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安帝 司马德宗
东晋义熙十四年(公元418年)冬。
凛冽的寒风骤起,夜幕像恢恢天网罩住了中原苍穹。俄尔,银絮般的白雪飘飘洒洒落下来,结成一片晶莹的白纱,将寿阳城(今安徽寿县)严严实实地覆盖起来。子时将近,鼓楼里刚刚响起咯咯的更鼓声。宋王府里传来一阵吱吱咯咯的响声,雪地上延伸出一排排脚印,歪歪斜斜,大小参差……两名披着红色斗篷的侍女,提着印有宋府字样的宫灯在前面引路,两名身着白色棉裘的侍女,搀扶着身披狐裘、头戴獭冠的宋王刘裕,步履蹒跚地向寝殿走去。
提灯的侍女轻轻推开寝殿的雕花门扇时,一直守候在内室的张夫人忙迎上来,替宋王解下狐裘斗篷,示意宫女退下。
夫人取来紫貂尾,摘下宋王的獭皮冠,轻轻掸掉上面的雪花,然后端端正正地放在雕花冠杌上。转过身用纤细白嫩的手,小心地拭去宋王胸前银髯上的雪渍,又扯起长袖搌去融在面颊上的水珠,然后搀着他来到燃着红火的炭盆前坐下。她从银盘里端起一只紫砂碗送到宋王跟前,说:“喝过参汤该睡觉了。”刘裕呷过几口参汤,站起身来活动几下双臂,指着墙上的宝剑说:“取过剑来。”夫人望着他那张布满皱纹略带醉意的脸庞,不肯挪步。“取剑!”刘裕面带微笑地抖动一下银白色的卧蚕长寿眉。夫人不敢怠慢,只好走过去取下墙上的宝剑递给刘裕,自己走到古琴前坐下,扬起长长的眉黛,拨动琴弦。她知道,夫君只有最高兴时,才在寝殿里舞剑。
随着悠扬的琴声,刘裕舞起了寒光闪闪的宝剑。他虽然银须鹤发、老态龙钟,但今天晚上却显得异乎寻常地春风得意、踌躇满志。夫人边抚琴边赏心悦目地望着他那刚健的舞步与遒劲的剑路,心中一阵阵快慰。是啊,今天不仅是夫君六十四岁大寿,又是晋帝晋封夫君为宋王的大喜大庆的日子。
刘裕舞完剑,面颊上已是汗水涔涔,气喘吁吁。他把剑插入剑鞘,坐到炭火盆前,轻轻地用右手揉着左手背。夫人忙走过来替他按摩。刘裕的左手背上隆起一块发亮的五铢钱大小的圆疤,那是他在三十多年前一次遇险中留下的。那时,他在家乡京口(今江苏镇江)为布衣百姓时,靠种地、捕鱼、砍柴维持生计。一天,他抱着侥幸的心理铤而走险,闯进了当地世家大户刁逵开设的赌场,结果输得很惨。因为还不起赌债,刁逵便指使爪牙将烧红的铁棍穿透他的掌心,又弯成铁环,用绳子拴在马身上拖着他在地上足足跑了二里多路,才算了结这笔账。刘裕手上留下了疤痕。他把手上的疤痕当作深仇大恨铭记在心里,永志不忘。直到九年前,驻兵京口时,才以谋反罪亲手砍了那个心狠手辣、曾给过他奇耻大辱的刁逵,解了多年郁积在心头的仇恨。
夫人替他揉过一阵之后,刘裕喘息稍定,便又兴致勃勃地走到置放珍玩古董的多宝格前,拉开小屉,取出一个细绢轴,来到长案前席地而坐,徐徐展开绢轴,眯起眼睛细细地端详着。
白绢上的一行行字迹是他一生走过的足迹,是蘸着自己的血渍写下的苦涩、甘甜……
绢首上写着:“祖籍彭城(今徐州市)。曾祖刘混晋室愍帝亡时因避战乱流徙京口,官居武原令(侨县,无实地的县官),祖父刘靖任东安太守。父刘翘郡功曹。因父早亡,家业凋敝,裕与继母萧氏度日艰辛。为生计投身北府军将军孙无忌麾下。”(西晋灭亡后,北方士民纷纷避难江西,京口一带原来地广人稀,自从北方流民来后,逐渐成为东晋重镇,号称北府。居民强悍,因无业可就,多从军。东晋在这里招募军士,练成一支劲旅,称“北府军”。)
其后,为前将军刘牢之府参军,随牢之剿平浙东孙恩、卢循叛乱有功,官至建武将军、下邳太守。桓玄篡晋位,在建康(今南京)称楚帝。刘裕与刘毅分别在京口与广陵率北府军进军建康,重立晋室。刘裕因起兵有功以侍中、车骑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领南徐、南青二州刺史,镇江口。然后又加领兖州刺史。至是,北府重兵均握于裕手。晋帝义熙四年(408年),又为扬州刺史录尚书事,得以主掌晋室大权。
