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孔祥熙忽然一扫悲凄哀怨,两眼又闪出火焰般的光,他把孔令侃、孔令俊、孔令杰召集到一起,留下了3条锦囊妙计,要他们如此这般这般……
一切安排停当,孔祥熙夫妇一起再次重返太谷。
祭扫先人之墓,是出国前不可或缺的科目。但是他们并不曾预料这一去之后,蒋介石在大陆兵败如山倒,两年后也屁滚尿流地逃往台湾,祖先陵墓所在之桑梓,竟只能在梦中相见了。
宋霭龄眼前又浮现出第一次跟随孔祥熙到太谷时的情景——秋风萧瑟,遍地枯叶中,突然响起喜庆的唢呐和鼓钹,16人抬的大花轿,每到一处欢迎的酒宴,太谷城里的鞭炮,围观看热闹的乡亲,孔家长辈怜惜的眼神话语,淳朴乡风中的补办婚礼……而这一次,春和景明,绿草茵茵,却没有一丝的喜庆气氛,官僚乡绅们打着客气而敷衍的哈哈,邻里乡亲冷漠地远远注视,没有人上前招呼,没有人指指划划——霭龄心里明白,对地方官僚,他们是塌台人物,没有任何巴结奉迎的价值;对普通百姓,他们依然是“党政大员”(孔祥熙还是国府委员、中央执行委员),简直如同动物界里非禽非兽的蝙蝠,两个阶层都不把他们看作同类,受此无言的冷落自是理所当然……霭龄想来,真不如一直和祥熙留在太谷,做个山野村民,也许心里并没有如今沉重的失落。但时间不能倒流,人的一生只能有一次关键的选择,悔和怨都是没用的。
和32年前第一眼看到的太谷相比,霭龄最明显的感觉,是黄土高原更贫瘠更残破了,人们的衣衫更加破烂,脸上的菜色更重了,对此惨景,孔祥熙再不会说出“纽约不如太谷”的豪言也罢幽默也罢的话语了。对此情景,霭龄也能理解人们没有以往的热情的深层缘由了。孔祥熙担任政府要职20年,光是财政部长(莫论院长副院长)就是十几年,可给老百姓究竟带来了什么?把国家治理成这个样子,确实于心有愧啊。
临近家门时,迎面来了一人,蓬头垢面,上身穿件破对襟褂子,下身却极不相宜地依旧捂着一条龇牙咧嘴的缅腰棉裤。霭龄心里一激灵,刚想厌恶地背过头去,却一下子认出了这就是当年闹洞房时想往自己身上压的二赖子。二赖子显然已认出他们,可他早已没有当年的活泼和激情,更没有那种不知高下的淳朴和友善。二赖子定定地剜了他们一眼,表情木然地靠墙站住,给他们让路。霭龄忽然生出一种同情,她想给二赖子打个招呼,增加一点乡情人情味儿。她堆出笑来,故意大声地说:“哎,这不是二赖……啊,这不是二弟吗?走,到家里坐坐吧!”
“我?到你们家坐?”二赖子下意识地摸摸满是窟窿的大棉裤,眼睛先是闪出一丝羞惭,紧接着又露出一种敌意,攥住拳头别过了身去。
霭龄停住脚步,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动作。
“先回家吧。”孔祥熙无奈地拉了霭龄一把。
孔祥熙在父母墓前摆了时鲜水果和酒水点心,孔家老坟里的每座墓前都供了丰盛的祭品。霭龄和孔祥熙并排站在一大堆兄弟子侄的最前面,孔祥熙甩了两下袖子,一群人呼啦跪倒,孔祥熙点着了香烛纸马,随即一股小旋风裹着纸灰在坟前升起,身后的小孙子欢快地叫起来:“老爷爷来拿钱了,老爷爷来拿钱喽!”
离开老家的前一天,孔祥熙把霭龄带到了太谷城西5里远的程家庄。进了井儿院,他第一次动情地给她讲了自己的身世和少年贫困生活的真相,指给了霭龄自己出生的西厢房土炕。
霭龄吃惊了。
“你不是一直讲生于山西首富之家吗?怎么老院会是这种样子?幼年怎么至于去捡煤渣?”
“霭龄,我对你隐瞒了幼年家贫的历史,一生也从未给任何人吐露过家庭情景的真相。我这样做,开始是为了面子,以便借此抬高身价。后来担任政府要职,就更要这样讲了,目的是为了证明现在的财产大部分是祖传的,并非在官职上舞弊所得。第一条我成功了,第二条却没有奏效,到头来还是给我加了个贪污的臭名……”
“怪不得有人说你表面平庸,实则老谋深算赛过千年狐狸。你这一套,居然连我都骗了一辈子……”
“平庸也罢,狡猾也罢,到头来还不是让你那贤妹夫给坑了……”
“跟他的账还要慢慢算!”霭龄牙根都咬出了声音。
“完了,我们输完了,我67岁了,来日无多,没有机会了!”孔祥熙重重地叹了口气。
“出息!姜子牙80遇文王,还开创周朝800年基业呢!”
“虽有贤相,恨无明君啊!”
“哼!”霭龄气咻咻地走出了井儿院。
回城路上,只见田野里绿草盖住了黄土,田埂上开满了白色粉红色小花,路旁小树抽出了嫩绿的新枝,一片春和景明气象。霭龄又想起终生难忘的太谷第一印象,对孔祥熙说:“看见这绿树红花,我忽然想起一句古诗: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不知怎样改一下才符合眼前的情景?”
