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代之征服外国,看似出于君主之野心,实则思患预防之意多,开疆拓土之意少,所谓守在四夷也。历代管理外国,不外(一)就其通路,加以保护,如汉于西域设都护,以护南北两道是也。(二)择其要点,设官驻兵,以诸属部加以管理,如唐于属地设都护府是也。此皆所以防此等外藩侵犯中国,而非防更有强敌侵犯此等藩属,至近代,则情势迥异矣。然中国之对待藩属,仍系遵循旧法。当是时,欲图改革,亦有难焉者,何也?中国之实力不足,则不能御敌,欲求实力充足,必有所经营布置,而欲有所经营布置,则或非属部所乐,转易引起内讧矣。为中国计,当是时,惟有采用联邦之法,于军事、财政、经济、交通、外交荦荦大端,操诸中央之手,而其余则一听其自由,(一)所求者简,则中央易于为力。(二)变动不大,则藩属不至反对。(三)告以我之措置,又凡事与之和衷协商,则藩属必欣然从我矣。无如此等新政治,非中国秉政者所知。非放任不问,即欲径置诸我管理之下,于是有蒙藏改建行省之议。而不知蒙藏之情形,与新疆及东三省不同也。先是俄人颇欲勾引达赖喇嘛,英人惎之,乃于光绪三十年(1904)乘日俄战争,派兵入藏,达赖出奔,英人与班禅立约,(一)西藏不许外国人驻兵殖民。(二)土地、道路、矿产等不得抵押与外国或外国人,清廷再三与之交涉,卒于三十二年(1906)立约,承认英藏所订条约为附约,但于约中声明,(1)所谓外国及外国人者,中国与中国人不在其内。(2)英国不干藏政,占藏地。中国亦不许他国干藏政,占藏地而已。先一年,驻藏帮办大臣凤全为藏番所戕,中国因将川边之地改县,及其末年,用联豫为驻藏大臣,与达赖不协,调兵1500人入藏,达赖出奔印度(宣统二年,1910年),清人革其封号。前此达赖对英深闭固拒,藏英交涉,累烦中国之维持调护者,至此,达赖反昵就英以拒中国,而交涉弥棘手矣。对于蒙古,则清末用三多为驻库伦办事大臣,妄用严厉手段,俄人遂诱活佛独立,并攻陷呼伦贝尔(宣统三年,1911年),分崩离析之象益亟。
然为中国之最艰危者,毕竟仍在东北,当日俄战前,侵略东方者为俄人,与俄利害最不相容者,自为英日,而德美次之,以德在东方,亦自有野心,而美亦不欲此大好之市场为他国所垄断也。因此而有光绪二十八年(1902)之英日同盟,日本恃是,乃敢与俄开战,而战时,亦颇得此同盟之力。至战后,则日俄创南北满之名,隐然划定其势力范围,东北之逐鹿,遂不在此两国之间。《东三省交收条约》既立,中国拟借英款造新法铁路,日人指为南满路之平行线,尼之。中国不得已,如其意,而要求他日若造锦齐铁路,日不反对;后又欲延长之至瑷珲,俄人出而阻挠,美人乃有满铁中立之议,欲合若干国,共同借款与中国,俾中国将东北铁路赎回;在借款未还清时,铁路暂由借款诸国共同管理,禁止政治上军事上之使用,又因日俄两国共起反对而罢。至革命之年,中国乃有向英美德法银行团订立币制借款及东三省兴业借款之议,以各省新课盐税及东三省之烟酒生产消费税为抵,此盖有深意存焉,惜乎未及成而清亡,而此项借款,后遂递嬗为善后大借款,而四国银行团,亦递变而为六国五国也(见后)。
《辛丑和约》既成,那拉后及德宗复还北京,政权仍在那拉后之手,至此亦觉无以自解,乃复貌行新政,以敷衍人民,然国民此时对清朝业已绝望,于是立宪革命之论大炽。光绪三十二年(1906)清朝下诏预备立宪,视预备之成绩,以定实行之期。三十四年(1908)定预备之期为9年。是年,德宗死,那拉后立溥仪,以载沣摄政,后亦旋死。宣统二年(1910)因人民要求,定于3年之后,开设国会,然是时之民意,又非复君主立宪所能满足矣。
中国地分南北中三带,北带本为政治之重心,然遭异族之蹂躏,又水利不修,生业憔悴,在近代,文化反较落后。中带是五胡乱华以来,即为中国文化之保存者,又为全国产业之重心,然其发展,偏重产业,文化方面,政治上、军事上之力量不足。惟南带地势崎岖,交通不便,发达较迟,故社会之矛盾不深,其民气最为朴实强毅。近代对外之交通,而南最早,故其渐染新文化亦较早。清末两大派之改革者,(一)士夫派之康有为,(二)平民派之孙文,(三)及前此虽不成而究为空谷足音之民族革命者太平天国,皆起于南方,非偶然也。
