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们围在火炉旁边,拿出带来的食品和酒,和亚生聊到了好晚。从他那里我们得知,兴地以东的辛格尔现在仍然有草有水,和早期的罗布泊探险家们描述的荒漠绿洲没什么两样,只是辛格尔现在被划入军事禁区,不允许在那里放牧了。至于“阿提米希布拉克”,也确有此地,亚生年轻的时候就听老人们讲过,从兴地到那里骑骆驼要走3天。在罗布人的眼里,60代表多,1000代表非常多,这个名为“六十个泉”的阿提米希布拉克,就是有很多泉水的地方。在那里有众泉汇成的溪流,有成片的红柳和芦苇,也曾是野骆驼的家园。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罗布泊一带的野骆驼至少有四五千峰,80年代初估算也有700峰左右,而现在仅剩几十峰了。
亚生告诉我们,他的两个小儿子在尉犁县城上过学,朋友也都在县城,他家将来肯定要离开兴地。他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像大队长优努斯一样,能有更多的羊,将来给残疾的大儿子娶个媳妇。他的一番话使我想起了瑞典考古学家贝格曼。1928年,贝格曼在兴地参加了一个百年来库鲁克塔格与罗布荒原最为隆重热烈的婚礼,婚礼上,帕万家族的四对堂兄妹结为“世纪良缘”。贝格曼对“兴地的婚礼”的描述也成为他的《考古探险手记》一书中的亮点广为流传。在贝格曼笔下,婚礼的当天,一家村像节日般热闹,夜晚灯火通明,人流熙攘……我们也很想参加亚生大儿子的婚礼,也想置身于“兴地的婚礼”的喜庆之中,但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兴地“一家村”毕竟太遥远了,可我们和亚生一样有着美好的祈盼,大家都对亚生说,办喜事时一定通知一声,我们会在遥远的地方祝福新人的。
第二天,我们顺河而下,来到了一公里外的第二户罗布人家。
主人尤努斯是土生土长的库鲁克塔格山居民,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家坐落在兴地峡谷的入口处,依山傍水,庭院虽没有围墙但整个院落都被百年的红柳和胡杨所包围。在庭院靠山坡的一角有一个羊圈,木桩上搭着一个马槽,这个马槽非同一般,一看就知道是罗布人过去用过的卡盆(用完整的胡杨树凿成的木船)。尤努斯也说不清楚这个卡盆是从何而来,只是说,在他小的时候就有这个马槽。我很纳闷,莫非阿不都热依木曾使用过这个卡盆在碧波荡漾的罗布泊或孔雀河捕鱼狩猎?也许传承了祖上的荣耀,尤努斯在库鲁克塔格山区的游牧民中有很高的威望,人们都称呼他为大队长。他是这一地区名副其实的大巴依,家里有800多只山羊,200多亩耕地。也许他太富有了,祖上留给他的耕地已撂荒多年,平整的土地被高高的芨芨草淹没,已看不出是曾经耕作过的田地。
我们在探访中了解到,尤努斯正是阿不都热依木的亲孙子。他的祖上阿赫迈德·帕万世代生活在库鲁克塔格山中,早期的探险家都曾提及帕万的名字,以及他人丁兴旺的家族。甚至有人说,在库鲁克塔格游牧的山民都出自同一个祖先,那就是帕万的远祖。
距院落不远处,有一座小山包,那里曾是尤努斯爷爷的家。100多年过去了,山包周围长满了蒿草和芦苇,曾经上演过兴地婚礼的房屋已不复存在,留下的只是一堵摇摇欲坠的残墙。仔细观察可以发现,残墙上有两个佛龛,在当今的维吾尔风格建筑中是绝对看不到的。可以想象,在100多年前,库鲁克塔格山一带的罗布人,曾受佛教文化的影响,他们也是罗布荒原古文明的传承者。
尤努斯在库鲁克塔格山中度过了半辈子,至今他还能回忆起儿时和爷爷在一起的事情。据他回忆,每当爷爷去“六十个泉”猎野骆驼,他每天都要爬上屋前小山坡眺望,期待着爷爷满载而归。因为只要能猎到一峰野骆驼,就够全家人吃上一个冬天。
在尤努斯家南面不远处有一片麻扎(维吾尔语意为“墓地”),那便是帕万家族的墓地。茫茫戈壁上,几个坟包显得异常稀疏,冷清。尤努斯指着一个圆顶的大麻扎说,他的爷爷阿不都热依木就埋在那里。这个大麻扎直径有5米,高5米,虽说是典型的伊斯兰建筑风格,但在麻扎顶端却没有月牙标志,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原木桩。在麻扎圆顶上有一个大窟窿,借助透射下来的阳光可以看到,麻扎的圆厅中央安放着两个土块垒砌的墓穴,其中一个有被挖掘的痕迹。尤努斯告诉我们,他的爷爷就安放在这个大麻扎里,几年前他爷爷的墓地被盗过,他又将其尸骨重新收敛入土安葬。
在羊倌的带领下,找到古老的兴地岩画
一个多世纪以来,虽然罗布泊考古的重大发现多次震惊世界,但兴地始终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唯一记录了其辉煌过去的是兴地沟山崖上的那一幅幅岩画。
我们在尤努斯的羊倌带领下,沿着河谷去寻找古老的兴地岩画。
兴地岩画在兴地峡谷的中部,距尤努斯家直线距离不足5公里。虽说是冬季,但兴地峡谷中的河水并没有完全封冻,在蜿蜒曲折的峡谷中,我们时而在冰上行走,时而登上河岸。两个多小时后,我们穿过一片茂密的红柳丛,终于到达刻有岩画的峭壁下面。
这是一幅长十来米、高约五六米的岩画,有上百个图案,涉及捕猎、放牧、杂耍、建筑等内容。从岩画表面的风化程度看,岩画不是一个年代所刻,石壁上部的岩画比下部要早许多年。据考证,兴地岩画是匈奴人在西域活动期间的产物。匈奴势力在公元前2世纪才到达塔里木盆地,兴地岩画也应产生于公元前2世纪以后。可以想象,兴地曾经绿树成荫,溪流纵横,是丝绸之路上一条热闹的商道,络绎不绝的驼队和马队经过这里,不约而同地在山崖上镌刻上了他们的商旅生活。20世纪二三十年代,瑞典考古学家贝格曼也曾两次在兴地停留,全面记录了岩画的内容。
兴地峡谷虽说人迹罕至,但兴地岩画已遭到严重破坏。个别地质考察和区域规划人员在岩画上刻上了自己的名字,在一处精美的岩画上我们就发现了“尉犁区划队”的签名。为了保护这一原始游牧民族留下的文化遗产,自治区人民政府于2000年将兴地岩画列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尉犁县人民政府也为保护兴地岩画而在此立碑。
再过一个世纪,兴地会变成什么样子?
