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正在变成一个大村庄。
一个村子里该有的东西,这里似乎全有了。
一排排的土房子,站立在天地间,一群群的男人和女人走进走出,不停地忙着。
一条条大大小小的路,象绳子一样把一片片庄稼地拴在一起。
还有牛圈马圈猪圈羊圈鸡圈,还有白狗黑狗,它们会在一天不同的时候喊叫,让这里再不再有死一样的寂静。
还有托儿所。大人下地,孩子就送到这里。孩子的哭声,在这荒凉的地方,比那些美丽的歌声好听。
炊烟是一面蓝色的旗帜,在天空上飘扬,干活的人边干活边抬起头看看它……
不时也会有人不知为什么事,吵起来,也骂人,骂急了,也会打架。骂架打架时会围着好多人看,看的人脸上带着笑……
你说,三年后,全部要搬出地窝子。
你说,咱们要一个月宰一头猪。
你说,结了婚的人,一家有一个在伙房吃饭就行了,另一个人的粮食可以拿回家,平常休息了,可以自己做着吃。
你说,女人,一个月可以比男人多休息两天。
你说,苞谷结了籽,伙房煮一锅,不管大人小孩子,一个人一根青苞谷棒子。
你说,等孩子长到了六七岁,咱们要办个学校。
你说一条,大家鼓一次掌,你说了六条,大家鼓了六次掌。不知开过多少次会,头一回给你连着鼓了这么多次掌。
兰子的肚子鼓得能看出大小。随着肚子的鼓起,兰子对你的态度更坚决。兰子说,为了孩子,你就忍着吧。
躺在兰子身边,要忍得住,是件困难的事。
看你翻来覆去的样子,兰子说,要不,你睡到队部去吧。
不在兰子身边,你可能不会这么难受。
第二天,你就搬到队部去睡了。
雪儿到了医务室,小凤去雪儿那儿不方便,小凤就去得少了。小凤去一次,就会和雪儿咬一会耳朵。
小凤老是问雪儿,咋回事?咋还没有情况?
雪儿就问她什么时候来的那个,什么时候和老根干的那个事。
雪儿是大夫了,给大夫说话,小凤不脸红了。小凤想了一会,就告诉雪儿她是哪一天来的哪个,哪一天和老根干了那个事。
雪儿一听,雪儿说,日子不对,晚了两天。雪儿说,你下个月十七号前后,别让老根喝酒。
小凤到兰子屋子串门。
小凤听兰子讲怀上孩子时的感觉。
听着听着小凤也开始跟着兰子说怀孩子的事,有些地方还和兰子说的不一样。
小凤也怀上孩子了。
兰子说,我就想吃凉拌黄瓜,把醋放得多多的。
小风却说,她只想吃炒辣椒,最好是那种红红的小小的朝天椒。
小凤是湖南人。小凤说这些话时,嗓门好大,离老远能听见。
小凤跑去对雪儿说,你真是太神了。
雪儿轻轻一拍小凤的肚子,说,不是我神,是你这块土地肥沃。
到了休息天,你还去打猎。
你看雪儿站在门口,随口说了一句,雪儿,跟我去戈壁滩上转转。
雪儿一听,高兴,就要跟你走。
你说,不行,你去不了。
雪儿说,为什么?
你说,要骑马去。你不会骑马。
雪儿说,我会骑马。
你说,你真的会骑马?
