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不出这一天会有什么事。更想不出会有什么事。
早上一起来,老古抓起床边的衣服要穿,春妮走过来,不让他穿,春妮说,这些衣服该洗了。说着,春妮把前两天洗好的衣服拿过来,让老古全换上了。搞得老古穿得一身新,不像是要去放羊,倒像是去参加一个什么节日的聚会。
走出门时,习惯地看看天。看不到一片发灰发黑的云,看到一个大太阳像个火球,看不出一点要下雨的样子。春妮走过来,把灌满水了的水壶,给了老古。这样的天,天上落不下水来,人就要自己带上水。春妮没有问老古吃什么,不用问了。老古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她已经全知道了。也没有对老古说,中午给他送饭去。这个话也不用说了。这些天,春妮天天送饭去,春妮说,她不会再让老古在野外啃冷馒头了。老古也不再说不让春妮去送中午饭的话了。说了也是白说,这个话春妮不听。再说了,说心里话,老古当然喜欢春妮中午把饭给他送到野外去。
老古喜欢,换随便一个男人也会喜欢。因为春妮送去的不光是热乎乎的饭菜。
坐在草地上,不时抬头看太阳。有点嫌太阳走得太慢。这点嫌,不会带给他不快。只会让他多了些想法。而这个时候出现的想法,全像是四周的野草一样,在阳光下在风中,闪着亮,放纵地舞蹈着。
真是很奇妙的事情。同样是这个地方,同样是这样一片天,同样也是这群羊,同样还是这只叫大黑的狗在身边跑来跑去。老古的心情却不一样了。看它们似乎也和过去不一样了。它们好像一下子都长出了一颗心,身份也全变了,变成了老古家里的人。老古一高兴,全跟着老古高兴。
太阳看出了老古的心思,太阳想让老古高兴,就走快了。让老古再抬头时,看到太阳正好到了头顶上。
这时老古马上往远处看。往东南方向看。这时老古一定会看到一个蚕豆大的黑点。这个黑点在老古看来,却比天上的那颗太阳还要光亮。
不用再拍大黑的头。大黑已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热热的馒头热热的菜,好吃。可老古真正想吃的却是另一对馒头另一碗菜。春妮有时并不马上给老古吃。春妮说,不能多吃,多吃,会坏了身子骨。老古说,我是一头牛,吃得越多,越壮实,越有力气。老古好像说得是实话,春妮觉得这个老古,在这些日子里,真是一天比一天厉害,一次比一次厉害了。
可能是老古饿得太久了。饿得过了。一想到这,春妮就觉得老古挺可怜。就觉得老古现在想多吃一点,并不算是错。也就不会对老古那种吃不够的样子太认真。
一边说让老古歇着。一边并不挡着老古伸进她衣服里的手。老古的手像是在水里一样游动着,不一会就捉到了水里的鱼。这时的春妮就说不出话了。不过,嘴里还有声音,只是那种声音,不好用文字去描写了。
老古不想做渔夫。老古想做一头牛。老古看躺在地上的春妮,越看越像一块地,一块也长了草的很肥沃的地。守着这样一块地,一头牛不会可惜一身的力气。牛的了不起,是在地里显出来的。
鲜湿的泥土浪一样翻滚起来。
老古出汗了。
春妮用头上的印花头巾给老古擦汗。
边擦汗,春妮边说,省着一点,日子长着呢。
老古说,没事。我的劲用不完。
和往常一样,老古吃好了。春妮就走了。
春妮要先回到小木屋,做屋里的事。屋里的事,全是杂事,小事。比较起来,只有一件事,要大一点。那就是给老古把晚饭做好。这事不但一定要做,而且一定要做好。做这件事时,春妮很用心,也很卖力。在这一点上,人和别的牲畜一样,吃是头等重要的一件事。
和往常一样,老古看到太阳快要挨着西边的雪山上。老古就会让大黑把散乱的羊群集中起来,让一只山羊带着它们向早上来的方向走回去。
和往常一样,走了一会,翻过一个草坡,老古就看见了远处飘起一道炊烟。和天天看到的炊烟一样,有点白又有点蓝,只是因为一点风也没有,今天的炊烟看起来,就飘得很直,飘得很高。
看到了炊烟,老古没有让羊群快点走。不用那么着急。春妮说得很对,省着一点,日子长着呢。
一想到以后还有很长的日子,全是这样的好日子。老古有点像傻子了,自己向着那那一道炊烟笑出了声。
这时的老古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正走在这很长的好日子的头头上了。
把羊赶进圈里。老古往小木屋走。老古一看,和往常不一样。门口没有站着春妮。春妮是在屋里,没有出来。每次老古收工回来,春妮都在门口等他。这次没有,老古就觉得怪。就想快点进到屋子里去,看看春妮是怎么了。
