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时代,不仅是陆孝彭积累专业理论知识的最关键时期,更是他性格成熟定型的重要阶段。陆孝彭意志力顽强、坚韧,只要是他认定的事情,绝不会轻言放弃,有较强的耐心和自制力。而这一性格的养成,与重庆中央大学发生的一件事有很大的关系。几十年后,当有记者问他,为什么强5能成功?他说:“当时真是快顶不下去了,但最终没有动摇,我这个坚忍不拔、不怕艰难的性格对我搞强5飞机很有价值。可以说,学生时代养成的性格使我走过了几十年风风雨雨而没有败退下来,那时打的底子,使我一生受用无穷。”
一天,陆孝彭正在嘉陵江边看书,虞光裕带着几名同学忽然气喘吁吁跑过来告诉他,他们班的张桐生因为打架要被开除学籍了。这件事,丁钊在接受采访时回忆道:
我们的宿舍是狭长形的,每一横排并放着3个床位,床有双人的,还有4人的,房间没有隔开,一眼望去,全是床,通到底,一个宿舍住200多人。中间原来是走廊,后来不够住了,又加了一排床位。由于工学院的课程比较紧,航空系的学生中午要抓紧时间休息,那天,别的系有学生聚在一起拉胡琴、唱京戏,影响大家的休息。开始,我们让对方不要吵,但对方不听。张桐生当时是班长,他就起床,披了件大衣,我们班另外两个人跟着他一起过去讲理了。张桐生说:“我们功课比较忙要休息,请你们不要吵。”对方说:“我们有我们的自由,你们管不着!”还顺势推了张桐生一把。这一推,张桐生的大衣就掉到地上了。张桐生准备拣衣服,结果对方以为张桐生要出手,又推过来,站在张桐生边上的同学就挡了一下子,结果,对方后退了几步,撞到后面的木床上了。这一撞就不得了了,对方开始叫起来了:“哎呀,张桐生打人啦!”就这样,事情闹起来了。
其实这本身不算什么大事,不过当时是有背景的,学校上层有党派斗争,教授里面有党派。蒋介石是一派,陈立夫是一派,工学院里蒋介石一派居多,对方是陈立夫一派,结果,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借机闹事,攻击校长罗家伦。罗家伦是不大听话的,陈立夫一派想把他弄下台。受派系斗争的影响,小事就成了大事,大字报到处贴。在这种情况下,学生不了解这些情况啊,怎么随便就开除学生呢!为这个事,双方都请了教授(当时各院系基本上实行教授治校,一切大政方针均由教授会研究决策后执行)。
这个时候,张桐生辞去了班长的职务,我接他的班。后来,学校校务会开会讨论如何处理这个事情。我和几名同学在外面看。就看出了有两派势力,结果,支持张桐生的这一派顶不住了。我们看形势不对,赶紧回教室给大家讲这个情况。教室里一部分同学在做功课,一听就全赶过来了,还没等我们过来,大概是晚上七八点钟的样子,就看见在贴布告了,这说明,这个布告老早就准备好了。
陆孝彭和同学们赶到校长办公室门口,这个时候,开会的人还没有完全解散。大家都不太敢妄动,最后,李铸带头冲进了校长办公室。事实上,在当时的环境下,不管思想多么进步,都不敢特别表现出来,不然就会被逮捕。当时已经是地下党员的李铸做出这样的举动,是需要勇气的。
校长罗家伦当时是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委员,在教育界颇有影响力。在罗家伦的办公室里,陆孝彭仔细打量了一番,宽敞的房厅一侧,放着一张很大的办公桌,桌上文房四宝俱全,玻璃门的木质书架占了整整一面墙,从他收藏的书籍来看,这是个知识渊博、学富五车的学者。事实上,罗家伦在担任中央大学校长期间,及时决策,为中央大学战时西迁、发展壮大的确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然而,陆孝彭并不喜欢这个校长,因为他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委员的身份和他执掌重庆中央大学期间所宣扬的抗战思想。罗家伦多次主张:“我们抗战,是武力对武力,教育对教育,大学对大学。中央大学所对着的,是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对于他的这种理论,陆孝彭无法接受,在他看来,面对深重的民族灾难,每一个中华儿女都有义务起来反抗,而罗家伦的理论是懦弱和逃避责任的表现。
