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野地,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地永远拥有自己的秘密。没过多久,大家都知道了白豆去为胡铁上诉的事,还知道了白豆每个星期都要去劳改队看胡铁一次。
一个冬天,下野地没有故事。厚厚的雪,是厚厚的棉被,荒原躺在棉被里睡觉,睡着的荒原,像死去了一样,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做什么。
人也跟着荒原一块睡。冬天的白天为什么短,一睁眼,再一闭眼,天就黑了。冬天的夜为什么那么长,就是要给人足够的时间,让人往死里睡。
只是人不能完全和荒原一样,人在睡醒了以后,还要去想一些事,去做一些事。
在一场大雪过后,白豆看到有一男一女朝她走过来,男的穿着皮靴戴着皮帽子,女的梳着齐耳的短发,围着苏联出的大披巾。一看就不是下野地的人。看到他们走过来时,白豆心里很高兴,心想他们终于来了。
男的是陈副处长,女的是陈副处长的手下。本来也可以不带这个女的,但考虑到这个案子特殊,怕女当事人有些话不好对陈副处长说,决定还是带个女干部。
见白豆以前,先去见了马营长。按照惯例,到一个地方办事,总要先和当地干部打个招呼。了解一下基本情况。也是为了更好地开展工作。
马营长没有想到这个事,还惊动了兵团领导。这让他惭愧,对陈副处长说,是他没有管理好手下,给领导找麻烦了。
麻烦已经有了,就得去解决,至少要想办法让麻烦小一点。
马营长拿出了那把小刀子,给陈副处长看。马营长说,这是证据。这个案他翻不了,绝对是他,没有错。
陈副处长拿着那把小刀子,找到白豆。问白豆在玉米地里看到过这把刀子没有。白豆说她当时昏过去了,没有看见。
陈副处长让白豆讲了一遍事情的经过。
白豆讲的时候,女干部用笔记着。
白豆重点讲了红鸡蛋的细节。她觉得这个细节很重要,比那把刀子更能说明问题。
有一阵子,陈副处长出去了,说出去透透空气,抽支烟。其实和女干部商量好的。女干部利用这个机会,问了白豆几个在玉米地里的白豆没有讲到的细节问题。问得白豆有点脸红,竟答不上来。不是不好意思答,是她答不出。当时,她很快被打昏了,打昏后,一些事情的细节,她无法知道。
不知道的,她说不出。她不能编,也不会编。
站在门外的雪地里抽烟时,陈副处长想到了白麦。白豆说话的腔调实在是太像白麦了。而且也是姓白。她们一定都是从山东一个地方来的,说不定她们还会认识,弄不好还会有什么血缘关系。不过,陈副处长马上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山东来的女人说话都这样,这说明不了什么。再说了,真和白麦有什么血缘,她还会呆在下野地这个鬼地方吗。
再回到屋子里,陈副处长什么也没有问。如果这时他能提到白麦的名字,也许事情的结果就是另一个样子了。
当然,白豆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陈副处长会和白麦有什么关系,要是她知道陈副处长认识白麦,她不会管他和白麦是什么关系,都会向陈副处长强调这一点的。
白豆实在不可能把陈副处长和陈参谋联系到一起,因为看到陈副处长后,白豆一点儿也没有想起他和村子住过的一位八路军长得有些像。
想不到八路军也就想不到陈参谋了。
又去问翠莲。
问翠莲不问别的,主要问红鸡蛋的事。可翠莲说,她没有给过白豆红鸡蛋。
翠莲不想说红鸡蛋。翠莲只是说,这个事不是老杨干的。说老杨这个人爱开个玩笑,说话有点放肆,可做事还是很有原则的。还说,她太了解老杨,老杨绝对干不出这样的缺德事。
还说,这个事,是白豆硬栽到老杨头上的。白豆这样说老杨,也不奇怪。是老杨不要她了,和她离婚了,她恨老杨,才想出这么个坏点子,报复老杨。
说着说着,翠莲哭起来。哭着说她的命苦,说头一个老公,让水淹死了,这个老公,又遇到这样的事。让她还怎么活。
去问老杨。
问什么,老杨都说不,说没有。
反过来,还问陈副处长,说,你们是不是太可笑了,我和这件事毫不相干,跑来问我干什么?
