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叔文
“你一个黑子占据要津,弄得我无处立足。”王叔文手里拿着一个白子,戏谑地对太子李诵说道。但他还是找了一个地方安上了他的白子。太子李诵一看,急忙跟上一个黑子。不想这是个败着,棋盘上形势骤变。王叔文说:“看来,选择什么样的位置,不论对白子还是对黑子,都是至关重要的。”“不过,从棋盘上看,每一个位置都是轻视不得的。如果哪一个位置没有用处,那不成了‘白望’了吗?”
听李诵说出这句话,王叔文郑重地问李诵:“殿下,您知道什么是‘白望’吗?”
“白望不就是占着位置不干事情吗?”作为太子,李诵虽然已经四十五岁了,但他对社会上的事却知道得不多。皇宫的生活本来就是与世隔绝的,他的身体又不好,除了从几位太傅、侍读等太子的老师那里学到的一些书本知识之外,“外面的世界”他知之甚少。偶尔听别人口中说出过“白望”二字,他还以为是那种白吃饭不干活的人呢。
“殿下有所不知,”王叔文很严肃地说,“‘白望’是市民送给我们的宦官们的‘雅号’啊。”
李诵听出来王叔文的话弦外有音,就追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叔文反问李诵:“殿下知道您日常需用的东西都是从哪里来的吗?”李诵说:“我这样大的人了,这点事还能不知道。有一些是各地贡献来的,有一些则是在市上采购来的。”
“毛病就出在这‘采购’二字上。最近,宫内宫外都把皇宫的采购叫作‘宫市’。这‘宫市’二字就是‘皇家采购’的意思。每天,皇宫都派出上百名宦官到市场上去,看见什么中意的货物,口中喊着‘宫市’二字,一把夺过人家的货物,随便给人家点什么东西算作报酬,就算把人家的货物‘采购’过来了。我们给人家那点东西的价值,不到人家货物价值的十分之一。我们这样干,说得好听一点,叫作强买强卖,说得难听一点,就叫作强夺民财!百姓敢怒不敢言,就把我们这些去采购的宦官叫作‘白望’。因为他们到了市场上,左望望,右望望,看见好东西就白拿。这样下去,我们大唐朝廷还能得到百姓的拥护吗?”
李诵惊讶地说:“事情这样严重?这些宦官们也太不像话了。其实,采购的经费是有的,只怕是中饱了他们的私囊了。”
太子李诵下次见到父皇——德宗李适的时候,就把宫市的事及百姓的怨恨情绪讲了。他慷慨激昂地说:“父皇陛下,我们的人这样胡作非为,不是把我们在百姓中的信誉搞没了吗?也可能有人以为这是一件小事,可是这样的‘小事’日积月累,也会使我们失去人心的。得人心者得天下,儿臣怕这样下去,会危及社稷呀!”
德宗听了也很气愤,就问身旁的宦官刘贞亮:“文珍,可有此事?”刘贞亮是他的本名,他自小被一位姓俱的宦官收养,因此改姓俱,也改了名字。入宫当宦官后,常被人称作俱文珍。德宗贞元十五年(公元799年)的时候,一支叫作“宣武军”的部队发生了叛乱,俱文珍被叛军抓起来。后来他逃了出来,因为他了解一些叛军的内情,德宗就让他领兵去平定宣武军的叛乱。叛乱平定以后,还让他带领一支一千人的军队监督宣武军。以后,宦官当监军的越来越多。他听到皇帝问到宫市的事,就支吾着说:“不会吧?也许是个别宦官有什么不轨之处,下去后,我一定好好查问一下。”
唐玄宗的时候,信任重用宦官高力士。安史之乱后,宦官李辅国帮助肃宗李亨当上了皇帝。从那以后,宦官的权力越来越大,甚至掌握兵权,干预朝政,左右皇帝,成了中晚唐国家衰落的一个重要原因。那些有识之士对这一弊政是看得很清楚的,只是无力匡救。今天,太子关于宫市的一段话触到了宦官们的痛处,这使得那些不满宦官专擅朝权的人很兴奋。下朝后,有几个人到太子府上,对他为民讲话表示祝贺。
头一个来到的是翰林学士韦执谊。韦执谊是一个才气十足的人,能写诗会作画,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受到德宗的重用。有一次皇帝寿诞,太子李诵向父皇献佛像。这时,韦执谊给皇帝画的像也画成了。李诵看了画像,对德宗说:“陛下的这幅画像,不但形神兼备,而且眉宇间透出英明睿智,把陛下万民英主的神韵表现得很充分。”德宗听了这番话能不高兴吗,就顺口说道:“那你就替我赏赐他点什么吧!”太子便派人回自己居住的东宫取来几匹缣帛赠给韦执谊。那晚,韦执谊到东宫向太子致谢。李诵没有精神准备,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后来,他想起一个话题,就说:“你认得我的侍读王叔文不?这个人的才能可很了不起。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说着,他让人请来王叔文。两人相见,十分亲热,他们的年纪又相仿,所以,以后韦执谊经常来东宫看望王叔文。两人谈得也很投机。韦执谊能不知道太子将来的位置,能不知道太子得意的人将来的作用?所以,韦执谊成了王叔文最要好的朋友之一,经常到东宫来,既是拜望太子,也是借着太子的介绍,来与王叔文攀谈。有时,他也直接到王叔文家中。王叔文也很愿意结交这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今天,韦执谊来,一方面是向太子表示祝贺,一方面也是想找机会同王叔文再谈点什么。韦执谊被召进客室的时候,王叔文也坐在堂上。韦执谊拜过之后,说道:“殿下,今天在朝上听了您关于宫市的话,我心里真是又兴奋又佩服。殿下现在就对朝中弊端了如指掌,这是大唐社稷的幸运!”