对于这次与校长罗家伦的对峙,陆孝彭印象非常深刻,他对记者回忆起这段往事时,平静而坚毅:
当时,我们的目的很明确,见到罗家伦后,我们开宗明义,表示学校做出开除张桐生的决定有失公允,要求公平处理此事。罗家伦有些不以为然,他说,张桐生带头打架,违反了校规,学校有权开除他,他还让我们不要管闲事儿。
听他这么说,我们都有些生气,这一点儿也不像一个校长说出来的话。我们马上回驳他,这不是闲事儿,这关系到一个学生的命运和前途,我们坚持要学校解决张桐生的问题。罗家伦的态度显得有些强硬了,他说,学校是根据事实做出的决定,而且决定已经公布出去了,不可能改变。就这样,我们都坚持己见,不肯相让。
后来,罗家伦也不看我们,也不再说话,拿起一份报纸,自顾自地看起来。一时间,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我们航空工程系的同学都在校长办公室外面,等着结果。听说校长不打算改变决定,大家都很气愤。
校长开始冷战,我们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好坐下来等,等校长表态。不过,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不管怎么样,绝对不能让学校把张桐生开除了。
夜色深了,房间里很安静。按往常,罗校长应该已经回家了。但同学们都堵在他办公室门口,他也走不了。于是,就这么耗着。
双方无声地对抗,寂静中相互比量着耐力。
僵持了几个小时,我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我和虞光裕商量了一下,便站起身说:“罗校长,既然您不打算改变处理决定,那么,我们代表全班同学向您宣布,我们班全体同学从明天开始罢课!”还没等罗校长做出反应,我们便转身出了办公室,那个时候已经是凌晨两三点了……
果然,第二天上午,当航空工程系的讲师抱着讲义和备课本来到教室的时候,看见黑板上赫然写着“罢课!”两个字,下面附一行小字:“希望老师们支持我们的正义行动!为恢复张桐生的学籍而斗争!”
对于这件事,系里老师都认为学校有所偏袒,因此,听到同学罢课,老师们都表现出同情。明显的标志就是:只要不是学生来找,谁也不去教室讲课。
第一天过去了,校方没有反应……
第二天过去了,校方没有反应……
第三天过去了,校方仍然没有反应……
其实,这几天,陆孝彭顶的压力也很大,罢课是大事,影响非常不好。但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有战斗力的方法,他也不知道最终的结果会如何,但事情已经做了,那只有坚持下去。这是他们班与学校之间的一场意志力的较量与博弈,陆孝彭相信,只有真正顽强的人,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这几天,除了和同学们一起自学外,陆孝彭的话很少,他总会在心里跟自己说,要坚持,坚持!
第四天,终于有消息传出来,如果罢课再继续,就开除陆孝彭的学籍。起初,听到这个消息,不少同学慌了,陆孝彭也有点顶不住了。他不甘心被开除学籍,他的航空救国还没实践,他更不能让母亲伤心。但转念仔细一分析,陆孝彭觉得自己不能在这关键时刻退缩,且不说此事关系着张桐生的命运,既然是正义之举,就不能半途而废。更何况,罢课的影响已经超出了工学院,逐步传播到理学院、农学院等,在全校引起轰动,舆论是有利于他们的,校方传出这样的消息,恰恰说明他们害怕了……
与此同时,航空工程系的系主任罗荣安得知要开除陆孝彭的消息后,这位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学过飞机设计的专家立即站出来,表示坚决不同意。
这一切都对陆孝彭有利,因此,陆孝彭稳住同学们,继续挺了一天……
果然,罢课第六天,教务处来人请陆孝彭和虞光裕面谈。这一次,校长的态度大变,他表示,学校对打架一事重新进行了调查,双方共同负有责任,经教育训导,有悔改之意,学校决定撤销关于开除张桐生学籍的决定。但考虑到已造成的不良影响,经请示教育部同意,决定将张桐生转去西南联大继续学业……
终于取得了“斗争”的胜利,同学们都特别兴奋。当张桐生得知此消息时,他大哭了一场……
