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开平和袁丽吃过了饭,坐在那里喝茶。青树走过来,问他们吃饱了没有了,吃好了没有。孙开平说,青树,你的大盘鸡做得还是那么好吃。青树说,再好吃,也比不上城里的人的山珍海味。孙开平说,现在城里也变了,喜欢跑到乡下去吃农家菜。青树说,不知小袁姑娘能不能吃惯?袁丽说,真的很好吃。孙开平说,青树,你这有客房吧?青树说,开一间房,让小袁去休息一下。袁丽说,你不是要住到镇上去吗。孙开平说,青树这有客房,为什么还要住到镇上去。袁丽把房子四下打量了一下,跟着孙开平这些年,还没有见孙开平住这么简朴的房子。孙开平说,青树,我就把我公司的办公室设在你这里了。袁丽说,这里有点不方便吧。孙开平说,只要有电话,在哪里都一样。青树说,小袁姑娘说得对。公司办公室还要讲派场。我这条件有点差了。孙开平说,这里靠着公路,去工地更方便。好了,这个事,就这样定了。
许小桃带着袁丽进了客房。袁丽说,被褥还干净吧?许小桃说,客人一走就换新的,干净得很。袁丽说,还从来没有睡过木头的房子。许小桃说,木头房子好,干燥透气,不会得关节炎。袁丽说,真的有这么好吗。许小桃说,你一睡就知道了。袁丽说,我是有点困了。许小桃说,你就休息吧,有什么事叫我就行了。袁丽说,好吧。
跑了那么远的路,孙开平没有一点倦意,不想休息,跑去找青树,说要跟青树说话。青树其实也想和孙开平说话,可她想孙开平不会马上走,要这里呆一阵子,就不那么急。看到孙开平来开找她,青树说,你也去休息吧,有空咱们再聊?孙开平说,我不累。青树说,那么远的路,开着车,怎么能不累。孙开平说,一见到你,就不累了。青树说,这次回来,你不急着走吧。孙开平说,我在油田上有工程,可能几年都不会离开这个地方了。青树说,那以后,我们就可以常常在一起聊天了。孙开平说,不但聊天,我们还可以一起干些事情。利用西部开发这个机会,也整点名堂出来。青树说,看样子,你已经干得很不错了。有了公司,还有了秘书。孙开平说,我这个算个啥,在南方,象我这样规模的公司,多如牛毛。青树说,你是个什么公司?孙开平说,我这人,文化低了些,高科技的干不了。只能干些粗活。修路修桥。青树说,这可是了不起的事,为别人造福,也为自己积德。孙开平说,没有那么高尚,也是想多挣些钱。青树说,你有很多钱了吧。孙开平笑了笑。青树说,你看我。别人的钱,是不能打听的。孙开平说,别人不能打听,你可以。青树说,出门在外不能露富啊。孙开平说,说富说不上,可从现在开始,这一辈子啥也不干了,不会缺钱花。青树说,这还叫不富呀。
在厨房的后堂,马东军在切菜,许小桃在洗碗。
许小桃说,一看,孙开平就是个大老板。马东军说,你怎么看出来的。许小桃说,有女秘书呀。马东军说,好多老板都有女秘书。许小桃说,孙开平的女秘书和别的老板的女秘书不一样。马东军说,有什么不一样。许小桃说,你看那个袁丽,又有气质又漂亮。这样的女秘书,是不会随便跟一个老板的。马东军说,好象是这么个道理。许小桃说,孙开平要只是个包工头,她不会跟他的。马东军说,你会不会跟?许小桃说,我也不会跟。马东军说,那你也一定觉得自己很漂亮了。许小桃说,难道不是吗。
一人面前放了一杯茶,青树和孙开平继续聊着天,孙开平说,纪明呢?
