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解读王朝 帝王卷
3751900000006

第6章 煮饼要了九岁皇帝的命(1)

——汉质帝 刘缵

永嘉元年(公元145年),正月。

春寒料峭的夜。洛阳宫里一片黑暗,一片寂静。后宫,庆霭殿里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殿内,宫灯齐掌,一片通明。糊着纸的雕花楠木门窗被黑布幔严严实实地遮住。

梁皇太后、大司马大将军梁冀、太尉李固,指挥着庆霭殿司职的太监和宫女,忙得不可开交。

入更不久,汉冲帝刘炳驾崩了。

按后宫礼制,应在次日晨卯时为大行皇帝举行小敛,后日晨举行大敛。

然而,冲帝驾崩不足半个时辰,小敛的仪式已在梁皇太后的指挥下紧张而忙碌地进行着。几个宫女给冲帝的尸体沐浴更衣,里里外外套了十九层。

殿门口,太监们在堂地上铺了一张纤细的竹席,席上铺着素花麻布绫,绫上铺着一床紫红色的云龙衾(qīn)被。一切停当后,太监们小心翼翼地把冲帝从龙寝上抬到殿门口的地上。

太监们刚欲动手裹尸,站在一旁的梁冀见冲帝口中含着一颗闪闪发光、葡萄粒大的宝珠,忙伸手取出,然后从杌案上抓起三枚铜制钱塞进冲帝毫无血色的口中。站在他身旁的梁皇太后和李固对视片刻,谁也未吱声。

梁冀把宝珠揣进兜里后,太监们用衾被将冲帝尸体裹好,再用绫带捆紧,然后把一种叫作“冒”的分成两截的布,从头上到脚下套住,最后,盖上覆尸的“夷衾”。

按礼,小敛时,死者的父母、兄弟、儿女们要卸掉头饰,盘发成髻,男者袒臂,顿足号哭。可是,此时此刻庆霭殿里悄无声响,只有太监、宫女们在忙忙碌碌地走动,时而可以看到梁皇太后的双耳下两颗玉质的“步摇”轻轻晃动着。

盛敛之后,太监们抬起一块厚重的棺盖盖在梓宫上,再用几颗半尺多长的铁钉牢牢地钉死。

一具硕大的梓宫里,静静地躺着一具身长不足三尺、年仅三岁、在位不足五个月的皇帝——汉冲帝刘炳。

这位大行皇帝的“小敛”和“大敛”礼,在夜幕笼罩的皇宫里,仅用一个时辰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

参加敛礼的太监和宫女离开庆霭殿前,梁冀厉声告诫道:“谁敢透露风声,处以杖毙之刑。”

太监、宫女们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庆霭殿。

殿内,只剩下梁皇太后、梁冀和李固。

灯光下,三个影子像粘在殿堂地面上,久久不动。谁也不吭声,堂前东阶上停放的梓宫给殿内沉默的气氛添了几分恐怖。

寂静中,三个人都在紧张地思索着共同关心的事情,都在焦急地等着有人先说话。

梁皇太后,名妠,是汉朝已故大将军梁商的女儿。秉性温顺贤惠,敦厚宽容,长得窈窕妩媚、楚楚动人,自幼聪颖好学。八岁背诵《论语》,熟读经史,十三岁被顺帝刘保选入后宫封为贵人,十七岁立为皇后,终身无子。建康元年(公元144年),在位十八年、年仅三十岁的顺帝病故,选立虞贵人所生、汉顺帝唯一的儿子、年仅两岁的刘炳继承皇位,是为冲帝。梁皇后以皇太后的身份临朝称制,谁料只有五个月,小皇帝身患重病夭折。汉顺帝血脉单传,嗣立无人。此时朝廷内外矛盾重重,荒歉连年,国库告罄,民不聊生,义军遍地。形势已是岌岌可危,小皇帝骤然驾崩,犹如雪上加霜。小皇帝死了,谁来承继大统?皇位继承人未确立之前,皇帝驾崩是否立刻传诏天下?她五内俱焚,焦急万端,手足无措,希望梁冀和李固两位重臣帮助她出主意,定乾坤。然而,这两位重臣在这件事上各持己见,互不相让。