值得一提的是,这位差点儿被开除学籍的张桐生,从西南联合大学毕业后,继赴美国纽约州立大学、普渡大学深造,获得硕士学位。后去台湾,历任空军研究院研究员,成功大学教授、物理系主任、工程学研究中心副主任、理学院院长等职,荣获代表着台湾教育最高荣誉的“物理杰出教育奖”。后又赴美任职,为麻省理工大学、加州大学、亚利桑那大学、肯塔基大学客座教授,马歇尔太空中心罗斯太空研究所高级工程师。1994年病逝于美国。
四年大学转眼到毕业,毕业考试陆孝彭顺利通过,且名列前茅。没过多久,教育部突然下发通知,宣布当年各学校的毕业考试无效,要由教育部统一命题统一考试。紧接着,冷风吹来,什么样的学生统考将不予通过,什么样的学生要被开除等。事实上,当时的国民政府当局和教育部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学生运动骨干分子的监视和打压,潜藏在地下的斗争一直在持续着……
一石击起千层浪,这在重庆中央大学和各大高校引起轩然大波。学生们深恶国民政府的丑恶之行,又一场学生运动开始酝酿。中央大学农学院的杨震东和宣家杰最先组织学生提出罢考口号,两人都是地下党员。宣家杰是陆孝彭在南京中学的同学,他想到了陆孝彭,他对杨震东说:“中央大学要闹学潮不找工学院不行,找工学院不找航空工程系不行,找航空工程系不找陆孝彭等人不行……”
于是,杨震东找到了陆孝彭。起初,陆孝彭犹豫不决,毕竟要毕业了,他想顺顺利利拿到毕业证,为将来作打算。后来,宣家杰、李铸等高中同学也来找他,陆孝彭便同意了,事实上,从内心里,他是赞同他们的做法的。
于是,一张罢考的大字报在食堂门前贴出来了,陆孝彭的名字赫然在上。这样,不少同学也跟着行动起来,抵制统考的运动首先在工学院爆发了。随后,农学院、文学院、法学院和理学院也被卷入。但就是否罢考,五个学院并未完全达成共识,同学们商定,每个学院派一名代表,组成五人小组,作为决策机构。工学院代表是陆孝彭,农学院是杨震东,其他三个学院的代表也相继选出。
第一次会议在图书馆内举行,议题是中央大学要不要罢考,以举手投票为准,少数服从多数来决议,通过决议后,代表必须回各自的学院贯彻执行。
会议争得很厉害,一个个面红耳赤,言词犀利,甚至拍桌子骂人。原来,法学院的代表是一位三青团员,文学院的代表也是个亲校方派,他们坚决反对罢考,并讥讽罢考不是学生所为,哪有学生怕考试的道理!陆孝彭和杨震东立即回驳,指出统考的不合理性和包藏祸心。
结果表决时,两票赞成,两票反对,理学院弃权,这样罢考暂时没有通过。事后,陆孝彭和杨震东找到理学院的代表,做通了他的思想工作。
最终,五人小组会议以3比2通过罢考决议。随后,杨震东通电全国大专院校,号召联合罢考。尽管通电发出去了,但中央大学内部仍然存在左右两派学生阵营的对垒,针锋相对,陈词激烈,甚至差点酿成武斗。后来,在大会上担任执行主席的杨震东对陆孝彭说:“我没辙了,下次大会还是你来担任执行主席吧!”
事实上,陆孝彭也产生了恐惧心理,他预感,下一次大会上,双方必定大打出手,政府会派宪兵干涉,乘机逮捕左派学生,自己和杨震东必然首当其冲。另外,全国通电发出后,已经在社会上得到普遍响应,不久便会掀起一个震撼全国的总罢考。为了避免无谓牺牲,陆孝彭听了同学们的劝,决定回家躲避一阵。
当陆孝彭回到学校,同学们告诉他,迫于舆论压力,教育部部长在报纸上公开发表讲话表示,保证不会因为统考开除一个学生。
罢考运动最终取得成功,陆孝彭再一次在对抗中得到历练。
事后,国民党宪兵包围了沙坪坝,要逮捕杨震东,但杨震东早已去了延安。几十年后,当陆孝彭以无党派人士身份出任江西省政协副主席,时任江西省委书记的江渭清对他说:“20世纪40年代我就知道你的情况,杨震东不止一次向我介绍过你,你很早就是我们的亲密战友……”
对于罢考、对于杨震东以及江渭清,陆孝彭在1996年所作的《忆昔之二十二(罢考)》中写道:
忆昔山城闹罢考,益友良师指新潮。左右分明立场定,农工奋起怒火烧。
江公深居多谋略,震遍白区撼敌巢。谁知三十七年后,又主赣省党领导。
(注:江公指江渭清)
1941年,刚刚大学毕业的陆孝彭满怀报国之志,书生意气,憧憬无限。然而,当他毕业后真正走上工作岗位时,一切都并非像他所期望的那般……
注 释
[1].1担=50千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