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梁太祖 朱温
乾化二年(公元912年)四月。
这一天,后梁都城洛阳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今天是黄道吉日,后梁开国皇帝朱温从冀州(今河北冀县)班师洛阳。本该是锣鼓喧天、旌旗飞舞的日子,天公却绷着阴沉的脸,好像哭得十分伤心……
入夜,皇宫里一片沉寂,深邃的黑暗令人产生浑身发麻的恐怖。寝殿里,年已花甲的朱温独自一人仰卧在御床上,身边没有一位太监和宫女。他心情烦躁、郁闷,便斥退了所有的侍从。他不愿意让那些多嘴多舌的侍从们从他的脸上窥出内心的隐秘。
从冀州返回洛阳时,他请高明的术士认真地“掐算”,才选定今天班师都城洛阳。他在洛阳城外二十里处安营扎寨,专程等候了一天一夜,结果等来的是阴云和大雨。特别令他恼怒的是,在城外一直等到申时将近,雨还下个不停。无奈,他只好冒着雨班师洛阳。可是当他走进皇宫寝殿时,雨却骤然停下了。
这是偶然,还是天意?
他慢慢转动着酸痛的身体,苦苦地思索着。
突然,他心里一阵震颤,头皮发麻,接着是一阵咳嗽。
六年前,他护送唐哀帝由长安去洛阳,途经陕州城,准备动手杀掉这位傀儡皇帝之前,特地来到一个卦摊前。报过生辰八字后,绰号“小神仙”的爻者在手心上写出一个“六”字。此外,几经盘问,一句话也不多说,惹得朱温一时性起,让随从杀掉了小神仙。
乾化二年(公元912年)正是他灭唐建梁、登基称帝的第六年,也是他自登基称帝后三个月便开始攻打河东潞州(今山西长治),一直打了六年,最后以惨败而告终的一年。
中和三年(公元883年)朱温叛变黄巢,投降唐朝不久,僖宗皇帝任命他为宣武节度使(治汴州,今河南开封)时,他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汴州,他的南北左右遍布着大小十余个藩镇。到天复元年(公元901年),经过十八年的艰苦征战,力克群雄,成为占地最广、势力最大,直至左右朝廷、“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藩镇。
十八年,宛如十八颗宝珠串成的项链。只有成功的光辉,没有失败的耻辱。
开平元年(公元907年)朱温登基称帝时,唯一敢于和朱温对抗的藩镇,只有河东节度使李克用,所以朱温称帝后三个月,便亲率大军浩浩荡荡向河东重地潞州大举进攻。不久,李克用病死,其子李存勖即立,朱温以为胜券在握,潞州必克。不料,潞州久攻不下,李存勖智谋过人,屡战皆胜。为便于对河东作战,加强对关中的控制,开平三年(公元909年)朱温将都城由汴州迁往洛阳。然而仍然不能扭转战局。
开平四年(公元910年),朱温五万精兵被李存勖大败于柏乡。
乾化二年(公元912年),朱温率精兵七万再攻潞州,途经蓨县(今河北景县)时,还未来得及安营扎寨,诡计多端的李存勖只派三百骑兵,扮成梁军,趁天黑之际突然杀入朱温军营,左冲右突,四处放火,狂呼:“河东大军到矣!”“李存勖杀入大营了!”梁军惊慌失措,混乱不堪,自相残杀,死伤惨重。朱温不知内情,慌乱中率领几名亲兵连夜逃跑,次日晨逃到冀州时方知中计。
堂堂一国之君,所率七万大军惨败在年轻的李存勖指挥的三百骑兵手中,朱温感到无地自容、羞愧交加,结果口吐鲜血,卧床不起。梁军被迫从冀州“班师”洛阳。
朱温登基后的六年,战事频频失利,朝政腐败,国库告罄,民怨沸腾,内外交困。
篡唐建梁,是他的巅峰。
“班师”洛阳,是他的末日。
他躺在御床上,沉病的身子使他感到再也爬不起来了。一阵猛烈的咳嗽,他像个大虾似的佝偻着身躯,不住地抖动着。侍夜的太监跑进来又是捶背又是抚胸,待吐出几口浓痰,漱过口,他轻轻挥手让太监退下。