听到孙开平这么问,青树看着孙开平。好象没有听清孙开平的话。真的以为青树没听清,孙开平又问了一遍,纪明呢?青树说,你真的不知道纪明去了哪里?孙开平说,我刚下车,连纪明的面都没有见,怎么会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青树说,你应该知道。孙开平说,我离开这里已经七年了,七年咱们没有一点联系。我怎么会知道纪明去了什么地方。青树说,你是不是真的想见纪明?孙开平说,当然啊。一说回新疆,我马上想到的就是你和纪明。青树说,你要是真的想见纪明,我可以马上带你去见。孙开平说,我真是有些听不懂你的话,这难道不是他的家吗,怎么还要去另外一个地方去见他。青树说,是的,他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了,要见他一定要去一个地方才能见到。孙开平说,你真的是让我更糊涂了。青树说,过一会,你就不糊涂了。
如果说我没有想到孙开平会在今天出现,那么,我更没有想到,孙开平出现后会问出纪明在什么地方的话。我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可以不知道纪明永远睡在了胡杨林里了。孙开平不能不知道。孙开平不该不知道,他没有理由不知道。可他偏偏不知道。
孙开平要见纪明,青树带他去。看到青树拿着猎枪,问青树干吗还要还要带着枪。青树说,习惯了。孙开平记起了什么,问青树这猎枪,不是一直是纪明在扛着吗?青树说,他现在用不着了,交给我来用了。
往胡杨林走,一路上青树不说话。孙开平说,你的表情怎么会这么严肃。青树说,我没法不严肃。孙开平说,到底出了什么事?青树说,纪明死了。孙开平说,你说什么?青树说,纪明死了。孙开平说,你胡说。青树说,他真的死了。孙开平说,怎么死了。青树说,他被人打死了?孙开平说,怎么被人打死了。青树说,被人用猎枪打死了。孙开平说,什么时候被人打死的。青树说,七年前。孙开平说,七年前,我回来,我们还一起喝了酒。青树说,就是你们喝酒的那天死的。孙开平说,喝过酒后,分手时他还好好的。青树说,就是你们分手后,被人打死的。孙开平说,我不相信。青树说,当时我也不相信。孙开平说,纪明当兵时练过格斗,一般人不会是他的对手。青树说,那个人一定是个不一般的人。他是把纪明的猎枪抢过去后,把他打死的。孙开平说,你就是这样说了,我还是不相信。青树说,这些年,我也是常常一睁眼,看到纪明朝我走过来。孙开平突然把手朝前一指,说,你骗我,纪明还活着。你看,纪明正站在那棵胡杨树下。青树说,你看到的是只是一座坟墓。
林子的中间的空地上,一片青青的草丛中,座卧着一个坟墓。墓前立着一个大理石的墓碑。墓碑上有一行字。“护林员纪明烈士之墓”,上面还镶嵌了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就是青树死去的丈夫纪明。孙开平站在墓前。青树站在孙开平后面,离孙开平还很远。她靠在胡杨树上。她只能看到孙开平的后背,看不到他的脸。不知为什么,这个时候,她不想看到他的脸。不想看到这个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孙开平的表情一定很很悲伤。但孙开平的脸上一定不只是悲伤。
关于纪明的事,我很少对别人说起。许多人只知道我是个寡妇,但并不知道我怎么成了寡妇。就算他们知道了我是个寡妇,也不会知道我为什么这么些年不再重嫁个男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女人的秘密会多一些。不过,对别人不说,对孙开平不能不说,孙开平不是别人,他和纪明从小一块长大。但就算孙开平不是别人,我也不会让他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守着寡。
孙开平说,我要知道那天会出这个事,我一定不会走。青树说,喝酒前,你说你过两天才走的。孙开平说,可是喝酒时,喝得肯有点不痛快。青树说,为什么不痛快。孙开平说,纪明说我眼里只有钱,说我不该扔掉生养了我的这块土地,跑到南方沿海去。青树说,就因为这个话,你不痛快了。孙开平说,好象是这样。青树说,你出门时,他没有送你。孙开平说,你正在厨房里忙着,跑出来送我。青树说,我看到你的脸色并不好看。孙开平说,是的。青树说,可送完你回来,我看到纪明的脸色更难看。孙开平说,当时好象刮风了。刮的风很大。青树说,是刮起了大风。纪明站起来要去胡杨林。我说,风太大了,不要去了。孙开平说,纪明向来有主见。别人的话,他不会听的。青树说,是这样的。他说,偷盗树木和偷猎野生动物的人,常常会这个时候跑进胡杨林干坏事。孙开平说,当时,我要不说走。纪明还会陪我喝酒。青树说,也许。孙开平说,陪我喝酒,纪明就不会去胡杨林了。青树说,也许。孙开平说,我当时就不该就那样站起来就走。青树说,做过的事,回想起来,好象总有许多不该。孙开平说,记得你当时还怀孕了。青树说,是的。孙开平说,孩子呢?青树说,也死了。孙开平说,这怎么会呢?青树说,听到胡杨林里响起枪声,我拼命地跑,跑着跑着,摔倒了。摔得很厉害。孩子就没有了。孙开平说,如果我在,你就不用那么跑了。青树说,没有如果。