白绢上还记载着刘裕统管北府军和晋室大权后,陆续剪除异己刘毅、诸葛长民、谯纵、司马休之的经过,以及刘裕两次率军北伐攻灭南燕(今山东境内,首都广固,即今之益都县附近)、后秦(今陕西、山西、河南南部,首都长安),使刘裕成为晋室中武功盖世、威震四方、可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的重臣宿将的情景。
刘裕将白绢浏览完毕之后,喜不自胜地用左手捋着胸前的长髯,右手操起笔在砚池里蘸饱墨汁,颤颤巍巍地在绢上接着写道:“晋帝义熙十四年,晋封裕为宋王,并授九锡,戴旒冕,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跸,乘金根车,驾六马,备副车,乐舞入佾(yì)……”写到这里,他突然兴致勃勃地回过身来,问张夫人:“夫人,你可晓得这九锡、旒冕为何物吗?”张夫人不想扫他的兴,便笑着轻轻地摇摇头。刘裕果然放下笔,先是得意忘形地一阵哈哈大笑,然后才说:“九锡者,一曰车马,即金根车一辆,骏马六匹,还有出行时随从车数十辆;二曰紫色朝服,穿上此服者,将有紫气东来。哈哈……”刘裕又是一阵大笑,停了片刻,接着问:“夫人,你可知何人方可受此九锡之礼吗?”“何人?”张夫人嫣然一笑地反问道。
“阖朝文武百官只有一人可受九锡之礼。此人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冠旒冕,着紫袍,乘金根车,登纳陛,指日将可一步登……”说到此处,刘裕不甘心地将“天”字咽了回去。夫人站在一边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时,三名侍女鱼贯而入,为首的用一个楠木雕花方盘,端着一顶穿珠嵌玉的长冠,走到刘裕跟前:“遵宋王钧旨,特将晋帝所赐旒冕送到内殿。”刘裕眉飞色舞地拉着夫人说:“快来看,这便是司马德宗皇帝赏给我的旒冕。”刘裕说着捧过旒冕,屏退侍女,边往头上戴,边对张夫人说:“快拿铜镜来!”张夫人忙把铜镜捧到刘裕面前。
刘裕瞅着镜中自己的模样,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连声嚷着:“我和始皇帝一般无二了!我和始皇帝一般无二了!”原来这旒冕的顶部呈长方形,裹锦嵌玉,两端各悬十条玉串,酷似秦始皇所戴的帝冠。
张夫人看了,自然也是十分高兴,可是当她听到宋王连连喊着“我和始皇帝一般无二”时,不禁一阵心惊肉跳,忙用手掩住刘裕的嘴,低声说:“别忘了桓玄的下场。”
刘裕听罢,脸上骤然浮起一片阴云。
桓玄乃东晋世家大族的后裔,东晋时总掌北府军大权。公元403年,他倚仗拥有兵权,废晋帝司马德宗,自己登上皇位,国号楚。谁知,朝野不服,群起而攻之,刘裕也亲率北府兵反叛桓玄。刘裕清清楚楚地记得桓玄兵败被推上断头台时,只见刀斧手手起刀落,血水溅出丈余,桓玄的脑袋在地上不停地滚动着,双目圆睁,牙齿咯吱咯吱地啃着地上的泥土……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惨象,至今仍历历在目。对往事的回忆使他冷静了些,但对皇权的欲望却仍如烈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烧。
是啊,废晋室自称帝已是他梦寐以求、渴望已久的事了,怎会善甘罢休?他想,桓玄篡位虽然下场可怖,可是我刘裕绝非昔日桓玄。如今,只要我在朝廷上跺跺脚,龙墩上的小皇帝也要抖三抖。当今的晋室天下是我出生入死打下的,晋帝司马德宗小小一把年纪,手无缚鸡之力,凭什么号令诸侯,在我之上?普天之下难道只有他司马氏是皇种吗?我刘裕手握重兵,威震四方,难道就不可称孤道寡?尤其刚才在庆贺诞辰的酒宴上,他得知赫连勃勃居然也在长安自称皇帝,立国号为夏。在他看来,赫连勃勃算个什么东西!靠着一匹马一条皮鞭浪迹草原的狄人,居然也称起皇帝来了,我刘裕为什么不能登基称帝?