李诵说:“我对民情的了解也不多,以后还望各位贤卿多多相助。”
说话间,左散骑常侍王伾(pī)也来了。他进门就说:“今天真是出了一口恶气。殿下,您今天的话讲得太是时候了。这班宦官气焰这般嚣张,将来国家不败在他们的手中才怪!历来宦官干预朝政都没有好结果。现在,他们干预朝政,欺压百姓,无恶不作。如果不是殿下当着陛下的面把这事揭穿,陛下还蒙在鼓里呢。”显然,他的那股兴奋劲还没有过去。
王伾和韦执谊又说了很多才回去。太子李诵问王叔文:“刚才大家谈论宫市的事,先生为何一言不发?我知道,你对宫市是深恶痛绝的,你对宦官干政也是颇为反感的。回避躲闪可不是你王叔文的作风啊!”
“我是为殿下忧虑。”王叔文低声说道。
“这是从何谈起?”李诵不解地问。
“殿下,你作为皇太子,在陛下面前只能谈一些饮食如何啊、身体如何啊这类的话题,是不能干预政事的。陛下在位很多年了,心腹之臣不会少。如果其中有人离间你们父子之间的关系,说你是受了人家的人情,才为那些反对宦官干政的人说话的,您将如何解释?就以本朝而论,废太子、杀皇儿的事也可以举出几桩吧?更为让人切齿的是,殿下大慨不会忘记,宪宗、敬宗都是被宦官杀戮的。”
听了王叔文的话,李诵恍然大悟,不觉出了一身冷汗。说的时候痛快,还能博得一部分人的喝彩,可是一旦惹祸,谁能替你搪灾?他以一种十分感激的心情对王叔文说:“如果不是先生,我到哪里去聆听这样深刻的教诲?”
从此,太子李诵更加信任王叔文了。有一次,他甚至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地问王叔文:“先生以为,将来谁可以做我的宰相?”
王叔文听了这话,也是大吃一惊,出了一身冷汗。因为他俩谈论这个话题,倘若被人知道了,无论他俩哪一个,都会有掉脑袋的危险。不过,从这句问话里,王叔文更加肯定了李诵对他的信任。他一直把革新政治的希望寄托在李诵的身上,现在看来是对的。
看看周围确实没有人,王叔文说:“我觉得,韦执谊还是可以任用的。这个人聪明能干,看问题目光敏锐,有自己的见地。特别重要的是,我觉得他对殿下还是一片忠诚的。不过,这个人就是有点缺乏始终如一的精神。另外,我希望殿下今后还是慎谈这类话题为好。”
“我只同先生一个人谈过这类题目,并且只能同你一个人谈,难道你还不放心吗?”太子的态度是十分诚恳的。
这一次谈话也使王叔文非常兴奋。在回家的路上,他在他那漂亮的马车里,心里不断地唱着歌,哼着刘禹锡新近抄给他的新作《竹枝词》,有时几乎要哼出声来,又怕被车夫听见笑话,自己反而偷偷地笑了。
刚到家门,仆人就告诉他,家里来了好几位客人。原来,王伾从东宫出来后,就打发仆人通知几位最要好的朋友,一起到王叔文家畅谈一番。王叔文到家一看,好不热闹,屋中坐了一圈人。除了王伾外,还有左司郎中陆质、监察御史刘禹锡、殿中侍御史柳宗元、郎中韩晔、河中少尹陈谏、翰林学士凌准、户部郎中韩泰等七八个人。除了王伾长得比较丑之外,个个都是三四十岁,年轻英俊,气质不凡。王叔文一见这些朋友都在,更加高兴,说:“想不到各位仁兄贤弟同时光临寒舍,真是蓬荜增辉。我这陋室竟然集中了当代名士,恰如梦得兄所言,‘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梦得是刘禹锡的字,王叔文引用的是刘禹锡读书时写的《陋室铭》当中的两句。因为当时王叔文觉得刘禹锡这篇短文特别好,又很短小,就背诵了下来。
众位见过礼之后,王伾首先说道:“我已经把今天朝上太子怒斥宫市的事与几位仁兄说了,大家都很高兴。我看,如果太子继位,实行改革是很有可能的。”
刘禹锡快人快语地说:“再不实行改革,我看,大唐的江山危矣。前几年,当时的户部侍郎杜佑就上疏,建议实行改革。他认为,解救国家经济的困难,最好的办法是节省开支,而节省开支最好的办法就是裁减官员。他举神龙年间的情况做例子,那时官府并不缺员,可是要安排的官很多,只好设立了两千名员外。‘员外’,定员之外是也。九十余年以前尚且如此,现在则是更加严重,官员大量增加,百姓的负担能不增加?可是,天宝年间全国有九百万户,经过安史之乱以及前几朝的动乱,现在全国户口只剩下三百万,不足五十年前的三分之一。这样少的人,却要养活比从前多得多的官,民生不凋敝才怪!可是当朝大臣们只知因循守旧,不思变革,天下危哉,殆哉!我觉得,革新天下的任务,在座诸君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梦得不愧为当代奇才,所言极是。”众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赞成刘禹锡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