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解读王朝 帝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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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你是哪家野种(1)

——后梁郢王 朱友珪 末帝 朱友贞

乾化二年(公元912年),六月。

开封城,酷暑流火的季节开始了。

马步军都指挥府里,高大、宽敞、粗梁抱柱、琉璃飞檐的殿堂中,门窗洞开着,贪婪的主人希望天下所有的风都从这些门窗里吹进来,吹走烦热,留下宜人的凉爽。

这座殿堂的主人均王朱友贞坐在编得精细的簟(diàn)席上,伏身楠木杌案,身穿白色杭绸背心,操着刻刀,专心致志地镌刻着一方鸡血石方印。均王朱友贞是后梁开国皇帝朱温的三子,算上养子朱友文,排行第四。文德元年(公元888年)出生在朱温汴州宣武节度使府中,自幼长得细皮嫩肉、文静恬雅、聪明俊秀,被朱温视若掌上明珠,深受宠爱。十九岁的朱友贞被封为均王。不久,又被任命为天兴军使。“天兴军”是朱温称帝后,广招天下武艺精湛的勇士新建的一支禁军,作为驻守皇宫的贴身扈从。天兴军的统帅自然要慎选精明可靠的人。不过,朱友贞自幼与笔墨丹青有缘,厌恶舞枪弄棒,及至长大看兵书如读天书、味同嚼蜡,赋诗作画却精神焕发、废寝忘食。常和文人雅士侃侃而谈,直至同餐共饭、同榻抵足。在朱温看来,朱友贞不习武艺,不懂兵家韬略,对功名利禄毫无兴趣,不像二子朱友珪热衷于权力,又善于钻营,所以让朱友贞任天兴军统帅最可靠。开平三年(公元909年)四月,朱温迁都洛阳后,命养子博王朱友文为东京留守,命朱友贞为检校司空、东京马步军都指挥使,负责镇守开封。

几个穿戴考究、风度翩翩的儒生寒暄着走进殿门。

朱友贞见老朋友来访,忙起身穿好衣服,让仆人端上茶,备了几盘点心,热情款待。

一个儒生端起茶碗,说:“堂堂的东京马步军都指挥使不上校兵场,却躲在府上镌刻石章。”

朱友贞笑着说:“惭愧,惭愧,马步军都指挥使徒有其名而已。”

另一个儒生笑着说:“马步军都指挥使的府堂见不到刀枪剑戟,却满墙名人字画。”

朱友贞忙说:“此言差矣!”说着从杌案上拿起刻刀,擎在半空,说:“请看请看,这不是刀吗?”

众人哄然一阵笑声。

笑谈过后,一位儒生正色说道:“均王,近日开封城街谈巷议都在谈论……”儒生欲言又止。

“谈论什么?你我不分彼此,说出何妨?”朱友贞催问着。

儒生抽起坐下的簟席,凑到朱友贞身边,放低声音说:“都在议论皇上龙体欠安,立嗣建储迫在眉睫,郢王朱友珪及在京诸王四处活动,都在跃跃欲试。”

朱友贞淡然地说道:“立嗣建储由父皇酌定,父皇一言九鼎,诸王兄弟四处活动岂非枉费心机?”

一位儒生说:“均王殿下,圣上素来爱你如掌上明珠,多委以重任。凭殿下的才学和品德,立嗣建储,皇上未必不想到殿下。我等今日登门,是想让殿下火速赴京都洛阳,以不失时机!”

“哈哈哈……”朱友贞一阵阵大笑后,说,“诸君让我回京疏通关节,争取立为储君?”

“正是,正是。”几位儒生齐声回答。

朱友贞敛住笑容,说:“我虽为皇室宗亲,贵为皇子,但一向淡漠于政事。争权夺利,不免刀光剑影、腥风血雨,古往今来常常为此而祸起萧墙,骨肉相残。俗话说,争者不美,让者有德。让父皇钦定就是了,我从无奢望。至于火速进京去洛阳,诸君不懂皇家规矩,臣驻守地方,无诏命擅自入京者当诛。所以,我当谢谢诸君一片心意。不过,请诸君再莫谈论此事。来来,请鉴赏我这方印章如何?”