梁冀是梁皇太后的亲哥哥,任大司马大将军,总理朝政。李固官居太尉,是当朝一代大儒,博学多闻,刚直不阿,为人恭谨,为官忠正,深受梁皇太后的崇敬。

梁皇太后临朝称制时,梁冀和李固成为她维系朝廷、维系社稷的左膀右臂。然而这两位重臣在很多重大问题上常常意见相左,经常是唇枪舌剑,面红耳赤。梁皇太后无所适从,很是为难。哥哥梁冀自幼放浪形骸,嗜酒好色,奸诈凶狠,不学无术,恶行乡里,靠妹妹的椒房之宠得以封侯。初为黄门侍郎,继而升为侍中,虎贲中郎将,越骑步兵校尉。父亲梁商任大将军主掌朝政时,他代执金吾。永和六年(公元141年)梁商病死,顺帝体恤皇亲之谊,令梁冀袭爵和氏侯,拜为大将军。梁冀踞高位之后,原形毕露,无所顾忌,特别是顺帝死后,冲帝继位,他凭着妹妹梁皇太后临朝称制,更加横行无忌,飞扬跋扈。梁皇太后看在眼里,气在心上。可是她三十岁守寡,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双肩怎能挑起辅佐三岁皇帝治理国家的重担?女人的本能总是希望有人保护,梁冀毕竟是她一母所生的哥哥,在情感上她对他有难以割舍的依赖。

满朝文武只有李固这位学冠天下、正气凛然的大儒,从不慑于梁冀的淫威,朝廷之上,大堂之内,以理抗争,寸步不让,时常驳得梁冀理屈词穷而恼羞成怒。梁皇太后从心里佩服他,崇敬他,经常以他的高见处理朝政。

在理性的世界里,梁皇太后不能没有太尉李固。

冲帝刘炳继位五个月的时间里,染病卧床三个月。他是顺帝唯一的儿子,是梁皇太后唯一的希望。她渴望他能病愈,健康成长,担起治理国家的大任。然而,天意难违,无力与病魔抗争的三岁小皇帝终于夭折了。

三个月的煎熬,梁皇太后纤弱的身体变得更加瘦削,脸上的红晕被忧郁、倦怠、病态调成的灰色所掩盖。

小皇帝已经死了,按理应该立刻发丧,布告天下。可是哥哥梁冀坚决反对,她知道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太尉李固又坚决主张,皇帝驾崩,于理于情都应该布告天下,举行丧礼。冲帝未死前,两个人在病榻旁就唇枪舌剑地争论不止。

一直保持缄默的梁皇太后,在今天晚上冲帝病逝后,似乎连她自己都不知为什么,就稀里糊涂、下意识地吩咐太监和宫女们,按哥哥梁冀密不发丧的主张,匆忙草率地为冲帝连夜举行了小敛和大敛礼。

敛礼结束了,下一步该怎么办?梁皇太后突然感到茫然无措。她焦急地等待着眼前这两位重臣开腔。

梁冀双臂抱胸,怡然自得地站在那里,他以胜利者自居。显然,妹妹梁皇太后的一切部署都是按照他的主张进行的。此时此刻,他不慌不忙地在心里盘算着下一步棋。

李固气得脸色铁青,两眼冒火。这位已进天命之年的大儒一向举止文雅,谈吐不凡,超然大度。今天晚上这一切实在令他无法忍耐,特别是看到梁冀那副令人憎恶的神情。

李固的双颊在微微颤抖,脸色涨红,他捻着垂胸的长髯,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愤怒。

梓宫前的香烛已经燃去小半截了,沉默还在难以忍受的气氛中持续着。

梁皇太后终于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说:“李太尉,你倒说话呀,我要憋得喘不过气了。”

李固瞅了梁冀一眼,唯恐自己的话像火山爆发,在皇太后面前有失礼仪。他喉头微微一动,咽下一口唾液,压下心中喷薄欲出的怒火,稍事镇定后说:“皇太后,幼帝驾崩,大行入敛,就决定秘不发丧了?”

梁皇太后看了梁冀一眼,见他不理不睬的样子,转过脸,无可奈何地向李固默默点头。

李固双颊一颤,说:“皇太后,幼帝虽然只有三岁,也不失为一国之君、天下之尊。天子驾崩,秘不发丧,天意、民心能容吗?”

李固说话时,脸望着梁冀。

梁冀知道李固这话是冲他说的:“李太尉,我是粗人……肚……肚里没装你那么多墨水……也不会装……得像你那么斯……斯文……”

梁冀从小说话口吃,三字一停,五字一顿,句头常常重复好几次,憋得脸色通红。

“什么天意?有天意就不该让皇帝咽气蹬腿。什么民心?民如果有心就应该让皇帝再活着从棺材里爬出来。哼!朝廷大事不过是你我之辈一张口、一举手、一投足而已。至于小皇帝发不发丧这种事,和小孩撒尿和泥有什么两样?”