刘裕想到这里,终于按捺不住激动不已的心情,“啪”地在长案上一拍,大喊:“传郭俊!”张夫人不敢怠慢,忙差遣侍女去传唤郭俊。
片刻之后,一个干瘦矮小的老头小心翼翼地弓着腰走进来,跪在地上说:“郭俊叩见王爷!”
刘裕说:“郭俊,你知道我传你何事吗?”
郭俊小心地摇摇头。
刘裕说:“代我卜问苍天,晋室国祚(zuò)尚有几载?”
郭俊听了不禁一震。
郭俊是刘裕的随侍,专司卜筮。每逢刘裕有难以决断之事均由郭俊扶乩问卜,乞示苍天。多年随侍刘裕,郭俊早已窥透刘裕内心的隐秘。听到刘裕要问晋室国祚,知其野心将露。如在几年前,郭俊会设法密告刘裕,将刘裕满门抄斩。原来,郭俊有个女儿名唤翠喜,颇有姿色,五年前被刘裕奸宿,含愤自杀。郭俊碍他权大不敢声张,只好忍气吞声,伺机报仇。
今天,是他为女儿报仇雪恨的好机会,可是转念一想,当今连天子也惧怕刘裕三分,即使密告皇上刘裕图谋篡位称帝,弄不好反而会被刘裕暗算。然而,他又不肯让刘裕的阴谋轻易得逞。于是,他在瞬间心生一计。
郭俊从身后的锦袋里取出沙盘,在神龛前焚香叩拜,祷告一番之后,便正襟危坐在沙盘前,双目微闭,双手扶起小巧玲珑的丁字架,口中念念有词地在沙盘上抖动起来。
片刻之后,沙盘上隐隐约约出现难辨的蚯蚓纹。
郭俊睁开眼睛,端详一阵沙盘,又掐了一阵指格,才跪伏在地,极其庄严地说:“启禀宋王,苍天已有所示。”
“快快说来!”刘裕迫不及待地伸长了脖子。
“晋室国祚昌明(孝武帝)之后尚有二帝。”
“噢?”刘裕听了,紧锁眉头,急促地在地上踱来踱去。
郭俊真的卜出晋室尚有二帝的国运吗?不是的,这是郭俊信口编出来的。他想,若讲晋室还有二帝在位,须多少年谁也无法知道。而如今的刘裕已六十四岁,等得二世之后他恐怕早已进了地狱。这是郭俊故意在刘裕急欲称帝的心里插上一把刀,使他无法忍受那焦灼、痛苦的折磨,这也算是对刘裕一次难得的报复。
刘裕果然痛苦,焦灼万分。他挥手让郭俊退出内殿之后,像一头被围的野兽在地上走来走去,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铁青,紧锁的眉宇和闪着冷光的双目透出逼人的杀气。猛地,他站住了,冲着张夫人吼道:“传王韶之!”
张夫人听丈夫传王韶之,心头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