兴地一家村不仅是一个隐秘之地,而且由于所处的地理位置,这里也是个敏感之地。据罗布人亚生说,辛格尔和破城子现在都有哨兵把守,巡逻兵也不时地到兴地来巡逻。如发现外人来兴地,他都有义务通过无线电话向乡派出所报告。听他这番话,我们反而增添了几分好奇,放弃了从辛格尔和库米什返回的计划,决定徒步穿越兴地沟,从营盘返回。
在古西域三十六国中,有两个王国的命运与库鲁克塔格密切相关。一个是盛极一时却又神秘消失的楼兰,另一个就是与库鲁克塔格相伴,以辛格尔绿洲为中心的山国。兴地沟所处位置正是沟通罗布洼地和吐鲁番盆地的重要道路,被称为“墨山国之路”。其起点,就是位于兴地沟以南25公里的营盘遗址。我们徒步沿着兴地沟向南穿行,沿途发现了许多石块垒砌的遗址,有的像烽燧,有的像哨所。走出兴地沟后,涓涓流淌的兴地河渐渐消失在库鲁克塔格山北边的冲击扇之中。我们沿着干枯的河道向营盘走去。
营盘古城北面是库鲁克塔格山,南靠孔雀河岸,它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山国的都城,也是丝绸之路北道的必经之地。营盘古城的奇妙之处,在于它是一座周长900余米的圆形城堡。在其周围有上百座古墓,是迄今罗布泊地区最大、文化内涵最丰富的墓葬群之一,被历史学家称为“第二楼兰”。如今,营盘的圆形城墙一半已不复存在,但一眼望去仍然能清楚地看出圆形的城池。残缺的城墙有3~4米高,是由夯土干打垒而成,即一层湿土加一层树枝条,又一层夯土,又一层树枝条,就如同我们现代建筑中砌几层砖放一层钢筋增加拉力原理一样。在城池边上的高地上有一个5~6米高的佛塔,周边有许多古墓。虽然营盘周边用铁丝网做围栏,但由于没有人看守,古墓大都被盗掘过。
离开营盘后,我们乘车沿着孔雀河向218国道驶去,途中,我们考察了孔雀河畔的“太阳墓”遗址。“太阳墓”外表奇特而壮观,围绕墓穴的是一层套一层共7层由细而粗的圆木,木桩由内而外,粗细有序。圈外又有呈放射状四面展开的列木,井然不乱,蔚为壮观。由于它整个外形酷似一个太阳,很容易让人产生各种神秘的联想。还有这样一种说法,“太阳墓”的盛行,使大量树木被砍伐,使楼兰人在不知不觉中埋葬了自己的家园。如今的“太阳墓”地也遭到了严重的破坏,盗墓者在“太阳墓”的中央挖了一个大坑,木桩也被拔出了不少。
离开兴地,踏上归途,罗布荒原和库鲁克塔格山脉远去了,我的思绪却凝滞在“一家村”升起的炊烟之中。阿不都热依木和他的家族没有离开库鲁克塔格,没有离开“兴地一家村”。在深感欣慰的同时,我们也看到,在现代文明无孔不入的今天,罗布泊的大开发已拉开了序幕。人类无休止地索取,使罗布泊和库鲁克塔格山的生态环境受到严重的威胁,轰隆隆的机器声打破了远古荒原的沉寂。野骆驼的家园阿提米希布拉克或许已经不复存在,广袤的罗布荒原已经难以寻觅野骆驼的踪迹。水草茂盛的兴地河谷,一个世纪前也曾是野骆驼、马鹿、棕熊、盘羊、羚羊的家园,可现在就连野兔子也难以看到。再过一个世纪,兴地会变成什么样子?它还会是今天的“一家村”吗?
为了兴地的安宁,为了还野生动物一个本属于它们的家园,我们还是少来打扰这片静谧的山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