话音刚落,门吏来报,博王朱友文来访。

儒生们听说博王造访,便起身告退。

均王朱友贞将博王朱友文接入密室。

二位落座后,博王显得心情十分激动,外表却又故作矜持。

原来,朱友文刚刚接到皇帝朱温派钦差送来的诏书,命他即刻启程进京。同时,钦差还捎来妻子王氏的密信,说父皇已决定立他为嗣,朱友珪也在秘密策划、紧锣密鼓,让他见诏后须臾不要延误,云云。

朱友文接到诏书和妻子的密信后,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和兴奋,多年的努力没有付诸东流,一切牺牲都得到了收获。他非常感激妻子王氏,用自己的贞操和肉体为他换来皇位。他深深感激这位未来的皇后,他要好好报答她。然而,他也十分担心朱温的几个嫡子,这几年他们相继长大成人,并握有兵权,特别是郢王朱友珪,是他登上皇位的最大政敌。

朱友珪虽是朱温的亲生儿子,但非嫡出。唐光启年间(公元885—887年),朱全忠在藩镇中势力尚小,终日征战。一天,行军至亳州(今安徽亳州)时发现一名美貌绝伦的妓女,便派人召到军营侍寝。不久妓女怀孕。当时,朱温对张夫人敬惮三分。班师汴州时,未敢将她带回,只好在亳州购置一套房屋,留下银两,让她离开青楼,从良为民。不久,这位妓女生下一个男孩,遣人进汴州向朱温报喜。又得一子的朱温很高兴,但相隔遥远,无法照顾,只好派人送去大批银两,并给儿子起个乳名叫“遥喜”。这个遥喜便是郢王朱友珪。

朱友珪自幼一直跟随母亲在亳州长大成人。后来,朱温终于说服张夫人,将他们母子接入汴州。朱友珪的母亲出身妓女,在那种低层社会环境里长大的朱友珪进入朱温府后,与众人格格不入,常常受到歧视。成人后怀有强烈的争强好胜心和报复心,且刁蛮好斗,心狠手辣。

朱温称帝后,封朱友珪为郢王。开平四年(公元911年),又加封检校司徒、左右控鹤都指挥使,兼管四方将军。乾化二年(公元912年),又加封诸军都虞侯,握有军事大权。长兄朱友裕死后,他认为朱友文虽排行第二,但他是养子,是外姓人,皇储非己莫属。朱温偏偏又十分喜爱朱友文,加上朱友文之妻王氏善于取宠于朱温,越发使朱温对朱友文偏爱。一次,朱友珪酒后狂言,说父皇如立嗣朱友文,他将率兵血洗洛阳。朱温得知后罚他杖刑四十,打得他皮开肉绽。从此,朱友珪对朱友文愈加忌恨。

朱友文接到诏书后,首先想到登上皇位后,一定要除掉朱友珪,否则难以慑服全家。至于四弟朱友贞,对立嗣一向无动于衷,为人又温和善良,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把他放在心上。但他与朱友珪毕竟是同胞兄弟,将来欲杀掉他的兄长朱友珪,他未必不找麻烦。

所以,朱友文见诏后本应火速启程,但考虑到汴州是军事重地、京都洛阳的后方,必须稳住。匆忙之中他赶来均王府,名义上是礼节性道别,实则是先给朱友贞吃颗定心丸。

谈话之初,朱友文尽力抑制住兴奋的心情。

拉开话题后,戒备的闸门也渐渐拉开,他越谈越激动,越讲越兴奋。言谈话语间已毫不掩饰地流露出立他为储的事,也酸辣尖刻地嘲讽了朱友珪竹篮打水一场空,甚至也泄露出对朱友珪暗藏杀机。