朱温吃力地喘息着,松弛的眼皮懒洋洋地遮住双目。
往事渐渐浮上心头。他感到有生以来第一次享有这一点点空闲,在寂静之中缅怀往事。
他先是后悔。人生在世,一切欲望得到满足之后,往往是惆怅、空虚、后悔,直至产生强烈的返璞归真的愿望。
他想起了大哥朱全昱(yù)。
一个憨厚、耿直的庄稼汉。宽厚的肩膀,一双粗壮的大手,沉默寡言使人们常常忘记他的存在。他只知道劳作,从无渴求和奢望。朱温登基称帝前拜相国时,曾任他为辉州刺史,他死活不去。朱温以为他嫌官小,时隔不久,他又让皇帝下诏示,命哥哥朱全昱任岭南节度使,君命不可违。朱全昱上任没几天就跑回京城,要求朱温找皇帝收回成命。朱温感到不可思议,再三劝阻。朱全昱说:“为人不当差,当差不自在。官场上你争我斗,尔虞我诈,不是咱庄稼把式能干的事。”
朱温不允,朱全昱索性不去上任。无奈,朱温只好收回成命。
朱温登基称帝,文武群臣摆宴庆贺。觥筹交错时,颇有几分醉态的朱全昱凑到朱温跟前,当着众臣之面,用粗糙的大手敲着朱温头上那顶蟠龙金丝皇冠,乜斜着眼睛,说:“朱三,汝本砀(dàng)山草民,游手好闲,后随黄巢为盗,今富贵已极,为何还要灭唐室社稷自称帝王?于心忍乎?日后不会后悔?”朱温心中十分恼怒,却不敢发作,让侍从将朱全昱扶下宴席。
朱全昱目不识丁,无官无职,说的话却是沉甸甸的,字字句句如针如刺,使他犹如芒刺在背。
人生像一团乱麻,也像一只蚕茧。他竭力想理出一个头绪。
童年是他生命的起点,终生难忘,思绪自然从这里开始。
朱温本是宋州(今河南商丘)砀山午沟人。父亲朱诚是乡里老实本分的乡村塾师,母亲王氏。他们生下三个儿子。长子朱全昱,次子朱存,朱温排行老三(朱温是他的本名,叛变黄巢、投降唐朝时,僖宗赐名朱全忠,篡唐建梁、登基称帝前又改名朱晃)。一家五口,依赖父亲教书度日,生活十分艰难。不久,瘟疫流行,父亲染病身亡。母亲只好携着兄弟三人,背井离乡,流落他方。一日,来到萧县(今安徽萧县附近),偶然遇到同乡、富户刘崇。母亲苦苦哀求刘崇收留母子四人。刘崇见王氏年轻体壮、心灵手巧、为人厚道,三个儿子虽然年纪尚小,但已近成年,特别是老大朱全昱,放猪、养羊等活均能胜任,便留下母子四人。老大厚道,勤于劳动,寡言少语,很得刘崇喜欢。朱存和朱温却贪吃好玩,生性顽劣,特别是朱温好吃懒做,喜欢舞枪弄棒、惹是生非、胡作非为,被乡里称为“大盗朱阿三”。刘崇讨厌他,经常打骂他,处以体罚。但刘崇的母亲却认为朱温虽年幼粗野,日后必成伟业,所以经常加以袒护。
有一次,朱温把刘崇家刚刚做好的一锅米饭连锅端到路旁,分给逃荒的难民。刘崇得知后,操起木棍劈头盖脸打来,朱温不慌不忙,不躲不闪,顺手接住木棍,用力一夺,将木棍抢在手中,然后双手一折,将其折断,愤愤地说:“我今生今世再不吃你刘家的饭!”当晚,便同二哥朱存逃离萧县,投奔黄巢。
朱温躺在床上蒙眬入梦,忽然感到一阵清风拂面,继而一片白色云雾飘然入殿,云端站着大齐皇帝黄巢。朱温忘记病痛,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忘记自己也是皇帝,忙跪在床上连连叩头,并说:“大齐皇帝陛下,微臣朱温叩拜。”云端里的黄巢身穿明黄衮龙袍,头戴冲天冠,右手捋着飘逸胸前的银须,一身佛骨仙气,微笑着说:“朱温,你叛变大齐,又篡夺唐室,叛贼的日子可好过吗?”朱温跪在床上捣蒜般地叩着头,求饶地说:“大齐皇帝陛下,叛贼朱温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当年背叛陛下是迫于无奈……”
“哈哈……”黄巢朗朗大笑,声震殿宇。朱温吓得毛骨悚然,浑身发抖。
“迫于无奈?这是你的秉性!为了你的野心,你可以不择手段!卑鄙无耻的家伙!”
