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雍正元年(1723),将各省天主堂一律改为公廨以后,教士在中国已无复开堂传教的权利。道光二十四年(1844)中美条约,许美人在五口设立礼拜堂。然这只是许其自行礼拜,并非许其传布。是时法人屡向耆英请开教禁。二十五年(1845)耆英为之奏陈。部议准其在海口设立天主堂,华人入教者听之。法人仍不满足,耆英奏请许其要求,以资笼络。二十六年(1846),上渝,令“设立供奉处所,会同礼拜,供十字架图像,诵经讲说,毋庸查禁。康熙年间,各省旧建之天主堂,除改为庙宇民居,毋庸查办外,其原旧房屋,准其给还该处奉教之人。”自此教禁遂算解除。然尚无外国教士得入内地传教的明文。而法国神父马赖Auguste Chapdelaine遽往广西西林传教。咸丰六年(1856)为知县张鸣凤所杀,成为法国用兵的一因,已见第二节。八年条约,既许各国传教。法约补遗条款中,又规定张鸣凤革职,革职后须照会法使。并须将革职事由,载明京报。是为中国因教案处分官吏之始。十年法约,又规定赔还前天主堂,学堂,坟茔,田土,房廓等件,交法使转交该处奉教之人。并任法国传教士在各省租买田地,建造自便。自此外国传教士往内地传教才有条约上的根据,并且得置产业(教会在内地置产,同治四年,即1865年,总署与法使议定章程。光绪二十一年,即1895年,续有厘订,其中主要的条件,为内地的教产属于教会,私人不得购置)。以后欧洲来华的教士,遂都由法国保护。往内地的执照,亦由法公使发给,有教案亦由法公使独当交涉之冲。直至光绪十七年(1891)德人谋破坏法国保护教士之权,才照会总署,说德国在华教士,由德国自行保护。旋因教案启衅,占据胶州湾。中国人说外人的传教,带有侵略性质,也无怪其然了。
教禁甫开,而教案即起。其事在同治元年。是时法国人分遣教士,游行各省,将至湖南,长沙、湘潭一带的教民,相与夸耀,以为扬眉吐气,复见天日。因此激动湖南士绅的公愤,撰成公檄,流传入赣。赣省的士绅,又从而传布之。遂至酿成两省的教案。其事详见《中西纪事》的《江楚黜教》篇中。他省亦时有教案,连绵不绝,至同治九年的天津教案,其严重达于极点。
此案因当时天津有迷拐小孩之事而引起,先是法国教士,在天津的三叉河,建立教堂,谓之仁慈堂。其中的女教士,出钱收养贫儿。及是,拐匪武兰珍被捕,供称教民王三将迷药给他。而是时仁慈堂孩童适患疫病,死的颇多。民间遂谣言教堂迷拐孩童,剖心挖眼,并义冢上尸骸暴露的,亦指为教堂所弃。崇厚时为三口通商大臣,和天津道周家勋等会同法国领事丰大业M.Foutanier 带武兰珍到堂调查。兰珍语多支离,和原供不符,事已明白。崇厚允即出示辟谣。而其回署时,人民观看的,和教堂中人言语龃龉,互把砖石相击,人民遂集众围困教堂,势将滋事。丰大业跑到崇厚署中,咆哮忿詈。崇厚抚慰他,不听,拔枪射击崇厚,不中,把器物毁坏。崇厚初时避去,后因丰大业要走,又自己出来留他,劝他不必冒险。丰大业不听,走出,路遇天津知县刘杰,又拔枪射击,把刘杰的仆人打伤。人民见之,大怒,将丰大业打死。又鸣锣聚众,把教堂焚毁,教民教士,死者数十人。其时江苏等省,亦有教案。外使遂认津案为外人全体的安全问题,共同提出抗议,形势严重。清朝命署理直隶总督曾国藩赴天津查办。法国代理公使罗淑亚Comte de Roche-chouart要求将刘杰和天津知府张光藻、提督陈国瑞议抵。法国调兵船到津。中国亦命督办陕西军务李鸿章带兵驰赴京畿。