孙文之革命思想,萌芽于中法战后,光绪十八年(1892)始立兴中会。中国之社会本较散漫,惟会党略有组织,故初图革命时,所思利用者为会党。然会党虽含有革命种子,究之江湖豪杰之意味多,不甚足用也。日俄战后,文以赴日留学者多,乃如日本,改兴中会为同盟会(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士人之加入者始多,此等士夫,虽云在野,而于中国政治上,实饶有声势,后来入新军中运动者亦此曹。于是政治军事上之重心,稍暗移于革命党之手。辛亥之岁(1911)武昌起义,其势力非复前此偏隅起事之比矣。顾新军之力,虽较会党为强,然欲藉武昌之义师,以推翻清朝,则实力究嫌不足。各省虽云次第光复,其力亦未足以会师中原也。其时清朝早已徒有其名,而怀挟野心之袁世凯遂乘机顿兵,与南方议和,而迫清室于中华民国元年二月十二日退位。孙文先已被举为临时大总统,就职南京,实力既未足勘定北方,乃不得不为调停之计,让位于袁世凯。民党中人,欲使世凯就职南京,免在北京为旧势力所包围,不克。时同盟会已改组为公开之政党,称国民党。孙文知政治一时无清明之望,欲退居在野之地位,专办实业,而国民党不能听其指挥,在国会中,政府与国民党之议员,遂立于对立地位。袁世凯专务排除异已,政治既不清明,对外交涉,尤多失败。清末之四国银行团,英美德法恐排除日俄之不妥,劝其加入,变为六国银行团,承借中国政府之政治借款。美国总统以其要挟太甚,命其国之银行团解散,又变为五国团。民国二年四月,中国以关盐余之全数为担保,成立善后大借款2500万镑。是举也,于北京盐务署设稽核所,产盐地方设分所,审计处设稽核外债室,实启财政部分监督之端。
然(一)北方兵力本较强,(二)财力亦较充足,(三)人民是时尚未能尽了解新说,国民党不能宣传政见,反以叫嚣取厌于人,是时之新势力,遂不为民情所与。起于上海、南京及安徽、江西、湖南、福建、广东五省之二次革命,遂告失败。袁世凯乃无所顾忌,迫胁国会,选为总统,旋解散国民党,国会因之不足法定人数,遂于明年加以解散,改《临时约法》为《中华民国约法》,以参政院代行立法院职权。国会既已解散,无人能监督外交,而蒙藏之交涉,遂均于屈辱中解决,先是革命消息,传至西藏,藏人起而驱逐驻兵,达赖返藏,藏人进兵川边,川滇出兵剿办,已获胜利,而英人提出抗议,不得已改剿为抚。三年四月,与英人定约于西摩拉,英人承认中国对西藏之宗主权,而中国承认外藏之自治权。内外藏本无此名词,徒以红线画于地图上而已,而此所画界线,又为我所不能承认,其事遂成为悬案。俄人亦与外蒙立约,允代其保守自治,不许中国派官、驻兵、殖民,而别订《商务专约》,攫广大之权利以去。四年六月立约,俄承认中国在外蒙之宗主权,中国承认其自治权,十一月,并认呼伦贝尔为特别之区域。三年六月欧战起,日与英攻陷青岛,日人并占胶济铁路及青岛海关。明年,我国要求撤兵,英兵即撤退,而日人提出五号二十一条之要求,于五月七日发出最后通牒。我于九日承认,后于五月二十五日立约,外交之失败如此,人民自难心服。袁世凯顾图帝制自为,嗾其党羽,设立筹安会,妄云从学理上研究国体问题,电各省军民长官及商会,派代表入京,在京又有所谓公民团者,请愿于参政院,要求变更国体,参政院主开国民会议解决。及开,全体赞成君主立宪,于是委托参政院,推戴袁世凯为皇帝,世凯遂加以接受。于是蔡锷起护国军于云南,北方兵力虽强,顾无为世凯效力。贵州、广东、广西、浙江、湖南先后独立,陕西、山东亦有民军起事,英俄法意日又提出警告,世凯不得已,于五年三月二十二日,下令取消帝制;而护国军要求世凯退位,彼此相持不下,六月六日,世凯死,此问题乃告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