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先是我的母亲死了,接着是马东军死了,紧接着又是老关死了。而这三个人的死,都直接或间接都和我有关系,这没法不让我象霜打了一样。
孙开平来找青树,说他想好了,可以答应和她结婚。看得出,他在这个时候答应青树,是不想给青树霜上加雪,他想用另外一种方式给青树以安慰。但他却不知道,这个时候说结婚的事,让青树觉得有点荒唐。结婚,对一个女人来说,一定是她心情很好的时候。青树对孙开平说,过了这段日子再说吧。孙开平说,好吧,我听你的,什么时候都行。说完,孙开平往门外走,青树问,你干什么去?孙开平说,我去工地。青树说,你没有生我的气吧。孙开平说,我怎么会生你的气。青树说,你要去多久?孙开平说,这次时间要长一点,可能会有一个月。青树说,开车小心点。孙开平说,老司机了,没事。孙开平说,你也好好休息一下,你近来的气色不好。青树说,我没事,你不用惦记我。孙开平刚要离开,青树又说,你一个人走?孙开平说,是的。青树说,你怎么不把袁丽带上。孙开平说,不想带。青树说,你一定要带上她,有她照顾你,我才放心。孙开平说,这样不太好……青树说,你还不了解,我可不是个小器的女人。孙开平说,好吧。一般孙开平走,青树不会说这么多话,可这次好象有点不一样,也许青树心里边,已经把孙开平真的当以后的丈夫对待了。
给王子川说过,让王子川走,王子川说他想想,几天过去了,王子川也没有来找过她,也不知他想的怎么样了。
不管想得怎么样了,都要去问问他。
问王子川想好了没有,王子川说想好了。问想好了走还是不走,王子川说走。青树说,那好,你马上收拾东西,我开车,把你送到长途汽车站。王子川说,我说要走,可没有说什么时候走。青树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王子川说,我不想现在走。青树说,哪你打算什么时候走。王子川说,我也不知道。青树说,你这人真有点怪。王子川说,我办一件事。青树说,是不是办完了这件你就走。王子川说,很可能。青树说,你想办一件什么事?王子川说,我想去沙漠深处拍一组照片。青树说,拍什么照片?王子川说,日出和日落的照片。青树说,去沙漠深处可不容易。王子川说,我知道,所以我才给你说。
这大漠边生活了这么多年,青树经常进沙漠,但深处去的不多,不是青树不敢进去,主要是没有什么事,要去沙漠深处办。没有进去过,也一样知道怎么样才能进到沙漠深处。这些年去沙漠深处的人多起来,去干什么的都有。多数人进去又出来了,极个别人进去后,就再也没有出来。有一个姓俞的,是个上海人,是个擦险家,说要横穿沙漠,跟了好多记者还有车。进沙漠那天,在红房子吃的早饭,吃饭时,还给青树打了个招呼,说从沙漠里出来,还来吃青树做的饭,说青树做的饭好吃。结果,他进去后,就再也没有出来。事先在他要经地线路上,埋了水和食物,但走偏了一点方向,渴死在了烈日下。王子川一说进沙漠,青树就想到了这个事。想到了却没有对他说,只问,什么时候进沙漠。王子川说,越快越好。青树说,行,我给你骆驼和向导。王子川说,向导就不用找了。青树说,没有向导,你会迷路。王子川说,我想让你当向导。青树说,为什么?王子川说,不为什么,就想让你当向导。青树说,我想想。
当地一些农民,除了种地外,还会干一个活,就是给别人牵骆驼,当向导,带别人进沙漠。给他们很少几个钱,他们就会舍出命为你工作。可王子川不找他们,偏要找青树。青树也不是不能干,但青树似乎没有理由要去干。红房子很忙,离不开它,骆驼认生,有时会不听生人的话。青树没有理由去干这个事,却有太多理由不去干这个事。但不知为什么,王子川再次问到青树想好了没有,本来有那么多条理由,可以让青树说不,青树却一条也说不出来了,青树只能说,好,我带你去。
也许那一阵子,发生了太多伤心的事,想换一个环境,让自己换个心情;也许听王子川说,办完了这件事,他可能会走,就想再帮他一次;也许每个人的骨子里,都有一种对冒险的渴望,以及对不同寻常人生的追求,我也一样;也许还有什么连我自己还不知道的原因,在这个时候有力地支配了我,让我作出了这种看似没有道理却又无法改变的选择。我不知道,我这样做,是对还是错。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事先是很难知道对错的,只有发生了,有了后果,我们才会知道当初该做还是不该做,不过,等到知道已经晚了。