“噢,”心事重重的孔祥熙望一眼西下的夕阳,“我想起的古诗只有一句,‘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愁愁愁!不说出口来行不行?”其实,霭龄的心里更烦闷。
领受世态炎凉,愤而骂娘后匆匆赴美
离开太谷,孔祥熙夫妇一起来到北平,拜会昔日的朋友,官场上对这位失去行政院副院长、财政部长实权,而只有国府委员、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空衔大人物的接待,是客气中透着冷漠,礼貌中藏着轻视。倒是那些官位不高又没有受过孔祥熙什么好处的几位旧交,显得情真意挚,热情非常。孔祥熙得势时,很少想到他们,对他们偶尔提出的一两个小小要求,很不在意。面对此情,孔祥熙曾愤愤不平地第一次骂了娘。
霭龄瞪圆眼睛,呵斥老孔:“有什么不平的?富在深山有远亲,贫居闹市无人问,这是咱中国人几千年的传统了,有什么可抱怨的?要骂应该骂你自己,你自己在这方面做得如何?”孔祥熙又一次发出了一番高论:“我骂所有的人,骂那些得过我好处而今疏远、冷淡我的人,也骂那些没得过我好处而今对我热情的人,他们这是挖苦我、讥讽我,他们越对我好我越难受!也骂我自己,过去真是瞎了眼,好人没好待,待好的没好人!要再给我一次机会,哼,看我不……”
“再给你十次机会你也还这德性。台上的孔祥熙和台下的孔祥熙压根儿不是一个人,里里外外都不是!”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不光你孔祥熙,连你遇到的这些人,在你得意失意时都不是一个人。”
“怎么会这样呢?”孔祥熙不想争辩了,他感到了疑惑。
“这就是中国人!中国人虽不全都是连你在内的这三种人,可这三种人确实都是中国人。要想不生这闷气,除非你以后不与中国人打交道。”
“对!不与中国人打交道!走,咱们上青岛,那儿有外国人等着我呢。”
青岛,当年孔祥熙步入政界的发祥之地。旧地重游,感慨良多。孔祥熙不由自主地到了当年鲁案公署的衙门,回忆了那段时间不长却烙印极深的坐办生涯。想起潘益民当初相面给自己带来的虎气和动力,孔祥熙不禁又热乎乎的。但很快他又犯了疑,潘的相术的确很高明很灵验,自己确实达到了那时连想也不敢想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但他没说自己最终结局如何,目前这一段经历究竟是一生中的一“劫”呢,还是自己最后的命运?出国定居是将老死异国呢,还是一条东山再起的终南捷径?孔祥熙疑疑惑惑,可惜潘益民不在身边,不能问个明白。再一想,就是在身边,他会说真话吗?他真的能预测人生未来吉凶祸福吗?
孔祥熙把这种想法说给霭龄,霭龄倒是干巴脆:“相面那一套,还不都是察言观色,连蒙带唬。孔圣人都不相信的事,你还那么认真。”
“可潘益民说得还真对呢?”
“说得对,是因为你本来有这种条件,加上一激励,你更有了动力,成功的希望就大了。假如,你听了有那种可能,躺倒等着,还有这么灵吗?我是从来不相信命运,只相信奋进、竞争!只要拼命去争,许多情况就会出现意想不到的结果。”
孔祥熙默然了。他有一句话无法说出:拼争有时有好结果,有时,比如现在,唉,还不如……
比较起来,同美国太平洋舰队司令柯克上将的谈话倒使孔祥熙获得一些安慰,因为这场谈话事关他们到美国后居留生活的一系列根本问题。霭龄为这次会见做了精心安排,她不是像对待瓦加斯那样送他一些古董文物,外加一些廉价的吹捧,而是提供了一些美国军方感兴趣的东西。比如在未来中国可能发生的变化中,让柯克将军能够有所预料,能够处于比美国同行更有利的位置,知道各种力量的真正底数,特别是宋家和孔家能够发挥的作用。她努力使柯克上将相信,宋家和孔家仍然是对中国以后发展趋势有操作能力的势力,是保证美国在华利益的可靠伙伴。
在青岛海滨的洋房别墅里,柯克将军盛情款待了孔宋夫妇,进行了坦率的交谈,孔祥熙的努力没有白费,柯克将军明确保证他们在美国居留时将受到友好对待。
宋霭龄先期到了美国,为他们的生活做出安排。
秋天,孔祥熙接到霭龄的电报,说她身染重病,需要孔祥熙前往陪伴治疗。孔祥熙以这封电报为由,匆匆离开中国,踏上了美国的土地。
在人民解放军彻底摧毁蒋家王朝的最后的岁月,孔祥熙已从国民党政治舞台上消失了。
随着青天白日旗在大陆的落地,孔祥熙曾经积极效力的腐朽政权一溃难收,他重返大陆东山再起的好梦再也圆不了了。
胸怀博大的中国共产党和人民政府始终向一切愿意回国的人敞开着大门,但是他没有回来。
孔祥熙这番出国,与当年到美留学时感受截然不同,那时的他每天都看到新的太阳升起。而这一次,看到的却总是日暮西山的景象。黄昏的离愁像影子一样追逼着他,密西西比河水日夜滔滔,流不尽他去国怀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