朱友贞除了偶尔说上一半句恭维和祝贺的话外,一直沉默不语,表现出对立储之事无动于衷。他听得不耐烦时,偶尔拿起杌案上的方印端详着,时而补上一两刀。

最后,朱友文俨然以皇帝的口吻对朱友贞说道:“将来我继位后,一定任四弟为东都留守,做我的后盾,我还会继续委你以重任。”

朱友贞毫无兴奋和感激之情,轻轻打了一个哈欠,顺手又拿起杌案上的方印,以不屑的口气说道:“岂敢,四弟不才,专好舞文弄墨,雕虫小技,绝非栋梁之材。再说宦海沉浮,世态炎凉,何必自讨烦恼。四弟一生别无他求,只图清静无为。”

朱友文看看时间不早,从簟席上站起身,拍拍朱友贞的肩膀,用长者的口吻说:“四弟,我很欣赏你的知足常乐。古人云,事能知足心常泰,人到无求品自高。不过你现在年纪尚轻,将来会知道权势对人的重要。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特别是至高无上的皇权。”

言罢,朱友文拱手告辞,欣然离去。朱友贞站在殿门外,望着朱友文远去的背影和铿锵有力的步履,以及那趾高气扬的气焰,他嘴角微微一颤,心里像翻倒了五味瓶。

良久,他在心里“哼”了一下:“你还不知是哪家的野种?!狐假虎威!”朱友贞感到浑身燥热,心里像烧着一团火。

朱友贞悻悻地返回殿内,继续镌刻着印章,总感到下刀不准,进刀不稳。突然,刻刀一滑,削掉一块石肉,刀尖扎进左手掌心,一股殷红的血汩汩而出。

朱友贞想,或许这是一种预兆。

当夜幕悄悄笼罩开封城后,家丁突然来报,钦差供奉官丁昭溥捧旨到。

朱友贞感到蹊跷,慌忙在殿内跪拜接旨。

诏书当然是皇帝朱温颁发的,却是令朱友贞即刻诛除谋逆篡位的朱友文。

洛阳今晨一诏,今晚又一诏,一诏立朱友文为嗣,一诏诛除朱友文。必有一者是真一者是假。朱友贞不愿去思索,去鉴别,但他感到接到这封诏书时,心里涌出一丝惬意,一阵快感,像一阵凉风,拂去一天来压抑在心头的郁闷和惆怅。

有令则行,朱友贞欣然决定执行圣旨,即行诛除朱友文。

思忖片刻,朱友贞决定派亲信随从与供奉官丁昭溥一同前往博王府,声称朱友贞拜托朱友文回京都洛阳时,给母后带去书函及补药。

丁昭溥等人入更后出发。三更鼓响时,丁昭溥带着朱友文的血淋淋的首级回到均王府。

丁昭溥打开包裹,朱友贞见朱友文的人头了然无有上午那种趾高气扬、得意忘形的神色。

朱友贞用布盖住朱友文的头,自言自语地说:“应了今天的兆头。”然后叹了一口气说:“何苦呢!”

丁昭溥捧着朱友文的人头星夜兼程,驰马返抵洛阳。

丁昭溥离开均王府没有一个时辰,洛阳又一匹快马驰入均王府,来使送来邸报,称:“博王朱友文谋反,派兵冲入殿中。赖郢王朱友珪忠孝,率兵平乱,保全圣上。然圣驾受惊,龙体欠安。今命朱友珪代主国政。”

朱友贞看罢邸报,反背双手在殿中央低头漫步,陷入沉思。

这时,驸马都尉赵岩和左龙虎都统袁象先神色紧张地走进殿内。

赵岩的夫人是朱友贞的胞姐长乐公主,袁象先的母亲是朱友贞的姨母万安大长公主。三人关系一向往来密切,推心置腹。

突然听说博王反叛被诛,不知真假,两个人连夜赶到均王府。

赵岩进门便问:“殿下,博王是被陛下诛杀了?”