从维吾尔老乡那里雇了三匹骆驼。二匹用来驮人,一匹用来驮东西。说是到沙漠深处,其实并没有打算走太远。连进带出,带在里边工作,王子川说顶多四天。青树准备了一百瓶矿泉水,沙漠里最怕的是没有水,只要有水,就什么都不用怕了。青树还准备了五十个馕,一种维吾尔人的饼子,不管放多久都不会发霉变质。有了这两样东西,就想不出沙漠里还会再遇到什么危险了。
骑在骆驼上,往沙漠里走,要走一整天,除了喝水吃馕,还不能不说点什么。只能说一些大家都知道的人和事。自然就说到了老关,说到了马东军。
说到了马东军,青树说马东军是好样的,犯了罪,敢去自首。王子川说马东军有点傻,不去自首,一样不会有事。青树说,犯了罪,就要受到惩罚,不这样,世界就会乱。王子川说,惩罚的方式有许多种,不接受审判,一样可以赎罪。青树说,那不一样,罪犯不绳之以法,受害者就会永远受害。王子川说,其实犯罪者,并不一定都是坏人。青树说,马东军就是好人。王子川说,他不死可以做更多的好事。青树说,他用死赎了他的罪。王子川说,他不死,可以做更多的好事来赎罪。青树说,一个人是活还是死,自己说了不算。王子川说,你这人有些迷信。青树说,是的,我相信报应。
说到报应,说到了老关。王子川说,老关死了,是什么报应?青树说,老关是为我死的。王子川说,他是真爱你。青树说,让我得到了报应。王子川说,什么报应?青树说,让我永远记住了他,让我一想起他就会满心内疚。王子川说,他用另一种方式得到了他的爱。青树说,我不知道,天下会不会还有第二个男人愿意用这种方式得到爱。王子川说,其实爱的方式有许多种。青树说,但对一个人来说,刻骨铭心的不会有许多种。王子川说,我知道,很多男人爱你,但我不知道,在你心中,你最爱的是谁?青树说,是纪明。王子川说,活着的。青树说,你真想知道?王子川说,是的。青树说,我不说。王子川说,你不说我也知道?青树说,你知道是谁?王子川说,是孙开平。青树笑了笑,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骑在骆驼上,走了整整一天,这一天到底走了有多远,骑在骆驼上的人,说不出准确的数字。不过,他们知道,他们已经离红房子很远很远了。坐在骆驼上,不管是向东望,还是还西望,还是向南向北望,都已经望不到一棵树,望不到一间房子,当然,也望不到一个人了。那没有边际的沙浪,好象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淹没了。
当然,一个大沙漠,不管它有多大,都不可能把什么东西都淹没,但几千年间,被它淹没的东西,到底有多少,却没有人能知道。
太阳快要落山时,他们看到了一段破旧的土墙,走到土墙跟前,看到了四周散落的木板,还有一些破散乱的陶瓷瓦片,倒塌的房屋,还有奇怪的坟墓,甚至还有些断裂的尸骨。很容易就能看出,就在这片沙漠的下面,有一座被埋藏的古城,并且是一座很繁华的古城。
关于这个大沙漠里埋着一些古城,已经不算是新闻。其中楼兰和尼雅的名字,已经传遍世界。可以肯定,这个古城不是楼兰也不是尼雅,它似们似乎应该有另一个名字。也许这个名字,也还埋在土里,还没有被挖掘出来。
没准在青树和王子川是它的第一个发现者。
想到这一点,两个人都有些兴奋。王子川拿着照相机,不停地拍照,如果这座古城,真的还没有被人发现过,那他的这些照片,就会成重要的资料,不知会有多大价值。王子川拍照时,青树也没闲着,她拿着矿泉水,拿着毛巾,跟在王子川身边。王子川渴了,他就把水递过去,王子川出汗了,她就用毛巾帮他擦汗。
男人工作时,会显得强壮有力,如果这个工作,又恰恰时一种不平常的工作,那他的样子,实在是很象了不起的大英雄。
在黄昏还早晨时,孙子川会支起一个三角架,把一个有点象炮筒的照相机架在上面,并把它对准了缓缓移动的太阳,好象这时的太阳,成了他的靶子,他要把它从天空中射下来。这时站在一旁的青树就象会想起小时候就听到的神话故事。说有天上原来有九个太阳,把大地烤得草木不长,一个力大无比的男人,撑起了弓箭,硬是把八个太阳给射了下来,让天上只剩了一下太阳,让万物得到了正常生长。