老杨显得很气愤。
任何一个男人,把一件他没有干的事,硬说成是他干的,他都不可能不气愤。
让老杨看那把刀子,老杨只看了一眼。老杨说,这刀子,买不到,下野地只有一个人有,不,全世界也只有一个人有。你们应该去找这个人,让他看这把刀子,他最清楚这把刀子是咋回事。
问老杨红鸡蛋是怎么回事,老杨说他长了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红鸡蛋,更没有吃过红鸡蛋。
最后去见了胡铁。
胡铁只承认刀子是他的,其他什么也不承认。
调查工作结束了,陈副处长和女干部走了。
他们留在下野地的脚印,被又一场飘来的大雪掩盖,找不见踪影了。就像他们在下野地人的心中一样,很快就没有什么人记得他们曾经出现。和自己没有什么直接关系的人和事,总是会很容易被忘掉。
顶多还会有三五个人,会常常想起他们。白豆算是这三五个人中的一个。
因为,他们把白豆的一个希望带走了。
两个从库屯师部来的干部,给她的印象好极了。一看就是两个好人,没有坏心眼。特别是那个陈副处长,浓眉大眼,堂堂正正,这么英气十足的男人,下野地没有。他往那里一站,白豆就看到了公正两个大字,放射着光芒。
白豆相信不会有多久,他就会把她的希望还给她。
不知,到时候,她该怎样来感谢他。
这个事,竟弄得她有点发愁。
等待着什么的时间,总显得很长很长。而实际上,这个时间也真的是很长很长。一个真正宝贵的东西,老天爷是决不肯轻易给人的,它会让你经受很多考验才肯给你,只是想让你去珍惜这个东西。
可更多的时候,却是你等了很长很长时间,并不一定会等到你日想梦盼的东西。
踩在脚下的雪,不再吱嘎吱嘎地响了。雪变得软了,踩在上面,像踩在棉花上。并且还会沾在鞋子上,雪也没那么白了,雪里有一点点泥。
冬天马上要过去了,白豆有点慌了。到库屯去了二趟,没有找到陈副处长,说他去乌鲁木齐参加一个学习班,问什么时候能回来,都说不知道,也有的说,可能要二个月才能回来。
给白麦写信,让白麦去打问。
信回得很快,不到十五天,白豆收到了白麦的信。只是信上写的,不是白豆想看到的。
白麦在信上说,她去有关部门问了。人家说,经过认真的调查复审,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发生的玉米地里的强暴案不是胡铁干的。因此只能维持军事法庭的原判。
放下信,白豆又想起陈副处长,突然觉得那个家伙简直就是个让人恶心的奶油小生。
白豆马上又写信给白麦,说这个事真的不是胡铁干的,胡铁太冤枉了。让白麦在好好给姐夫说说,再派人来调查一下。
老罗回到家,白麦把白豆的信拿给老罗看。
老罗看了后,对白麦说,给白豆写封信,好好劝劝白豆。那个胡铁,又不是她的什么人,能这样为他奔走,也算是对得起他了,不要再费心劳神了。
白麦说,白豆不会说假话,她说这个人被冤枉了,那就是一定被冤枉了。你还是再给有关部门打个招呼。
老罗说,你是个干部,怎么也对咱们组织不信任了。再说,就算是真把他冤枉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知道不知道,红军长征时,还有在延安,不知多少干部,也是被冤枉了,有的甚至被枪毙了。就是那样,他们也没有怨过谁,也把这种牺牲,当成为革命事业的献身。这个胡铁算个什么,用得着,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他调查来调查去吗?你知道,我们多忙吗?我们不但打仗要打败美帝国主义,在经济上,也要打败他们,你知道不知道,我们要用八年时间,超过英国和美国,到那个时候,我们就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了。这才是我们要干的大事正事,你说,为胡铁这么个人,我们值得去花费人力和精力吗?
老罗这么一说,说得白麦点头,是呀,老罗说得对呀!
