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太阳升起来后,青树才从王子川的怀里钻出来。看了一眼从窗子透进来的一缕阳光,青树说,真是个好天。王子川说,没错,是个好天。青树说,你是不是想到了要去做一件事。王子川说,我想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和你在红房子里,一起享受这好时光。青树说,我觉得你该做的是另一件事。王子川说,难道说,还有什么事,会比我们在一起会更有意思。青树说,有一件事,也许不会更有意思,但却会更有意义。王子川说,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事?青树说,你应该明白。王子川说,我真的不明白。青树说,你不是个笨人,你应该明白的,这样吧,我给你半个小时的时间。说着,青树离开了王子川的拥抱,穿上了自己的衣服。朝着还躺在床上,似乎还不明白的王子川说,想好了以后,来找我,我开车送你去派出所,不用我多说,你也知道,自首会从宽处理的。
说完,青树拉开门走了出去。这一下子,王子川是真的明白了,只是明白了的王子川,却是满脸更糊涂的样子。
离开王子川,走出房子,走到院子里,走到了吉普车前。好些天,车子没动过,上面落了厚厚的灰,看上去有些脏。青树拿出毛巾,又提了一桶水,把车子擦洗干净了。半个小时后,王子川走出来,他看到了青树。青树坐在车子里,已经把车子发动着了。走到车子跟前,青树拉开另一边车门,让王子川上车。王子川没有马上上,停了一会,还是上了车。车子刚要开,许小桃跑出来,问青树干什么去。青树说,去办事。许小桃说,去办什么事?青树说,去办一件重要的事。许小桃还想问,车子已开出了院子。这时,听到车子响,孙开平和袁丽也走出来,问怎么回事?许小桃说,青姐和那个照相的又开着车走了。袁丽说,他们去什么地方了?许小桃说,刚死里逃生,不好好休息,乱跑什么呀。孙开平说,再乱跑,也不会往沙漠里跑了。
顺着公路,车子飞跑着。一看方向,就是要去镇里。王子川说,你真要要去派出所呀。青树说,一个杀了人的人,好象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王子川说,是不是可以换一种方式。青树说,什么方式?王子川说,我知道,给你带来的痛苦有多大,我会在今后的日子里,加倍地偿还。青树说,怎么偿还?王子川说,给我到城里去,我的房子,我的财产,还有我整个人,都属于你,并保证不再让你受一点委屈,青树,你知道吗,其实就算我不说出真相,我也会这么做的。青树说,我知道。王子川说,如果你不想离开这个地方,我就带着我的所有,来这里陪你,直到我们老去。青树说,我知道。王子川说,青树,我们在一起,一定会活得很幸福。青树说,那躺在土里的纪明怎么办?王子川说,我可以到他的墓前,跪下向他认罪。青树说,如果他说不呢?王子川说,他什么都不会说了,他死了。青树说,不,他一定会天天来问我,那个杀了我的人,怎么一点事都没有,不但一点事都没有,还让我老婆天天陪着他。王子川说,青树,我们大难不死,是老天的安排。青树说,是的。王子川说,老天就是要让我们在一起。青树说,不,老天让我们活下来,就是不想让纪明白白死去。王子川说,你想过没有,虽然我给你说出真相,但当时没有别人听到,又没有别的证据,我真的不承认,你怎么办?青树说,你不会的,你是个男人,不会说过的话不承认。王子川说,没有人愿意去坐牢。青树说,你一定要去。王子川说,如果我不去呢?
青树一下子刹住了车子。
车子刹得猛,让王子川的头,碰到了车玻璃。碰得有些疼,不过,王子川没生气。他想,青树停了车,是他的话起了作用,让青树改变想法了,不去派出所了。
停下车后,青树下了车,绕到了车后面,打开了车后盖。车后面放了一箱子矿泉水,想着青树去拿水了,这么一想,还真的觉得有点渴了。说实话,走出房子,上了车,直到这会儿,王子川都不相信,青树让他做的事,是真的要让他去做。青树这么做,也是做个样子。知道了真相,知道了谁是凶手,不能没有个态度。
给。果然,一瓶矿泉水递了出来。王子川笑了一下,伸的接了过来。接过后,拧开了瓶盖,把瓶子放到了嘴边。张开嘴,刚要喝,却没有喝成。不是瓶子出了毛病,也不是嘴有了问题,而是他看到了另一个东西。不管是谁,如果在这个时候看到这样一个东西,不管有多渴,都不会再有心情去喝一口水的。
这个东西,就是一把猎枪。一把猎枪并不可怕,可当一把猎枪抵住了人的脑袋时,你就没法不把它当回事了。青树说,如果你不去派出所,不去自首,不去接受审判,我就把你交给它。矿泉水瓶子掉在了车子踏板上。
把王子川送进了派出所,看着李所长给王子川戴上了手铐,青树才离开了。
按说,让凶手归案,青树该高兴的。但青树的脸上,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走了红房子,看到了孙开平。看青树表情很难受,孙开平说,青树,出了什么事了?青树说,你不是看见了。孙开平说,看不明白。青树说,我是该告诉你,对别人可以不说,对你,不能不说。孙开平说,王子川呢?青树说,去派出所了。孙开平说,他去哪里干什么?青树说,去自首。孙开平说,他干了什么?青树说,杀了人。孙开平说,杀了谁?青树说,杀了纪明。