说是来照相的,其实大部分的时间,都没有照相。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干什么工作,我们大部分的时间,都不可能用在工作上。工作这个东西,看起来很重要,但实际上,在我们心中,我们会很少想到它。不照相时,青树和王子川几乎不会说到照相这个事。
天黑了不久,月亮就升了起来。没有别的事做,王子川会拿出烟来抽,不但自己抽,还会递一根给青树抽。青树不是那种抽烟的女人,可偶尔抽上几根,她也不会拒绝。有时,还会主动点上一根抽。
抽了一口烟,青树说,我的事,你都知道,可你的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能说说你的事吗?王子川说,你想知道哪方面的事?青树说,随便哪一方面的都行。王子川说,我结过一次婚,很快就离了。青树说,为什么?王子川说,我写东西时,她老坐在旁边看,她一看,我就写不下去了。青树说,哪你对她说,不让她看行了吗。王子川说,我说了,她就高兴了,说我写的是见不得人的东西。青树说,就为这个离了?王子川说,是的。青树说,怎么不再找一个?王子川说,后来,我发现,我很讨厌婚姻这个东西,它是个锁链,硬把两个人往一块锁。青树说,我明白了,你喜欢另外一种形式的婚姻。王子川说,但别人不喜欢。青树说,这么说,你一定有不少女朋友。王子川说,有,但没有不少。青树说,你们这种艺术家,会有许多女人喜欢。王子川说,我只和一个女人好,我不会同时和几个女人好。青树说,你现在和谁好?王子川说,我现在没有女朋友。青树说,你的女朋友呢?王子川说,这次回去,和她分手了。青树说,为什么?王子川说,我又看上了另外一个。青树说,真的吗?王子川说,是的。青树说,她是谁?王子川说,你不说,我也不说。
第二天晚上,还是个好天,月亮好象更大更圆了。夜色没有变,说的话也没有变。还是青树先开的口,青树说,你的女朋友是不是都长得很好看。王子川说,长得太难看的女人,我不会和她来往。青树说,你是不是更在意的女人的长相。王子川说,如果女人太笨太傻,会比长得难看还糟糕。青树说,你这次喜欢上的女人,长得什么样子。王子川说,她比我以前认识的女人都长得好看。青树说,你和别人好,又不和别人结婚,是不是不太好。王子川说,你说的太对了,这样做是不太好。青树说,这么说,你想改变做法了。王子川说,是的,这一次,我打算和她结婚。青树说,这么说,这次可以喝到你的喜酒了。王子川说,还不一定。青树说,为什么?王子川说,因为,还不知道别人愿意不愿意。青树说,你这样的男人,一般来说,不会有女人不愿意。王子川说,你为什么这么肯定?青树说,象你这么优秀的男人真的很少有。王子川说,听你的意思,只要我说出的我的想法,一定不会被拒绝。青树说,我看应该是这样的。王子川说,那我就告诉你,我喜欢上的女人是谁吧?青树说,你说吧。王子川说,她就是你。
月光下的沙子象水一样,但又不象水,水是可以流走的,是会让人沉下去的。沙子却不会,沙子是松软的,铺开以后平得连皱纹都没有,可以让你接触到它的每一个部位都得到体贴地照顾。和月亮和少子都没有关系,不管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一个人男人只要对一个女人说了我喜欢你的话,那么他接下来的要做事,就应该不再只是说话了。
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样的事,好象实在是用不着多说了。在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大沙漠上,在男人对女人说出了我喜欢你以后,而这个女人恰恰对这个男人充满好感已经很久,并且似乎正是在她的努力追问下,才让这个男人有了说出喜欢她的话的勇气。那么这样一个时刻会发生什么事,就是一个傻瓜也能猜想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