雪儿说,我真的会骑马。
这让你想不到。上海来的女人还会骑马。你当然不知道,上海有一个游乐场,骑马是一个主要的娱乐项目。能去那儿骑马的全是有钱人。雪儿没有钱,雪儿去那儿骑马,有人给她花钱。你也不会知道,给她花了钱,让她骑马,等她下了马,那个给她花钱的人,就会把她当马骑。
雪儿说她会骑马,你不相信。你让老冯牵了两匹马来。
你让雪儿骑给你看。
雪儿上马,两只脚在马肚子碰了一下,马走起来。再一碰,使点劲,马又跑起来。绕着操场跑一圈。跑到你跟前,雪儿一勒缰绳,马的前蹄离开地。
看得你和老冯眼睛睁好大。
你对老冯说,你休息吧,就不用跟我去了。
你上了马。
雪儿就没有下马,直接跟在了你的身后。
老冯站在队部门口,愣愣的,看着你和雪儿消失在一溜烟尘里。前些日子老冯陷在梅子的事里,对别的事顾不上。头一回好好看了看雪儿,没有想到雪儿长得这么好看。
你举起望远镜。
这些日子,你只要举起望远镜,心里就不再只是想着找到一个猎物。望远镜在移动过中程,你更希望在野草丛里,灌木林里看到一个人。哪怕是一个影子,哪怕是一堆骨头。手下的一个人,说没有就没有了。是死是活不知道,这样的责任,你要一直承担着。
你放下望远镜,你对雪儿说起梅子的故事。
雪儿只是听。
一只野兔子,从你前面的一片芨芨草丛中跳出来。
抬手扣动扳机。兔子倒下。
你对雪儿说,我请你吃野餐。
遍地都是干枯的树枝和杂草,点一堆野火。把刚打死的兔子剥了皮,穿在削尖的红柳棍子上,放在火上翻转着烧烤,不一会香味在火堆四周弥漫。
不远处,是苞谷地。
你走进苞谷地。先撒了一泡尿,后掰下两个青绿的苞谷棒子。
苞谷棒子埋进烧过的炭灰里。
你从熟了的兔子身上,撕下一条腿,你问雪儿,吃过野免子肉没有,雪儿摇摇头说没有吃过。
你把一条兔子腿递给雪儿。
雪儿吃了一口说,真香。
吃过了兔子肉,你说,还有更香的呢。
从火炭灰里扒出青苞谷棒子,象剥大葱一样剥去层层裹着的皮,露出了烤熟的苞谷籽,一粒粒象玉一样饱满光润,腾腾的热气里一股清香扑鼻。
咬一口,有奶一样的汁液溢出。
雪儿不知吃过多少酒宴,可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雪儿对你说,下次,我还要跟你出来打猎。
雪儿的样子竟有点了女孩子的天真劲。
老冯到队部来找你。
老冯对你说,大哥,你给我说的那个事,兰子前些日子也给我说了。我也好好想了想。那个事,我看就按你们说的办吧。
你一下子没想起老冯说的什么事。你问老冯是什么事。
老冯说,就是你们说的雪儿的事啊。
是这个事啊,你明白了。
可你不知该怎么对老冯说。不错,这个事,给雪儿也提过,雪儿同意。可是雪儿如果不是那样的出身,雪儿可能同意嫁给老冯吗?再说了,要是把雪儿的真实情况告诉老冯,老冯又可能会娶雪儿吗?是的,给老冯什么也没有说,瞒着老冯,让雪儿嫁给他,但纸里包不住火,总有一天,老冯会知道真相。老冯会觉得上了当受了骗。老冯肯定会恨死你。恨死你不说,老冯又会怎么对待雪儿呢。对,现在把实情告诉老冯,你再做做思想工作。老冯可能会娶雪儿,可娶了以后呢,老冯心里也会有个治不好的病。如果老冯知道了这事,死不肯娶雪儿,老冯一定会把这事四处传扬,不出一个晚上,全营地的每个人都会知道,雪儿还怎么在这个地方活。这个地方的人,可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思想觉悟啊。封建社会推翻了,可封建思想并没有全部从脑子里赶出去。
这事有点太复杂。你还吃不准会向什么地方发展。
你只好对老冯说,这一段工作太忙,等等再说吧。
给别人看病的自己也会得病。往往一病就病得厉害。雪儿突然发起了高烧。烧得昏迷不醒。
男卫生员给雪儿量了体温。
男卫生员对你说,我们这没有退烧的针和药。
你说,那只有送到场部医院了。
男卫生员说,没有别的办法。而且要送得快点送,高烧烧久了,能把人烧坏。
怎么送?找几个壮劳力,用担架抬?太慢,走到场部,要走一夜。让马车送,马车得绕大路走,也不快。要想快,只有骑马。
雪儿会骑马。可雪儿发高烧,雪儿骑不了马。
你让老根把马牵来。
你把雪儿抱到马上。
你把雪儿放在马背的前面,你坐在马背后面。雪儿在马上坐不住,雪儿只能靠在你的身上。好在雪儿个子不高,身子苗条,靠着你,你觉得雪儿象是一团棉花。
离开营地时,天已黑透。
天上正好有月亮,月亮象盏大灯笼,照出一一条荒野上的路。
一大瓶液体,顺着针管,一滴滴流进了雪儿的身体。
雪儿醒过来。
雪儿看到你坐在旁边。
雪儿说,让你送我来,真不好意思。
你故意轻松地说,有什么办法,咱们是兄弟姐妹吗。
雪儿喊了声,大哥。
这以前,雪儿喊你喊队长。
你问雪儿,好点了吧?