白麦只好给白豆写信。
白麦说,白豆,算了吧。这个事,你也算是尽力了,尽心了,你也可以问心无愧了。就别再管了吧。上次来,是冬天,不好玩,等到夏天,你再来,我带你去西公园,里面有湖,可以划船,还可以带你去爬红山,从山上看乌鲁木齐,可以看到整座城市。你一定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地方有那么多房子,非常好看。还有,你要是愿意,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干脆也嫁过来,那样,咱们就可以经常在一起了,多好。
这更是一封白豆不愿意看到的信,尽管信中有那么多让人感动的真情,还是让白豆不能开心。
连白麦都这么说了,白豆还能说什么呢。
门口,遇到牛牛。
牛牛老远喊白豆干妈。
白豆马上去口袋里摸出两块水果糖,塞到了牛牛手里。
一只大手伸过来,把牛牛手里的水果糖打落在地上。
白豆抬起脸,看到了翠莲。
翠莲不看白豆,扯过牛牛的手,对着牛牛吼着,不是给你说,不要喊她干妈了吗。
牛牛说,我要吃糖,我要吃糖。
翠莲在牛牛的头上打了一下,说,坏女人的糖,不能吃,吃了,你的肚子会烂。
牛牛大哭起来,被翠莲扯着离开时,头还转了过来,看着白豆,看着地上的水果糖。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里,充满了问号,干妈怎么成了坏女人了,水果糖怎么会让肚子烂掉。
翠莲也把头转过来,不看水果糖,只看白豆。翠莲说,我真不明白,把老杨送到大牢里去,对你有什么好。呸,你这个没有人要的不要脸的坏女人。
翠莲真的把一口唾沫啐到了白豆面前。
下野地这个和她最好的姐妹,现在成了她的仇人。
倒是老杨见了她,仍然不生气。
还是笑着和她说话。
问白豆有什么难处,给他打招呼。他一定会帮他。
他说他不会忘记白豆给他的快乐。
他说他永远都会在心里把白豆当他真正的老婆。
白豆不理他。越不理他,他越来劲,跟在白豆后面,一直跟白豆,跟到了白豆屋子的门口。
白豆站住了。
老杨说,让我进去吧。
白豆看着老杨。
老杨说,我知道,你需要我。
白豆看着老杨,这时,她真想让自己变成一只狼,把眼前这个人咬死,再扔到戈壁滩上,让乌鸦来把他一口口吃掉。
白豆不想再对老杨说一句话。话是要说给人听的,可在白豆眼里,眼前这个人已经不是人了。
白豆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
一看到这个东西,老杨的脸又白了。
他不敢跟着白豆进到屋子里。
因为那个东西是一把刀子,是一把他并不陌生的刀子。刀子还没有扎到他身上,他已经很疼了。
这个世界上,不管什么人,总会有一样东西让他或她害怕。
去劳改队看胡铁。
自春节那次见过胡铁后,再也没有见到过胡铁。
不是不想见胡铁,也不是没有去看胡铁。那以后,她去过至少三次,可每一次去,都没有见到胡铁。也不是胡铁不想见她。更没有人故意不让他们见。
没有见到胡铁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这个冬天,胡铁不在高墙里。所有的劳改犯都不在高墙里。他们被枪押着,去了一个更荒凉的地方。去修建一条新的水渠。下野地还要开垦更多的荒地。要想让更多的荒地,生长出粮食和棉花,没有水,只能是个空想。水在下野地,像血在人的身体里。没有血,人是死人,没有水,下野地也是死地。修水渠,是件苦事,冬天修水渠,更苦。在下野地,没有比冬天修水渠更苦的活了,让劳改犯去干这个活,不但能多开荒地,还能改造劳改犯的思想。因此让劳改犯冬天去修水渠,实在是个英明的安排。
这次,白豆去看胡铁,不担心看不到胡铁。她知道,劳改犯已经从工地回到了高墙里。
昨天,倚在门框边,白豆看到了一群黑衣服,又抬着一个长条木箱子,去土坡上埋死人。看到这个场景,她知道,可以看到老胡了。
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死的。可能是病死的。也可能是累死的,还可能让别人害死的。同样也有可能受不了,自己寻死的。不管是怎么死的,肯定不会是被枪打死的。
因为没有听到过枪声。
这一回,她没有走过去看坟堆上的木牌。
这个冬天,胡铁一定是天天在等着她去看她,等着她给他带去好消息。一个人如果真心在等着什么,那这个人一定不会随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雪已经完全化完。没有了雪的下野地,看上去很难看,像一个被脱光了衣服的老女人。
老女人在等着一场春雨的到来。春雨会先给老女人洗个澡,洗去满身污垢,让老女人的肌肤恢复光浩和弹性,春雨还会渗进老女人的身体,让老女人生长出嫩嫩的绿色来。
这时的老女人就会变成一个漂亮年青的姑娘了。
荒野也和人一样,不同的季节,看上去,长的样子也会不同。冬天和春天交替的日子,荒野很难看。
走在难看的荒野上,白豆心里在想,等会儿见到胡铁,把发生的事告诉胡铁,胡铁的脸一定会比此时的荒野更难看。
见到胡铁,把事情全告诉了胡铁。
只是有些意外,胡铁的脸并没有太难看。
看来,这个结果,胡铁曾经想到过。
胡铁还能有什么可说的。
胡铁的嘴里好像塞了一个石块,发出的声音有点含糊不清。可能听得出,他在反复地说着同样一句话。
……完了……这罪名得背一辈子了……十二年……还有八年……在这里面……太可怕了……完了……八年……在这里面……太可怕了……背一辈子……太可怕了……还有八年……太可怕了……
不知道胡铁是要把这些话说给谁听。是说给白豆听的?可他说话时,根本没有看白豆的脸。而且还说不清楚。如果他是说给白豆听,他应该看着白豆,并且把每一个字说清楚。那他是说给自己听的?也不是,说给自己的话,不用说出来,不用发出声音,只要想到了,自己就会听到了。不要猜了吧,也许连胡铁自己都不知道要把这些话说给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