很久了,对别人的话,我已经不会轻易相信了。那些听起来很真的话,往往却可能是假的。编出来的事,听起来更象真的。要不,也不会有那么多戏,流传了一代又一代了。孙开平说的话,总让觉得有一些好象不是真的。但究竟那些话不是真的,我还不知道。我想我会知道的。
太阳很好时,公路边客栈的人会走出来,坐在门口晒太阳。先是许小桃走了出来,过了一会,袁丽也走了出来。许小桃看到袁丽走过来,让出凳子,让袁丽坐。两个人年纪差不多,见面不觉得生分。
袁丽说,孙总呢?许小桃说,和青树去胡杨林了。袁丽说,去了这么久了。许小桃说,不会有什么事,青树手里有猎枪,孙总不会有危险,等一会,就会回来了。袁丽说,主要是工地上还有工作要他安排。
许小桃把炒好的葵花籽抓了一把给袁丽。许小桃说,来,嗑瓜籽。我们这的葵花籽可香了。袁丽接过葵花籽,也嗑了起来。她不象许小桃那样,边嗑,边把瓜籽壳吐到了地上。袁丽把瓜籽放到另一个手上。许小桃说,没事,吐到地上,这里不是城里,不用那么讲究。袁丽笑了笑,还是不肯把瓜籽壳吐到地上。
许小桃看了一会袁丽,说,你长得可真好看。袁丽说,你也长得很好看。许小桃说,和你比,我土得掉渣。袁丽说,其实你把妆化得淡一点,会更好看。许小桃说,青姐一点儿也不化妆。袁丽说,她不用化妆,就很好看。许小桃说,她连一点口红都不涂。袁丽说,这样的女人很少。许小桃说,有青姐本事的女人更少。袁丽说,她是你的老板?许小桃说,也是我姐。袁丽说,可你们长得不太象。许小桃说,是我表姐。我妈和她妈是姨表亲。袁丽说,怪不得。
从胡杨林里往外走时,遇到了王子川。照相机提在手上,随时准备要捺快门,王子川看到了青树,不过,看到了就看到了,并没有打算多说什么。青树也是一样,只是朝着他点了一下头。
等王子川走过去了,孙开平问青树这是个什么人。青树说是住在客栈的一个客人。孙开平说,这个人看起来怪怪的。青树说,人家是搞艺术的,出过书。孙开平说,样子倒有点象。青树说,是不是搞艺术的人都有点怪。孙开平说,反正和一般人有点不一样。
到了红房子,孙开平非要和青树签租房合同。青树说,其实用不着签,你住就是了。孙开平说,这不行,咱们不能因为认识,就不讲市场规则。合同一定要签。中国人,自古就有句老话,亲兄弟,明算帐。青树说,只怕有些帐没法算。孙开平说,这话我同意,不过,能算的一定要算。青树说,那就算吧。孙开平说,我打算租用你这里的三间房子。青树说,为什么要用三间?孙开平说,一间用作办公室,另二间住。青树说,住的房子一间就够了。里边有两张铺。开平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青树说,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了。孙开平说,青树,你别搞错了,我们可没有结婚呀。青树说,行了,我也不是外人,你就不用藏着掖着了。孙开平说,青树,你真的误会了。青树说,好了,不说这个了。说怎么样就怎么吧。孙开平说,三间房子。每间房子一天一百。青树说,这太多了。我的房子可没有这贵。孙开平说,现在情况不一样了。石油大军一来,这里的什么的东西都会跟着升值的。青树说,那也不能收你这么多。孙开平说,你不是让我说了算吗。青树说,市场规则还要讲公平。孙开平说,这样吧,吃饭的费用,也算在里面。连吃带住,一间房子一百。这样总行了吧。青树说,好吧。孙开平说,租期一年,先预付一半。青树说,你是不是看困难,要帮我呀。孙开平说,这是按合同办事。来,在合同上签字吧。青树拿起笔,青树说,还是头一回在合同书上签字。
袁丽躺在床上,睡不着。袁丽坐起来,穿起睡衣。袁丽从自己的房子里走出来。袁丽走到隔壁的孙开平住的房子门口。轻轻敲门,里边没有动静。袁丽轻轻一推,门开了。屋子里边没有人。袁丽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又走了出来,走出来后,没有马上回自己屋。看到青树房间里的灯还亮着。吉丽走了过去,走到门口,没有敲门,也没有推门。只是在门口站了一会。站在门口的袁丽,听到了从里边传出来的说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