朱温与二哥朱存投奔黄巢后,随军南征北战,先在安徽、浙江、浙东、福建、广州、湖南、湖北、广西,又经湖南、湖北、河南,直至唐都长安。其间,二哥朱存战死,朱温则屡立战功,被提升为队长、偏将军。入长安时,已成为黄巢义军的一员军功赫赫的战将。中和元年(公元881年),黄巢任命朱温为东南右行营都虞侯,中和二年又授命为同州刺史。朱温占领同州后,在向河中地区进攻时,连战皆败,伤亡惨重,便奏请黄巢派兵增援。当时,大齐国战事吃紧,军力不足,一时无兵可派。这时,河中招讨使王重荣乘机派人劝降。朱温多疑,认为黄巢故意不肯增援,又闻大齐政权四面楚歌、岌岌可危,他想:有奶便是娘,谁肯给我钱,给我美女,给我高官厚禄,我就投靠谁。当年9月,朱温杀死监军严实,率部投降唐朝。远在成都的唐僖宗闻讯大喜,立即下诏授朱温为左金吾卫大将军、河中行营副招讨使,赐名全忠。朱温为讨好王重荣,自称母亲王氏与重荣同姓,认王重荣为舅父。自此朱温加入了镇压黄巢义军的行列。
端谁的饭碗归谁管,吃谁的奶喊谁娘,拿谁的俸禄为谁效力卖命。朱温征战黄巢十分卖力,心狠手毒,毫不留情,屡立战功。中和三年(公元883年)被唐朝任命为宣武节度使(治汴州,今河南开封),继而又被授为东北右都招讨使。中和四年(公元884年),在陈州一带与唐朝河东节度使李克用联合夹击黄巢。黄巢寡不敌众,引军北上,进逼汴州。在中牟境内又被击败,只好退往兖州方向。6月中旬,朱温将黄巢逼进山东泰山脚下的狼虎谷,黄巢前无出路,后有朱温追杀,无奈拔剑自刎。
朱温跪在床上,一边叩头,一边喊着:“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饶命?”黄巢轻轻一挥手,云端里顿时站出昭宗李晔、哀帝李柷、宰相崔胤、蔡州节度使秦宗权、徐州节度使时溥、河中节度使王珂、枢密使蒋玄晖、登州刺史柳璨,还有德王李裕及九位亲王和裴枢为首的三十几位朝臣。成千上万被朱温残杀的士兵、无辜百姓都争先恐后地往寝殿里涌,这些鬼魂怒目而视,瞪着朱温。
“朱温,你问问他们能饶恕你吗?”黄巢指着身后的冤魂问道。
冤魂异口同声地吼着:“不能饶恕这杀人魔王!”
黄巢一挥手,众冤魂平静下来。
黄巢平心静气地说道:“朱温,你为了黄袍加身,残杀了多少性命?佛国有云,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如今你气数已尽,但愿你能完尸归阴,届时,我派鬼差领你……”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朱温赤着脚从床上跳到地上,继续叩着头。
殿门“吱”的一声响。朱温猛一抬头,云端里站着的鬼魂无影无踪,殿门口却站着他的大哥朱全昱。
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童颜鹤发,身穿浅灰色僧袍,足穿黑色薄底僧靴,光秃的头顶上三排九颗艾戒清晰可见,手中提着一串长长的黑色佛珠,双手合十,略一躬身,口中念道:“阿弥陀佛。”言罢,见朱温跪在殿中央,感到蹊跷,便问:“三弟,班师京都应朝天叩拜,莫非已皈依佛门,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大哥,快救我!”惊魂失魄中的朱温跪步来到朱全昱跟前,抓住他的僧袍前摆喊着。
“三弟何事惊慌?”朱全昱不慌不忙地问道。
“刚才朕见到黄巢等一群鬼魂……”
“你不要在老衲面前朕长朕短,我是你的大哥,你是我的三弟。”
“大哥,黄巢说过几天派鬼差领我。大哥,人死了真的有灵魂吗?”
“阿弥陀佛……”朱全昱行着合十礼,没有回答。
“大哥,你快说。”朱温乞求地追问着。
“信神自有神灵在——”
“大哥快救我。”
“来去时辰由天定。”
朱全昱模棱两可地说着,从地上搀起朱温,扶他上床躺好,盖上龙凤锦被,自言自语地说:“三弟鞍马困顿,征战厮杀,肝火过旺,气血上冲,神志恍惚,待老衲略加调理。”说着轻轻舞动起双手,在朱温的头部上方轻轻抓了几下。
朱温顿时感到神智清醒,浑身轻松,忙坐起来,说:“大哥,刚才我恍如在梦中阴间……”
“快躺下。”朱全昱让朱温躺好后说,“知你班师洛阳,身体欠佳,特从寺内赶来探望。弟媳如果在世,我就不必操心,可惜……”
朱温叹口气,说:“可惜她没有这个福分,我登基称帝前她归了西天。不然,当上皇后,该享何等富贵。”
朱全昱捋捋胸前的银须,说:“这是她的福分,是她终成正果,才脱离苦海。善哉!善哉!她是位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菩萨。”
朱温之妻张惠系宋州刺史张蕤(ruí)的女儿。
当年,朱温在萧县时,有一天上山狩猎,遇到一队兵役拥着两辆香车宝马,朝山上的一座古刹走去。朱温见轿中坐着一位妙龄少女,花团锦簇,美艳如玉,心中怦然一动,便跟上山去,躲在庙外。待她在寺内做完佛事,离开山门后,朱温从小和尚口中得知这两抬轿中坐着母女二人,是宋州刺史张蕤的夫人和女儿张惠。朱温为张惠的花容月貌和举止文雅而倾倒,暗下决心,一定要娶张惠为妻。
回家之后,他把此事讲给二哥朱存听,朱存笑他痴心妄想。
五年之后,黄巢在长安称帝,朱温擢升同州刺史。一天,部下为他献上一名美女,朱温仔细一看,恰是当年在寺中看到的张惠,大喜过望,当下决定择期成婚。
张惠出身官宦之家,知书达礼,为人贤惠,又多谋略,朱温常邀她参与军国大事,颇能明断。朱温任性横行,滥杀无辜,张惠每加劝诫,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令朱温心悦诚服,因而使不少人免遭横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