秀才遇到兵,有礼说不清,李固不愿驳斥梁冀这些浑不讲理的谬说。

“皇太后!皇帝驾崩,秘不发丧,是何居心?昔日秦始皇崩于沙丘,胡亥、赵高隐而不发,以致扶苏被害,秦朝由此致乱亡国。近来北侯病逝,阎后兄弟及江京等同谋隐秘以致酿成孙成推刃起事,国丧不发,天下大忌,不可不防!”

梁冀抢过话头:“不发丧难道让小皇帝的尸体臭在庆霭殿里不成?我们必须等选出新皇帝,再把棺材抬出去!”

“何日选出嗣立新君?”李固反问。

梁冀哼了一声:“李太尉,迟早都在你一句话。”

“梁大将军,你执意坚持皇嗣非千乘王刘缵(zuǎn)莫属?”

“吾意已定!”梁冀斩钉截铁。

李固望着梁冀不可一世的神情,气得脸色发青。他知道梁冀唆使梁皇太后坚持秘不发丧,实际上是逼他在选立新君上妥协、就范。

原来,在冲帝弥留之际,梁皇太后就邀他二人密议储君人选。梁冀力主选千乘王刘缵,李固坚持推立清河王刘蒜。两人各持己见,互不相让。

刘蒜与刘缵从血缘上看与冲帝的亲疏无异。他们的曾祖都是汉章帝的儿子。同父异母兄弟。一个封为千乘王,一个封为清河王,刘蒜的父亲刘延平是刘缵的父亲刘鸿的弟弟。刘蒜与刘缵是叔伯兄弟。唯一不同的是刘蒜十七岁,刘缵只有八岁。刘蒜不仅年长刘缵九岁,且为人恭谨,勤奋好学。李固认为当前国家有难,社稷多舛,急需有一位年长有德的新君急流勇进,匡扶社稷。而梁冀则坚持非刘缵莫属,道理很简单,皇帝年幼,易于操纵,有益于巩固梁氏外戚在朝廷的地位。

李固见梁冀毫无退让之意,便对梁皇太后说:“皇太后,朝廷立嗣,自古以来宜选年长有德者治国平民齐天下,愿皇太后从国家大计着想,效周勃立汉文帝、霍光立汉宣帝之法,切勿重蹈邓太后立刚过百日的殇帝、阎太后立懿为帝的覆辙。”

梁皇太后左右为难,无所适从,思忖片刻后问李固道:“依太尉之见,立嗣之事如何酌定?”

李固不假思索地说:“依臣之见,立嗣乃国家社稷头等大事,应立即征召诸王进京,与朝中文武百官共商酌定。”

梁冀听罢,愤愤地“哼”了一声,说:“屁大个事,征召诸王,要我等何用?”说罢,双手反背,朝着后殿,迈着方步,扬长而去。

初春,在从山东高青县城往东伸出的一条黄土道上,一辆王青盖车在几十个前导后卫的侍卫下,摇摇晃晃地向前滚动着。

车里坐着八岁的新帝——刘缵。

车后骑在一匹枣红马上的是太尉李固。

马闭着眼睛尾随着王青盖车缓缓地走着。李固也微闭双目似睡非睡地骑在马上,随着马身摇动着。

梁皇太后迫于梁冀的威逼,终于下诏立刘缵为皇位继承人,并派李固亲赴山东高青千乘王府迎驾。

悠悠黄土道上,马蹄卷起连绵不断的黄色尘雾,李固不愿睁开眼睛。但是,他的心绪一路之上未曾平静,想想在车里坐着的只有八岁的小皇帝,忧心忡忡,心里不时感到阵阵的隐痛。梁氏外戚已经操纵了朝政,三岁的冲帝死了,又上来一个八岁的小皇帝,梁氏专权的局面更会日甚一日。朝纲失纪,灾荒连年,饿殍(piǎo)遍地,义军四起,汉室天下已是倾危难扶,独木难支。如今九江樊容率众起义,声势浩大,所向披靡,连斩汉军几员大将,威震江南;徐凤、马勉等起而响应,号称“无上将军”,后又自称“黄帝”;华孟在历阳(今安徽和县)起义,自称“黑帝”。北方,鲜卑族的骑兵入侵代郡,不断骚扰边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