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得醒来后,躺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唯一知道的是:醒着真好,因为他原本没想到自己还能醒过来;见到光真好,他身处一片无遮的日光之中。他感觉自己好像在光里飘浮,或是坐船在宁静异常的水面上漂流。最后,他终于弄清楚自己是在床上,但那张床和他以往睡过的床都不一样。这张床有个床架,由四根高高的雕柱支撑,床褥是厚丝绒,这也是为什么格得以为自己在飘浮的原因。床的上方张挂着能挡风的枣红色罩篷。两侧的帘子系起,格得向外观望,看到的是石墙石地板的房间。透过三扇高窗,他看到窗外野地,光秃秃呈赤褐色,在冬季温和的阳光下,到处积了一块一块的雪。这房间想必离地很高,因为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
格得起身时,一条绒毛心的缎面床单滑到一边,他才发现自己穿了一身丝质银衣,像地主一样。床边一张椅子上,已为他摆妥一双皮靴及一件毛皮衬里的斗篷。他有如着魔的人,平静而迟钝地坐了一会儿,之后才站起来,伸手想去拿手杖,但手杖不见了。
他的右手虽然上了膏药绑着,但手掌和手指都灼伤了,现在他才感觉痛,而且还觉得通体酸疼。
他又静立片刻,才低声不抱希望地呼叫:“侯耶哥……侯耶哥……”因为那只凶猛但忠诚的小动物也不见了,那个安静的小灵魂曾经把他从亡界带回来。昨晚他奔跑时,它还跟着他吗?那是昨晚,还是很多晚以前的事?他不知道。这一切都模糊难明,尸偶、燃烧的手杖、奔跑、小声呼叫、大门,没有一件回想得清楚。即使到现在也没有一件事清楚。他再度低唤宠物的名字,却不抱希望,泪水浮上了他的双眼。
远方某处有微弱的铃声。第二次铃声就在房门外悦耳地响起。在他身后,就是房间的另一头,有扇门开了,进来一个女人。“雀鹰,欢迎你。”她微笑说着。
这个女人年轻高挑,身穿白色和银色相间的衣服。头上别了一张银网,状似王冠。长发如黑瀑布直泻而下。
格得僵硬地鞠躬。
“我猜,你不记得我了。”
“记得你?夫人?”
他这辈子不曾见过这么美丽的女人,打扮得也与她的美貌如此相称,只有柔克岛日回节时,偕同夫君来参加节庆的偶岛夫人能与之相比。但偶岛夫人好比一盏微亮的烛火,眼前这女子却好似银色的新月。
“我想你不记得了,”她微笑说道,“你尽管健忘,但你在这里还是像老朋友一样受欢迎。”
“这是什么地方?”格得问道,依旧感觉僵硬,口舌不灵活。他发现与这女士说话很难,要不看她也难。身上这套王公贵族的衣着,让他感觉奇怪,地上踩的石块又陌生,连呼吸的空气也异样——他不是他自己,不是以前的自己。
“这座主塔楼叫作‘铁若能宫’。我夫君叫班德斯克,他统治这块陆地,范围从凯克森荒地边缘起,北至瓯司可山脉。他还守护着一块叫作‘铁若能’的珍石。至于我,瓯司可这一带的人都叫我席蕊,在他们的语言里是‘银色’的意思。至于你呢,我晓得别人有时候叫你‘雀鹰’,你是在智者之岛受训成为巫师的。”
格得低头看着自己灼伤的手,很快表示:“我不晓得我是什么。我有过力量,但我想现在已经消失了。”
“不,力量没有消失!或者说,你还会获得十倍于此的力量。你在这里很安全,不用怕那个把你驱赶到这里的东西。这塔楼四周都有牢固的城墙,有的还不是石块建造的。你可以在这里休养,再把力气找回来。你也可能在这里找到一种不同的力量,找到一根不会在手中烧成灰烬的手杖。毕竟,劣途也可能导致善终。现在你跟我来,我带你看看我们的领地。”
她的话语极为悦耳动听,以致格得几乎没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只是凭着她的声音移动,依言跟随她。
他的房间确实离地很高,因为房间所在的塔楼,有如山巅突出的一颗牙齿。格得跟随席蕊,循着曲绕的大理石阶梯,穿越富丽的房间和厅堂,经过许多扇面向东西南北方的高窗,每扇窗户都可以俯瞰土棕色矮丘。山丘上没有房子,没有树木,也没有变化,那景象在冬阳照耀的天空下,一览无余。其中只有遥远的北方可以见到几座白色山峰鲜明地衬着蓝天,南面大概可以猜测是海面在阳光下照耀。
仆人们开了门,马上退立两旁,让格得与夫人通行。那些仆人都是冷峻的白皮肤瓯司可人。夫人的皮肤也白,但她与其他人不同,她能说流畅的赫语,在格得听来,甚至带有弓忒口音。当天稍晚,夫人引领格得谒见她的夫君,铁若能领主班德斯克。班德斯克的年纪是席蕊的三倍,他也是白皮肤,瘦骨嶙峋,眼神混浊。他欢迎格得,并表示想做客多久都无所谓,那态度虽不失礼貌,却严峻冷淡。他说完这些就没再多言,甚至没问格得旅途如何,也没问起那个追他至此的敌人——连席蕊夫人也没向他问起。