朱友贞不动声色,不慌不忙地说:“博王的人头已经被供奉丁昭溥捧回洛阳。”

“这是何故?”袁象先不解地问道。

“你们二位看看朝廷刚刚送来的邸报。”朱友贞指着杌案说。

赵岩和袁象先急忙拿起邸报,一起看。

赵岩看罢,问朱友文:“殿下,你怎么看?”

朱友贞拿起邸报走到烛台附近,将邸报送到烛上点燃,一边看着燃烧的邸报,一边说:“不说谎能干成这种大事?不杀人能登上金銮殿吗?说不定到这般时候,戏快收场了。”

袁象先接着说:“殿下,难道你真的就无动于衷吗?”

朱友贞站在地中央,依然双手反背,望着赵岩和袁象先,沉默不语。

赵岩和袁象先很难从这张白皙的脸上找到答案,感到无可奈何。

两天后,洛阳传来消息,皇帝朱温驾崩,遗诏命郢王朱友珪嗣立皇位,改年号凤历。继而,新登基的皇帝从洛阳发来诏书,擢升朱友贞为东京留守,行开封尹,检校司徒。

接到朱友珪从洛阳发来的诏书,朱友贞与赵岩、袁象先聚在均王府里喝闷酒。酒已过三巡,三人皆低头不语。

赵岩终于憋不住,说:“均王晋升东京留守,行开封尹,检校司徒,我们为之庆贺,应该高兴才是。来,痛痛快快干一杯。”

袁象先则说:“与其说庆贺均王晋升,不如说为朱友珪阴谋得逞、夺位成功干杯。东京留守只是官升一品,而夺到皇位则位登九尊。一个是月亮,一个是太阳,怎么能比?”袁象先显然很气愤,他冲着朱友贞说:“我替你感到憋气窝火。朱友文虽然身首两处,也算值得,毕竟陛下已经决定立他为嗣,怪他命运多舛,功亏一篑,在这场夺嗣的戏中,毕竟唱了配角。你呢,充其量算个跑龙套的,还给人家充当了刽子手。用博王的人头换个东京留守,还值得庆贺?这酒我无兴再喝。”

朱友贞沉默片刻,才说:“二位仁兄,今天确实不是喝庆功酒的时候。要小心,不能因贪杯,像博王那样稀里糊涂地把头丢了。”

赵岩与袁象先感到奇怪,问道:“殿下,这话是何意?”

朱友贞沉思片刻,说:“郢王夺得皇位的内幕终究纸里包不住火。从古至今,凡假诏篡权嗣立的新君,最怕的是宗室诸王不服。凡属靠杀戮称帝者,登基后必先杀宗室亲王,以绝后患,保全皇位。如今,长兄友裕早亡,友文被诛,同胞兄弟只有我和小弟友敬,另有冀王友谦等。友谦等是父皇义子,又率兵驻守地方,友珪一时鞭长莫及。所以,我是友珪首先要除掉的目标。友珪既想杀我,对你们就不会网开一面。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嘛!我赞成象先兄的意见,今天不是喝酒的时候,我们要设法躲过灾难,保住头颅。”

赵岩不悦地说:“我们像做贼一样东躲西藏?依我之见,不如以讨逆为名,率兵杀进京都洛阳。”

朱友贞忙说:“郢王正愁着没有杀我的罪名,时运未来君且守,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

洛阳,皇宫,寝殿里。

新皇帝朱友珪屏退殿内所有侍从。殿内只有他与由仆人擢升为禁军统领的冯廷锷。张皇后亲自为他们沏茶,备点心。

冯廷锷呷了一口茶,对朱友珪说:“陛下,为何对均王还不动手,是否不忍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