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董仲舒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什么呢?“《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大意就是说,现在国家是大一统的帝国,那么学术上也应该要消灭纷乱的百家,实行大一统的学术政策。
那么,谁来统一学术,哪个学派成为唯一的幸存者呢?董仲舒终于说出来了,“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
保留儒家而已。董老师认为,学术上不需要争论,也不需要对手,一花独放,百芳凋零。
读史到董仲舒处,总莫名地想起金庸的大作《笑傲江湖》,“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口号,仿佛“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翻版,任我行、东方不败、左冷禅这些虚构的武林人物,与历史上真实存在的董仲舒等等,似乎有若干相通。而天生不受羁勒的令狐冲、退隐世外的高人风清扬、追求艺术自由珍惜友谊的刘正风等人,依稀又看到了一种道家的理念。儒道较量,不仅改变了中国的政治演变,也改变了中国人的精神面貌和心理状态。或许后者的影响,还来得更深远些?
然而董老师独尊儒术的理想能否成真,还要看汉武帝以及整个汉朝政治的演进。
二、从放猪娃到丞相:官场标本公孙弘
公务员考试结束后,董仲舒得到汉武帝的赏识,提拔为江都国的相,这个官职大体上相当于郡守,用今天的官职来衡量,相当于市委书记。江都王骄傲好斗,对董老师倒是很尊重。董仲舒在江都干了几年,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降级任命为中大夫,后来赋闲在家。
公元前135年,四十五岁的老董听说高庙、长陵高园殿接连发生火灾,触动了他天人感应的神经,于是在家里演算推理,写了一篇论文叫作《灾异记》,准备拿到学术研讨会上交流,结果还没交流,先遭了贼偷(这个小偷,据说就是主父偃)。
最后,稿子被送到了朝廷,汉武帝隐去作者姓名,把稿子扔给儒生们讨论。董仲舒的弟子吕步舒一口咬定:“全是胡说八道,写这文章的人十恶不赦啊!”
皇帝一听,好啊,那就把作者关押起来。
“作者谁啊?”
“你的老师董仲舒。”
有关部门一审,董仲舒妖言惑众,死刑。文书送到汉武帝那里,只待皇帝点头而已。总算皇恩浩荡,汉武帝下诏赦免了老董的死罪。
仲舒在汉武帝策问天下之时,畅谈天人感应,力主独尊儒术,大喊罢黜百家,真个激扬文字,指点江山,大展宏图的志向,跃然纸上。可是没过几年,仕途不顺,遭遇文祸,险些送命,一朝走出牢狱,重见光明,才晓得自由之可贵。从此“仲舒遂不敢复言灾异”,在家养老。直到另一位也出身儒家的公孙弘当了公卿,推荐仲舒去骄横不法的胶西王那里做相。胶西王陷害过不少地方官,对老董却很客气,但吃过牢狱饭的董仲舒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不愿意在险恶的官场里长久厮混,不久请病告免,终老于家。
董仲舒的仕途失意,与汉武帝对他文章的欣赏,截然相反,着这绝非造化弄人那么简单。董仲舒的“天人感应”理论,汉武帝有几分赞同,大大值得怀疑。看来汉武帝对董仲舒的赏识,只是相对于他文章中维护君权、为汉武帝的雄心壮志唱赞歌的那部分,至于天以灾异警告皇帝、统治者要自我约束什么的,汉武帝怕是一扫而过,束诸高阁了。
公孙弘是汉淄川(今山东)人,他与董仲舒同年参加了公务员考试,董仲舒外放江都的时候,他接老董的班,做了博士。
说起这个公孙弘,他也是穷苦人出身,因为贫穷,他曾为富人在海边牧豚(放猪)糊口,维持生活。后来他在薛县的看守所里混了个差事,时间不长就因为屡犯过失被开除了。公孙弘人生的这一段灰暗经历对他刺激很大,为了从此不受人欺负,他发奋苦读,一直到四十岁。
公孙弘的研读方向和董仲舒一样,也是《春秋》,当然他的学术成就远不如老董。况且他的岁数比老董还足足大了二十岁之多,参加公务员考试的时候,他已经六十,以贤良的名分去应征,终于混了个博士。
公孙弘当博士当了三年不到,汉武帝派他出使匈奴。等到公孙弘回来,报告匈奴的的情况,汉武帝一听:“什么人啊,不堪一用!”免去他的职位,让他回家。
如此又过去了若干年,汉天子又诏书征求文学儒士,淄川国又推举公孙弘。公孙弘一方面岁数大了(年已七十,堪比姜子牙),一方面觉得难为情。“我是被退回来的,还是请大家另举贤者。”
不知道什么原因,淄川国的官员硬是推公孙上,最后无奈之下,公孙弘只好厚着脸皮到了太常,参加考试。结果公孙弘的试卷,在考官那里评了个“下”的等第,也就是说“不合格”。
既然考试不及格,公孙弘又是如何再次加入公务员队伍乃至最后拜相封侯呢?因为公孙弘的试卷,在考官那里评了个“下”的等第,但是上奏天子的时候,居然得到了汉武帝的特别看重,拔升公孙弘的对策为第一名。
喊上殿来一看,老人家身子骨还特硬朗,用《汉书》的说法是“容貌甚丽”,用这个“丽”字形容一个男人,而且是一个老男人,可见公孙弘确实仪表堂堂,保养得不错。于是公孙弘又被拜为博士。
不久,天子派公孙弘去西南地区视察。等到公孙弘回来,报告西南夷的的情况,情景再现,汉武帝一听,又不合意:“真不晓得你去干了些什么?”