刚走到门口,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人。却不是春妮,竟是个男人。老古发呆了。换任何一个男人,这个时候也会发呆。
男人很高大。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老古也有这样的军装。下野地的好多男人都有这样的军装。穿这样军装的男人,大都一块打过仗。在下野地都互相认识。可老古不认识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是谁?怎么会跑到这里来?怎么会钻进了他的小木屋?实在有太多问题要问这个男人了。可老古一个问题都不想问,他只想马上看到春妮。看看春妮怎么样了。
这个男人想跟他说什么。可他还没有开口,老古就把挡在门口的身子往旁边一推,一头钻进了小木屋。
一眼就看到了春妮。
春妮还在。
春妮站在屋子的中间。
但老古还是用不能相信的目光看着春妮。因为虽然还是那个春妮。但春妮的胳膊和手全用麻绳子捆了起来。
这时,老古还同时看到,在春妮的旁边,还站着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穿着制服。这个男人手里还握着一把手枪。
老古的头一下子大了。觉得浑身的血都一齐涌到了脑袋里。
老古一把把挂在墙上的步枪扯了下来。
老古一边拉动着枪栓,一边大吼着让拿枪的男人给春妮把绳子松开。
门外那个高大的男人,跟在老古后面进了屋。见到老古拿起枪,就从后面抱住了老古。并对老古喊了一声,老古同志。你听我们跟你说。
老古说,我不听,什么也不听,你们快把她放了。
高大的男人说,老古同志,你一定是糊涂着呢。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要是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就不让我们把绳子给她解开了。
老古说,我当然知道,她全告诉我了。你们想把她抓回去。逼着她和不愿意结婚的人成家过日子。
高大的男人说,就知道你一定是蒙在鼓里了。被这个女人骗了。告诉你吧。这个女人是个在逃的杀人犯。
老古睁大了眼睛,像牛眼一样。老古大声说,你胡说八道。
高大的男人拿出一张纸,让老古一看。老古看到了逮捕证三个字。还有上面的一个鲜红的公章。
高大的男人说,你要是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你就是犯了窝藏罪,我们就要连你也一块抓走了。
老古端着枪的手垂了下来。可老古嘴里却还在说,不可能,这不可能,肯定是你们搞错了。
老古把目光投向春妮。
拿枪的男人,用枪指了一下春妮,让春妮给老古说实话。
春妮说,古大哥,他们说的是真的,我是杀了人。我把我丈夫杀了。他天天喝酒,喝了酒就打我。打起来像打一条狗一样。我实在受不了了。就用斧头把他砍死了。我没有给你说实话,我知道,我只要一说实话,你就不会救我了。我知道,我要是说了实话,你再救我,我就会把你害了。
老古手中的步枪掉在了地上。老古的脸不再是古铜一样的颜色,像是涂了一层灰土。倒是春妮的脸上,好像并没有多大变化,麦穗一样的色泽里,透出淡淡的红晕。
春妮说,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古大哥,我没有给你说实话,骗了你。可我对你所做的事,却是真心真意的。你是多么好啊。遇到了你,我才知道天下还有这么好的男人,和你这样的男人过日子,是一个女人的福气啊。我是多么想,和你能这么一直过下去,一直到老,一直到死。
老古看着春妮。和春妮在一起这么多天,老古还没有真正看清春妮的样子,是这么的好看。老古打仗从北方到南方,又到西北,见过的女人多了。可老古觉得他见过的女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春妮。
春妮说,古大哥,我要走了,这一走,不可能再回来了,也不可能再见到你了。可是不管我走到什么地方,哪怕是到了阴曹地府,我不会忘了你的。有了和你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我这一辈子没有白活,没有白做了一回女人。古大哥,我是多么想给你生个孩子,可惜这只能是个梦了。古大哥,答应我一个事,我走了后,你好好找个女人过日子吧。不要太挑了,只要心眼好就行了。男人过日子不能没有女人,你不能没有女人。你是个好人,女人会都喜欢你的。还是那句话,你的好日子长着呢。好好过吧,古大哥。