起刘铭传统带铭军,并命沿海沿江督抚戒备。添派丁日昌赴津会办。未到时,先令兵部尚书毛昶熙赴津(旋崇厚使法,即以昶熙署三口通商大臣)。未几,两江总督马新贻遇刺,曾国藩回两江本任,仍命将津案奏结后起行。当国藩到津时,士大夫间议论蜂起。有劝其劾崇厚以伸民气的。有要鼓励天津人民,驱除洋人的。有要联英俄以攻法的。国藩力持镇定,奏称:“自道光庚子以来(道光二十年,1840年)办理洋务,失在朝和夕战,无一定之至计,遂使外患渐深,不可收拾。”此时如其开战,“今年即能幸胜,明年彼必复来;天津即可支持,沿海势难尽备。”乃将张光藻、刘杰,按刁民滋事,地方文武,不能弹压镇抚例革职,发往黑龙江效力。滋事的人民,正法的15人,定军流之罪的4人,徒刑的17人,共出赔偿抚恤之费46万两,派崇厚赴法道歉,作为了结(曾国藩办理此案,在当时很为舆论所不满。然其气概自有足多的。
当其疏劾天津府县时,都中士大夫,多诒书相责。国藩惟自引咎而已。其致总署书,自言“内疚神明,外惭清议”。其实当时的情势,何能因此与法国开衅?他写给朋友的信,说“宁可得罪于清议,不敢诒忧于君父”,这正是他忍辱负重之处。他虽看似软弱,然崇厚要徇外人的要求,将府县议抵。他却坚持不可,说“外国论强弱不论是非。如其立意决裂,虽百请百从,仍难保其无事”,亦可见其审慎之自有限度。当他到天津去时,写信给两个儿子,说“外国性情凶悍,津民习气浮嚣,俱难和协,恐致激成大变。余自咸丰三年募勇以来,即自效命疆场,今年老病躯,危难之际,断不吝于一死,自负初心。恐邂逅及难,尔等诸事无所禀承,兹略示一二,以备不虞”云云。这实在是一张遗嘱。其办理津案时,亦奏称“臣自带兵以来,早矢效命疆场之志,今事急,病虽深,此心毫无顾畏。断不肯因外国要求,尽变常度。”其致崇厚书,则言“祸则同当,谤则同分”。均可见其浩然之气,名誉生死,都置度外,而惟行其心之所安。办事者必有此等精神,才可以担当大事。畏首畏尾,视私人的利害,重于国家的安危。其究也,必致事败坏而身名亦随之决裂。古人有言:“一心可以事百君,二心不可以事一君。”吾人的办事,亦正是如此。事君也是要办事的,并不是事奉一个人)。这一年,恰值普法开战,法兵大败,所以此案得以如此了结,否则还有更严重的可能性的。
教案的起源,固由于天主教被禁止后,秘密传播者若干年,有以引起教外人的猜测(见第三章第二节),然其间实有一更深远的原因,优于其后。剖心挖眼等谣言,我小时候尚听到过,然其时谣言虽盛,实亦无人深信。上层社会的士大夫,到底不是毫无凭证的言语所能使其深信不疑的。下层社会中人,则素无组织,可以为一哄之市,而不能坚决有所作为。倘使当其聚哄之时,有人从旁劝谕,官吏再略加禁遏,风潮也就平息了。从前的教案,所以每由极细微的事情,甚或是全无根据的谣言,扩大而成为聚众滋事的案件,实由于发动之时,只有从旁鼓动的人,绝无劝谕禁止的人(亦有少数明白的人,知其事之无益有损。然在此等情形之下,无从开口,即开口亦无效力)。其所由然,则因对于洋人,对于西教,先存一憎恶之念,此等心理之养成,由于(一)世界未交通时,每一民族,都有以本族为中心,而厌恶卑视外人的心理。(二)又宗教本有排外性质,中国人虽说信教不甚,排斥异教亦不甚,究亦不能全免。(三)合此两因,加以败北的耻辱,西人东来后,如杨光先辈的疑忌,至此不啻以事实为之证明。于是群怀怨恨之心,剖心挖眼等谣言,就易于流行了。(四)而自教禁解除之后,教中人的举动,亦有以激之。西人来传教的,只知道物质上的施惠,向中国的愚民,加以劝导,而不知道民族心理上此等深奥的原因。