皇帝一生气,公孙弘大骇,这下又要免职回乡了,好丢脸啊!但这一会皇帝却没有深究公孙弘的责任,没多久就给忘了。
这一次被责骂之后,公孙弘的处事风格却发生了很大的转变,每次参加朝廷的国事会议,总是先提出要点,陈明情况,供皇帝自己取舍,从不固执己见,更不会违逆圣意。
汉初官场风气与后世差别较大,朝廷官员一般敢于发表自己的意见,常常驳斥皇帝的意见,一般情况下皇帝也不怪罪。丞相田蚡每次入朝奏事,总是一个人坐在那里讲半天,皇帝旁听点头而已。所以公孙弘的谦逊或者说是迎合,自然让皇帝另眼相看。长久下来,公孙弘留给了皇帝深厚的印象,认为他这个人厚道有才。
于是提拔公孙弘当主管京畿地方行政的左内史。数年之后,做到御史大夫(副丞相),可谓青云直上。
公孙弘为什么能从一个放猪娃出身的穷老头,在古稀之年摇身一变成为皇帝的红人,并最终成为大汉第一位布衣丞相?
公孙弘的诀窍在于将儒家学说和韩非的术势之说结合起来包装自己,说明白一点,就是在满口伦理道德的外衣之下,隐藏一颗尔虞我诈的心。
先说说公孙弘的伦理道德。百善孝为先,“孝”是儒家伦理思想的核心,公孙弘的亲生母亲死得很早,他奉养的是自己的后母,那亲生的儿女,尚且有不孝的,何况是无血缘关系的后妈。但是公孙弘却对自己的后妈孝顺得很,特别是在后妈死后,认认真真地服丧三年;其二是个人品行操守很好,节俭持家,每顿饭只吃一个荤菜,对朋友却很慷慨,故旧宾客、亲朋挚友,凡生活困难者,必全力助之,因而家无余财,世人夸赞他厚道。
耿直的大臣汲黯因为实在看不惯公孙弘的虚伪,告诉汉武帝说:“公孙弘位列三公,拿着高薪,却只盖一床布被睡觉,这也太矫情了!”
汉武帝把这个问题扔给公孙弘,公孙弘太精明了,他承认自己虚伪,而且表扬汲黯对皇帝的忠心,皇帝一听,反倒觉得公孙弘大度能容,汲黯却显得小家子气了。
如果公孙弘的宽宏真的出自内心,或者仅仅是有点伪善,这人倒还有点可爱,然而细察他的行为,绝非虚伪那么简单。还是那位汲黯,经常和公孙弘一起去向皇帝报告事务。公孙弘总是等汲黯先说,自己在一边观察皇帝的脸色,如果皇帝面带喜色,他就表示赞同。如果皇帝略有不悦,他马上就改变主张,反对汲黯。
有一次公孙弘和其他大臣们说好了一起面见皇上,陈述同一意见。但是当这位公孙先生察觉到皇帝的表情晴转阴之时,他立刻见风转舵,顺着皇帝的意思发表意见。耿直的汲黯尤其反感这个反复小人,当着皇帝的面就责备公孙弘:“你这个齐人太狡诈多变了,明明商量好的事情,你一翻脸就变了,太不讲诚信了!”
公孙弘厚着脸皮,回答说:“了解我的人认为我忠诚,不了解我的人认为我不忠诚!”
汉武帝一听,还是公孙弘说得有理,更加赏识他。轻松地化解反对派的攻势,可见公孙弘的厉害。
但公孙弘的厉害不仅仅是见风使舵那么简单。此人外宽内深,表面伪善,笑里藏刀。董仲舒出任胶西,就是他的借刀杀人之计,之不过没有实现罢了。而公孙弘之所以陷害董仲舒,仅仅是妒嫉董仲舒的学术地位比他高,且老董说了他的几句坏话而已。
说起来公孙弘是儒生,董仲舒也是儒生,然而两人在仕途上的境遇,不可同日而语。原因何在?