拿枪的男人把春妮推到了门外。高大的男人没有马上跟着出去。他站在老古跟前,拿出一支烟,给老古抽。老古摆摆手,没有接他递过来的烟。
高大的男人对老古说,我也是随王震将军打过来的,前年才转业到地方上工作。在公安局干警察。你心里不好受,我明白。说真的,见到这个女人,我也不敢相信,她是个杀人犯。我们一来,要带她走,她说她想等你回来,她说她想见你一面再走。她犯的是死罪。我们就答应了她。她说她要给你做最后一顿饭。我们也答应了。这个女人对你可是真好啊。唉,这样的女人怎么会去杀人,真是让人想不通啊。已经到这一步了,也就别想那么多了。咱们这些人,什么事没见过,没经历过。多保重吧,兄弟。
老古揭开锅盖,看到锅里是他最喜欢吃的酸辣味的揪面片子。它们热腾腾的香味一下子冲进了他的肺腑。老古的眼泪再也憋不住了,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进了锅里。刀砍在老古的脸上,流了多少血,老古没有流泪。多好的兄弟就在身边倒下了,老古也没有掉泪。老古从记事起,好像从没有掉过泪。可这一回老古掉了泪。
拉开小屋的门,老古冲了出去。
天边的云,象是染了血一样的红。三匹马在血红的云朵下面走。中间一匹马上,驮着春妮。两边的马上,坐着两个带枪的男人。
老古朝着天边一下子跪了下来,老古的双手一下子扯碎胸前的衣服,他好象从胸腔子掏出了什么,朝着天空扔出去。于是,在天地间,顿时响起了一个名字。
——春妮。
春妮的名字空旷的大戈壁上,回来荡去,久久不肯停息下来。
天边的云更红了。因为春妮的名字飞进了云层里。而春妮的名字,这个时候挟着一个男人的一腔热血。
春妮好象听到了老古的呼喊。春妮转过了脸,朝着坡上面的小木屋望去。
春妮笑了。
春妮的笑里,有泪水不停地流。
2、
能写信了,也能看报纸了。按说,了妹不用再去白小果那里学认字了。这一点,了妹想到了。再说,一去,白小果还要亲她。了妹就觉得更有理由不去了。
白天在地里干活,别的人乱开玩笑,胡说八道。了妹就想这些事。想着从今天晚上开始,再不去白小果屋子了。
这是个什么事,其实用不着多想,腿长在了妹身上。了妹不想去,谁也管不着。谁也没办法。不去就是了。
想好了,不去了。到了晚上,吃过饭。看天还不黑。看别的人在门口乘凉。了妹不想和那些人坐在一起,家长里短地说三道四。可了妹也不想这么早躺到床上去睡觉。
了妹就又想到白小果的那间屋子。
比较起来,到白小果那里,好像比做别的事,了妹更愿意一点。尽管认了不少字,可到底还有好多字,了妹还不会。不管怎么说,在白小果那里,可以多认几个字。
再说了,白小果屋子还没有打扫,前几天他换下的衣服还没有洗。这些事,早先说好是她来干的。她不能说不干就不干了。她不是这样的人,她一向说话算数。
还有了,白小果说话也挺有意思的。不像队里别的男人,一出口就带话把子。和白小果在一起,好像从没有听白小果说过一句脏话。
还有那个事,那个事,说起来好像挺不好的,可真做过了,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想一想,好像还让人有点……
这样一想,了妹又找不到不去白小果屋子的理由了。
去就去吧。已经去了那么多次了,也就不在乎再多去几次了。
去到白小果那里一看,让了妹有点吃惊。了妹没有想到屋子已经打扫得很干净了。白小果正蹲在屋子当门搓洗他的脏衣服。
了妹马上不让白小果洗了。把白小果推到一边,接过白小果手中的脏衣服,在盆子里搓洗起来。
了妹问白小果是什么意思,不是说好了这些她来干的吗,怎么自己干起来了。
白小果说,你的字也认了不少了,我也不想以后让你再喊我老师了。你也不要再帮我干这些活了。这些活其实我自己能干的。老让你干,我也有点不好意思了,也太不像话了。你在地里干了一天活,挺累的,还要给我干活。我成了什么了。不真成一个地主了。
了妹说,你是不是不想再教我了?是不是又嫌我碍你事了,要赶我走呀?
白小果说,一点这个意思都没有。说真的,我是怕你再不来我这里了。
了妹说,我想过不再来了。
白小果说,这为什么?
了妹说,你说为什么,你少装糊涂。
这一说,白小果有点明白了。显出不好意思的样子。摸着自己的头。那样子,看起来有点傻,却好像又挺可爱的。
一会儿,衣服就洗完了。
了妹说,再教我几个生字吧。白小果说,你说,你有什么字还不认识,我教你认识。了妹想了想,想不出有什么生字。白小果说,你看,你看,你都想不出有什么字不认识了,我还教你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