及其激成教案之后,则又一味靠强力压迫,以为如此,必可以使中国人畏惧,而不再滋闹(如津案,后来威妥玛Thomas Francis Wade对李鸿章述当时英使之言,说倘将天津地方,全行焚毁,即可保后来无事。直至庚子拳乱,和约中要规定闹教地方,停止考试,还是此等见解),而不知事实适得其反。佛教的输入,其初或亦系施诸愚民,然不久即行于士大夫之间(信奉佛教,见于正史最早的,是后汉光武帝的儿子楚王英,稍后的则是后汉末年的笮融,事见《后汉书·光武十三王传》及《陶谦传》,其迷信的色彩都很深)。基督教之初输入,亦颇有此情势,士大夫是社会的表率,一切举动,实行虽多由于平民,而其发纵指示,则恒出于士大夫。倘使咸同以后,传教之士,仍能守明代的遗规,注意于士大夫方面,则其成功必可较多,冲突必可较少。无如此时西人来传教的,已不能如前此的教士久居中国,有一番预备工夫,通华语的已少,通华文的更少,亦不能深悉中国的风俗。虽亦有译书及设立学校等工作,然其学校所教的,实无甚深义。
所译的书,亦不足引起华人的兴味。西教在士大夫之间,遂绝无地位,平民信教的,则多数是社会上落伍之徒。须知沿袭闭关时代的旧习,见了外国人,即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憎恶之念,固非开通人士之所为。然人总是中材居多数,中材总是为一时风气所囿的,超出乎风气之上,而不为其所囿,固然难能可贵,够不上风气,而不为其所囿,则是不足贵,而且是可鄙贱的。此二者毫厘之差,千里之缪,断不容混为一谈。即如同治初年的教案,长沙湘潭的教民,当国蹙师熸之日,不怀愧忿之念,反有欣喜之情,此等人,如何够得上做国家民族的一分子?在当时,如何不要激起一般人的反感?所以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播,其遭遇反对,其太注意于下层社会,以致招致了一班民族性较为缺乏的人,亦不能不尸其咎(《中庸》说“不诚无物”,而倚势凌人,尤足以引起人家的反感。《中西纪事·猾夏之渐》篇说:嘉庆中叶,缉拿白莲教徒,两江总督百龄,缉得教次方荥升等,令从其教者,但跨十字架,吃猪肉,便可免死。荥升及一女尼朱二姑娘竟不肯。这决不是什么纯粹的基督教,然其中亦必含有基督教的分子无疑。此时的教徒,其信教是真诚的,果有此等真诚,则其教虽为法令所禁,仍能见谅于社会。历代有许多被禁之教,仍能延续若干年的,这必是其中重要的一个因素。到基督教得以公然传播之后,教士只知道以多收教徒为功,而不计来者的动机如何。且如不祀祖先等,在我们的见解,原未必遂以为非。然在当日,能接受此等条件的人,则非极高而有独见之士,即系落伍而够不上吸收水平线以上的中国文化的人。极高而有独见之士,社会上能有多少?何况即有此等人士,其行为还往往履蹈中庸,而不能与其理想相副呢!当时奉教的人,其多文化上落伍的人,更无疑义了。当时入教的人,(一)以讼案希冀教士为之说项。(二)及欲倚势凌人者实多。如乡间酬神演戏及修庙等事,教徒都不肯参与。论者指为民教不和的一原因。其实所以招致教外人反对的,并不因其谨守教规,而由于其傲慢,甚至强横而又带有刁狡的态度,这也是我所亲见亲闻的事。古语说:骄谄只是一事。此言确有至理,因为惟不自重其人格,才会蔑视他人的人格,所以此等恶劣的教徒,见了西教士,其态度格外驯谨。教士不知,就误信为好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