细细读来,发现其实两人其实都不是纯儒,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说,明显受到阴阳家的影响。这一点,梁启超在《饮冰室文集·阴阳五行说之来历》中就曾经提到阴阳学说的三个人物“曰邹衍,曰董仲舒,曰刘向”。
但是,董仲舒虽然吸收了阴阳学说的部分内容,他的主体思想却还是属于儒家,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从孔子以来,儒家思想的最重要核心,就是引导君主走所谓圣王明君之路。儒家的宗旨,是为帝王之师,以各种教学手段指引他做一个好皇帝。所以,如果皇帝不肖,甚至暴虐,儒家的责任是要教化、纠正他的行为的。
怎么纠正,儒家的办法是苦口婆心地劝说,乃至“死谏”,历史上,真的有一些大臣是带着棺材去劝谏他们的君主,这些人,的确是真的儒者。
如果纠正不了怎么办,孟子说得好,砍了他,象杀死一个匹夫一样!可见儒家思想有其操守与浩然气节。
董仲舒也有这样的思想,他在策文里也写得很清楚,皇帝不正,则老天以灾异警告,再三警告不听,则亡其国!所以,董仲舒可以说是兼阴阳之学的儒。
而公孙弘又是怎样一种情况呢?在公孙弘身上,我们能看到上文所述的那种操守与浩然气节么?没有,我们看到的是阿谀奉承和顺应之术。
在公孙弘忠厚儒者的背后,我们看见的是一个巨人的阴影。这巨人便是韩非。主导公孙弘行为的不是孔孟学说,而是韩非的术。有人说,韩非的术,不是教导皇帝怎样驾驭臣下的吗?不错,但是韩非的术,不但教导皇帝驾驭臣下,也告诉了臣下,如何顺应皇帝的这种驾驭,协助皇帝用好“术”。
公孙弘正是这样的用“术”者。也正是因为公孙弘顺应了皇帝的“术”,从而很好迎合了汉武帝的意图,结果在二人之间形成了融洽的默契,而这种默契,是董仲舒与汉武帝之间所不存在的!而这种默契,正是公孙弘牺牲个人主见,放弃独立思考的结果。
但这只是一层意思,当公孙弘作为丞相面对其他官僚的时候,公孙弘可就不再是逆来顺受的迎合者,而是灵活运用韩非驾驭之术的支配者。这一点,在公孙弘陷害董仲舒、杀主父偃等一系列举动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
这样看来,公孙弘的儒者身份,着实可疑。难怪真正的汉儒都不以他为同类,老资格的辕固生就曾经毫不客气地训斥他说:“公孙子,你要用正道辅佐皇帝,不要总是阿谀奉承!”
公孙弘的学问,也实在不怎么样。以致于考官把他的考试分数打为下等,也有说是最后一名的。因此,公孙弘至少是一个半法之儒。
但是,正是这样一个半法之儒,却青云直上,得到皇帝的重用,到了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汉武帝终于拜公孙弘为丞相,封平津侯。平民入相,公孙弘可称汉朝第一人。所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所看到的结果是:真才实学的董仲舒遭遇牢狱之灾,官场失意,而半吊子公孙弘却大富大贵。
所以,班固在《汉书》里写道:“(公孙弘)为丞相,封侯,天下学士靡然乡风矣。”天下学子,向往的不是董仲舒,而是公孙弘。
而在官场之上,公孙弘更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学习对象,这无须号召,大利在前,好名利者趋之若鹜。由此诞生了大大小小、千千万万个公孙弘,活跃在古今的舞台上,当然公孙弘们也是与时俱进的,儒家吃香的时候他们是儒家,皇帝向佛之时他们又成了虔诚的居士,等到宋代理学兴起,一个个成了“存天理,灭人欲”的忠实信徒和积极倡导者。满洲入关,他们便率先剃去了头上发,甚至为皇帝不许他们自称奴才而委屈落泪……公孙弘们无原则,无理想信念,但生命力之顽强,是董仲舒们远不可比拟的。但是说实在话,公孙弘们什么都行,就是无益于国计民生。终汉武帝时代,公孙弘从博士到丞相,又为汉朝的繁荣富强立下了多少功劳呢?
三、一位老太太成了独尊儒家的最后障碍
刘彻即位的时候,正是年轻好幻想的时候,对于皇帝这份工作,他充满了理想的憧憬,一心想大干一场,远拟尧舜,近比汤武,做一个万人景仰、千古流芳的好皇帝。
对于少年天子来说,儒学无疑是一个极大的诱惑,以董仲舒为代表的一批儒生循循善诱、深入浅出地教导说,皇帝是负有天命的,国家之兴亡、万民之幸福,系于汝一生!所以皇帝一定要仿效上古贤君,兴儒学、改历法、设明堂、易服色、巡狩四方行封禅大典,这是名垂青史的作为!少年天子兴奋得几乎要睡不着觉了,这是多么美妙的蓝图!他祖父、父亲没有做的事情,如今就在要在他手中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