雪儿点点头,雪儿的眼睛里有泪花闪动。
高烧这样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二天后,雪儿走出医院。你站在门口,你的手上牵着马。
雪儿出大门看到你,雪儿笑着向你跑过去。
还是只有一匹马。
只好两个人骑一匹马回营地。
还是雪儿坐前面,还是你坐后面。
雪儿的病好了,雪儿坐在前面,可以很直地坐着。雪儿不用靠着你。只是马儿跑起来,上下一颠,雪儿的后背会碰到你的胸。
病好了后的雪儿,不再象是一团棉花。雪儿坐在你的前面,象是一团火,你觉得正被什么烘烤。雪儿不发烧了,你倒觉得自己有点发烧了。
天上没有云,天上只有一个太阳,格外亮。
马是打过仗的马,很听话,小跑一阵后会慢慢走一阵,慢慢走一阵又会快快地小跑一阵。
格外亮的太阳光,照到哪里哪里亮,落到哪里哪里热。
大约是这太阳,让雪儿想起一支歌。一支她只能唱两句的歌。但你让她要学会唱这支歌。
雪儿说,大哥,你教我唱歌。
你说,我这嗓子,唱不了歌。
雪儿说,这个歌你会唱,你们这样的人都会唱。
你说,什么歌?
雪儿说,《东方红》。
你说,这歌谁都会唱。
雪儿说,可我还需要学唱。
你说,我只会自己唱,我不会教别人。
雪儿说,你不要教,你只要自己唱上三遍,我听三遍,就能学会。
你开始唱。
你不会唱别的歌。你只会唱两首歌。另一首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你的嗓子并不好,发出的声音,象是掺进了不少沙子。但你唱得不难听。因为你唱这支歌时,你有种不同一般的虔诚。一个人只要带着情感去唱歌,再不好的嗓子也能唱出好听的歌。
唱过了三遍。
雪儿说,唱得真好。
你说,该你唱了。你还有点不相信,雪儿听了三遍就会唱了。
雪儿唱起来。
同一首歌,却是完全不同的声音。雪儿的嗓子本来就好,又溶进了自己此时的心情,那简单的旋律,随之变得意味深长了。
东方红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幸福
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共产党象太阳
照到哪里哪里亮
哪里有了共产党
哪里人民得解放
……
雪儿唱完了。
你说,唱得真好。
雪儿说,不是我唱得好,是歌好。
你说,歌也好,你唱得也好。
雪儿说,唱这个歌时,唱到毛泽东,唱到共产党时,我想到的就是你。
你说,可不能这么说。
雪儿说,我就是这么想的。
你说,这么想的,也不能这么说。
雪儿说,为什么?
你说,你呀,刚参加革命,好多东西,你还不懂,时间长了,你就明白了。
雪儿说,反正我是这么想的。
明明知道,雪儿这么说是不合适的,可你听了心里面还是挺舒服的。
雪儿说,那时候,说让我们到新疆,一个个哭天嚎地,象是要来送死一样。要是知道,这个地方有你这样的人,不要逼,我自己往这跑。
你说,这是共产党伟大。
可能是刚病过,又在马上颠久了。雪儿说,大哥,我有点累。
你说,要不,咱们停下,找个地方坐一会。
雪儿说,不用,让我靠着大哥歇一会就行了。
雪儿说着,不等你说行还是不行,就把身子向后斜,靠进了你的怀里。
你没有想到雪儿会靠进你的怀里,你没有这个准备,你不知说什么好,你只能挺起身子让雪儿靠着。
你下意识地朝四周看了看,明知这荒野上不会有别的人,你还是看了看。你知道这样要是让别人看见了,那你就说不清了。
你有点想把雪儿推开,或者给雪儿说,这样有点不太好。可能下了不手,也说不出口。
你要是用手推,雪儿一定会说,你不是我大哥吗?妹子累了,靠着大哥歇一会,有什么不对吗?是啊,雪儿要是你亲妹子,雪儿这样,你会把她推开吗。你一定不会的。
你要是说这样不太好,雪儿一定会笑你。说共产党咋会这样呢,人民有点累了,想靠着歇一会,都不让靠。有这样的共产党吗?人民依靠的不就是共产党吗。
雪儿靠着你,走了一段路后,雪儿不那么累了,你倒真是有点累了。身上一下子出了很多汗。
雪儿觉出你出了很多汗。
雪儿坐直了。雪儿说,我不累了。
你说,没事,你要是累,再靠着我。
雪儿说,有你这句话,我再累也不累了。
雪儿是那种明事理的女人。
马儿不停地走。
能看见远处有一条发亮的丝带在闪动。那是古尔图河。到了古尔图河,离家就不远了。你觉得今天这段路,好象比平常短了不少。
一会儿,走到了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