青树围上黑纱,拿起猎枪。孙开平说,你要去干什么?青树说,去胡杨林。孙开平说,凶手已经找到了,为什么还要去。青树说,我还得把这事告诉一个人。孙开平说,谁?青树说,纪明。孙开平说,我和你一起去。青树说,走吧。
青树和孙开平走在一片枯黄的落叶上。青树说,孙开平,真的对不起你,有一阵子我把你当凶手了。孙开平说,不怪你,我要是你,也会把我当凶手的,我也一样,老觉得这个事,可能会是老关干的。青树说,我们都错了。孙开平说,可王子川也不象干这种事的人。青树说,要干什么事,和样子没有关系。孙开平说,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可以好好过日子了。青树说,怎么过?孙开平说,我想我们可以马上举行婚礼。青树说,这不可能。孙开平说,等一段日子也行。青树说,等多久都不可能了。孙开平说,这为什么?青树说,我已经决定嫁给另一个人了。孙开平说,谁?青树说,你认识的一个人?孙开平说,你不会说,是那个杀了纪明的家伙吧。青树说,正是他。孙开平说,你是不是疯了?青树说,是他改变了我整个的人生,我喜欢他。孙开平说,怎么对母亲说?青树说,母亲知道我嫁给了一个我真正喜欢的男人,她一定会为我高兴。
听了青树的话,孙开平不再说什么了,他慢慢地转身离开了。青树走到了纪明的墓前,对着那大理石的纪念碑,轻轻地说,纪明,凶手,找到了,你可以闭上眼睛好好睡觉了。从纪明的墓上,升起一股不大的旋风,卷起几片枯黄的树叶,绕着青树转了一圈后,又回到了纪明的墓上,轻轻地落了下来。青树的泪水一下子流了出来。
爱和恨都是很大的事,不过,再大的事都会过去。这是我最后一次流泪,我再也不会流泪了。
很久没有站在红房子嗑瓜子了。这一次好象和以往都不同。这不同是别人看不出来的。只有我自己可以看到。我看到我的心,正在阳光下跳跃。它象一个孩子,得到了盼望已久的玩具。
下雪了,又下雪了,年年这个时候都要下雪。同样寒冷的季节,同样洁白的雪,日子真的好象在重复。但我知道,许多发生过的事,永远都不会再发生了。
青树把墙上的照片取了下来,墙上的照片是她和丈夫纪明的合影。在这幅照片的旁边,青树又挂上了一幅新照片。这是一幅王子川拍的照片。照片上的青树站在大沙漠的边缘,身边立着一棵古老的胡杨。挂好了照片,青树站在那里看了一会。照片旁边挂着猎枪。青树取下猎枪。枪上好象有了灰,青树拿起一块布去擦。擦了枪。青树围上了头巾。青树向门外走去。青树走向她的那匹白马。许小桃跑了过来。许小桃说,青姐,你要去干什么?青树说,去胡杨林。许小桃说,凶手抓到了,你还去干什么?青树说,你别的忘了,我还是个护林员。
雪没有了,草绿了,树也绿了,又一个春天来到了人间。厨房里,青树在炒菜。一个年青的小伙子当她的助手。餐厅里,每一张桌子上都坐着客人。许小桃和小川妹子热情向进来的客人打招呼,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红房子生意还是那么红火。通向油田的沙漠公路上,越野车在奔驰。孙开平开着车,袁丽坐在他的旁边。袁丽说,这个工程怕是一年也干不完了。孙开平说,好象咱们还没有接过这么大的工程。袁丽说,是的。孙开平说,这一年我们会很忙。袁丽说,有点不好意思,有个事,想给你说一下。孙开平说,什么事?袁丽说,我妈近来身体不太好,我想回去看看。孙开平说,你有一年多没有回去了吧。袁丽说,是的。一年多了。孙开平说,那你就回去吧。袁丽说,我想下个星期就走。孙开平说,我也想问你一下,你这次回去,还会不会再回来了?袁丽说,那要看你肯不肯陪我一块去看我妈妈。孙开平想了一会,孙开平说,你妈喜欢什么?袁丽说,她喜欢吃甜的东西。孙开平说,那就给多带些新疆的水果。袁丽说,那她肯定会欢喜极了。
今年和往年没什么不同,就象今天和昨天一样。一大早,开车去菜市场。白天,大部分时间,在红房子做生意。每天,会抽一段时间,骑马去胡杨林。本来,镇里不想让我当护林员,可我说,除了我,别人干不了这个事。后来,又让我当护林员了。对我来说,去胡杨林,不但是看那些胡杨树。还有两个男人,我也得常去看看他们,不然的话,他们会生气的。不过,和往年也有一点不同。那就是每个月,我会抽一天的时间,去看一个叫王子川的男人。他不在胡杨林里。他在大沙漠里的一个监狱里。他被判了十五年。如果他能表现得好,可以减到十年。十年,说长挺长,说快也快。这不,日子还没有觉得怎么过呢,我已经快四十了。都说四十岁的女人,再往前走,就是走下坡路了。会一天不如一天,可我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还有多事在等着我去做,其中一些事,还会非常有意思。
都说这个地方很原始,很荒凉,很偏远,还说这个地方,比起沿海来,要落后二十年。还说在这里生活一辈子挺亏的。可我总觉得,一个人生活得好不好,高兴不高兴,幸福不幸福,其实和在一个什么地方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人挪活,树挪死。我明白这个道理,却无法做到。孙开平问我想不想去海边,他说可以帮我在南方买一个别墅。我说算了吧。可能别人会觉得我很有点傻。但我就是这么想的。不管别人怎么样,我是不会再去别的地方了,不但生在了这个地方,活在了这个地方,再说句不好听的话,还会死在这个地方,没有办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