抽得还挺凶。

白豆说,下次我给你带。

胡铁说,不要带纸烟,带莫合烟就行了。莫合烟经抽。

白豆说,莫合烟便宜,给你带一大包。

胡铁说,上次让你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白豆说;没办成。

胡铁说,咋的?

白豆说,杨来顺说,你是坏人,不让我帮你的忙。

胡铁说,你也这么认为?

白豆说,过去这么想过。

胡铁说,那你还来看我干什么?

白豆说,现在不这么想了。

胡铁说,现在你怎么想?

白豆说,我知道,你是真冤枉了。

胡铁说,光你知道还不行,要让别人知道,主要是让领导和政府知道。你要去对他们说。

白豆说,我去说了,可他们不信。

胡铁说,你得用事实说服他们。

白豆说,他们觉得我是在编故事。

胡铁说,你没有编故事吧?

白豆说,没有,我说的全是真的。

胡铁说,你说的什么?

白豆说,你想过那天晚上的事是谁干的吗?

胡铁说,这三年,我是天天想,头都想破了。

白豆说,想出是谁了吗?

胡铁说,下野地的人,想了个遍,想不出谁会干这样的事。

白豆说,我知道是谁干的。

胡铁说,谁?

白豆说,杨来顺。

胡铁愣了一下,有点发呆。可他并没有太惊讶。显然,在他天天想的人里面,杨来顺一定是经常出现的。只是他没有想到杨来顺会真的有这么坏。白豆这么一说,他几乎不用再去想,就能肯定在下野地,只有这个家伙能做到把白豆糟蹋了的同时,还把他也送进了劳改队。其实从一开始,胡铁就应该想到这一点。他知道杨来顺对他有意见,可没有想到他下这样的黑手。

胡铁说,我真太冤枉。

说这话时,胡铁眼里好像有眼泪掉下来。

不管是什么人,不能被冤枉,人被冤枉时,都想哭。

白豆说,你是真冤枉。

胡铁说,窦娥也没有我冤。

白豆说,不过,现在好了。

胡铁说,好什么好,他们不相信,还是没有用。

白豆说,我想好了。下野地的干部不相信,我就去找库屯的干部。

胡铁说,要是库屯的干部也不相信呢?

白豆说,我去乌鲁木齐,我有个同村来的姐妹,就在兵团司令部,她老公,是个挺大的官。找她准能行。

胡铁说,我看你别去库屯了,直接去乌鲁木齐,找你的姐妹。

白豆说,那也行,只是你上次给我的那份材料,让杨来顺撕了,你还得重写一份,我也带上去。

胡铁说,这没事,和我关在一个房子里的,有个大学生,写过书。我让他写得再详细些,你下个休息天过来拿。

从劳改队出来时,没有太阳,天阴得厉害。在路上走了一会,觉得有凉凉的雨滴落在脸上,又走了一会,雨滴又变成了雪片。雪片是白的,是一份没有写字的通知。通知在地里忙活的人,又一个冬天来到了。

头一场雪,总是会夹着雨,也下不大,碰到地面,就化成了水。只是这个水,比霜还厉害,荒野上的最后一抹绿意,也会被它完全洗去。

下个休息日,白豆去看胡铁。

白豆给胡铁带去了一包莫合烟。胡铁把一份写在信纸上的申诉材料给了白豆。

白豆说,有什么消息,我会随时来告诉你。

胡铁说,你不要对别人说你去为我上诉。

白豆说,我对谁也不说。

胡铁说,你要说了,干部们不让你去。

白豆说,我说我要回家探亲。

胡铁说,你请好假了?

白豆说,请好了。冬天不种地,干部鼓励大家用这个时间,回老家看看,还说,最好能带些亲戚朋友来,路费和安家费公家掏。下野地还有好多荒地没有开,缺劳力。

胡铁说,你什么时候走?

白豆说,过几天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