这一点如果算是奇怪,那么这个地方,以及格得何以置身于此,就更是奇怪了。格得似乎一直觉得心神不清,没办法完全看清事物。他意外来到这座主塔楼,但这意外却都是设计好的,或者说,他是遭人设计来此,但这设计的落实则纯属意外。他原本朝北航行,欧若米港有个陌生人指点他来这里寻找协助。接着,一条瓯司可船早在等他上船,然后由史基渥负责带路。这一连串过程,有多少是那个追踪他的黑影所为?或者都不对,而是他与追踪他的黑影同时被别的力量硬拉至此。也就是说,格得追随某种诱力,而黑影则追随格得。至于利用史基渥作为武器,是碰巧吗?一定是这样没错,因为如同席蕊说过的,那黑影确实受到阻挠,无法进入铁若能宫。自从格得在这塔里醒来,一直没感觉到黑影潜伏的迹象或威胁。但,倘若真是如此,那到底是什么把他带到这里来?虽然格得的脑子目前仍处于迟钝状态,但他看得出来,这地方不是普通人想来就能来的。这里地处偏远,塔楼又高。内玄市是距离这儿最近的城镇,但塔楼背对着连结该城的道路。所以,没有人进出这座塔楼,而且从窗户俯瞰出去,四周尽是无人的荒地。
格得一个人在高耸的塔房里,每天从窗户看出去,日复一日,他感到又迟钝、又消沉、又寒冷。塔里一直都很冷,即使有许多毯子、织锦挂画、毛皮衬里的衣物、宽阔的大理石壁炉,也还是冷。那种冷深深侵入骨头和脊髓,赶也赶不走。而格得的内心,也住着一股冰冷的耻辱,赶也赶不走:每一想起他曾与敌人面对面,却落败而逃,那股冰冷的耻辱就一拥而上。柔克学院所有的师父都在他心中集合,耿瑟大法师在当中皱着眉头,倪摩尔也和他们在一起,还有欧吉安,甚至连教他第一招法术的女巫姨母也在,所有人都瞪着格得。格得明白自己辜负了他们对他的信心。他向众人辩称:“如果我不逃跑,那黑影就会占有我。它已经拥有史基渥的全部力气,还有我部分的力气了,而且我也斗不过它,它知道我的名字,我只得逃跑。尸偶加上巫师,会成为一股邪恶与毁坏的恐怖力量,我不得不逃跑。”可是在他心里聆听他辩白的那些人,却都不肯回答他。他只能照旧望着窗外的细雪,不断飘到窗下的空地荒野,让他觉得迟钝与寒冷在心中扩大,扩大到最后没有感觉,只剩下疲乏为止。
就这样,格得凄惨地独自熬过几天的时间,等他终于有机会出房间、下塔楼时,他依然沉默,反应不灵活。主塔楼夫人的美貌让他心乱神迷,置身这个富丽舒适、井然有序的奇异宫楼,格得更加觉得自己只是个彻头彻尾的牧羊人。
他想独处时,他们就让他独处;等他受不了自己内心的想法,也不想再看落雪时,席蕊就会在塔楼下层的某间弧形厅中与他闲聊。塔楼下层有许多这样的厅室,壁上挂毡,炉火熊熊。在塔楼夫人身上看不到欢畅,她虽然常微笑,却不曾大笑。但她仅需一个微笑,就足以让格得自在起来。格得与她相处之后,才渐渐忘记自己的迟钝和耻辱。不久,他们便天天见面,就靠在塔楼高房的壁炉边或窗口长聊,静静地、漫不经心地,稍微避开随时在席蕊身边的女侍。
年迈的领主多半时间都在自己房里,只有早晨会在塔楼内白雪覆盖的天井来回闲步,像把整夜的时间都用于酝酿法术的老术士。晚上与格得及席蕊一同用餐时,他也沉默坐着,有时抬眼瞥一下年轻的夫人,目光严厉而阴仄。格得怜悯这位夫人,她就像笼中白鹿、折翼白鸟、老男人指上的银戒,只是班德斯克的一项收藏品。等老爷离去之后,格得总是留下来陪她,设法驱走她的孤独,让她开心,如同她驱走他的孤独,让他开心一样。
“那个用来为这塔楼命名的宝石,是什么宝石?”格得问夫人。他们两人仍坐在空荡荡的烛光餐厅里谈话,金色餐盘和金色高脚杯内都已空无一物。
“你没听说过吗?那块宝石很有名哪。”
“没听过。我只晓得瓯司可岛的领主都有声名显赫的宝藏。”
“噢,这块宝石的光辉胜过所有的矿石。来吧,想不想见识一下?”
她微笑着,脸上带着讥嘲和刻意挑衅的表情,好像有点担心自己的决定。她带着年轻的格得离开餐厅,经过塔楼底层窄小的走廊,走到地下室一扇上锁的门边。格得还没看过这道门。夫人用一把银钥匙开锁,开锁时,还用她一贯的微笑仰望格得,好像在激励格得继续随她走。那扇门之后是一段短甬道,接着又是一扇门。这次她用一把金钥匙开锁。过了这扇门,是第三扇门,她用解缚大咒语开锁。进入最后这扇门里面,她手执的烛火映现出一个小房间,看起来像个地牢,地板、墙壁、天花板,全是粗石,空空的没有任何设备。
“你见到没?”席蕊问。
格得环顾室内,他的巫师之眼见到了地板石当中的一块。那是块巨大的地板铺石,与其他石头一样粗糙阴湿。但格得可以感觉到它的力量——有如它在大声对他说话一样,而且,他的喉咙紧抽一下,呼吸窒住,一时周身都觉难受。这就是高塔的奠基石。这里是塔楼的中心点,但这里很冷,冷得刺骨,没有什么能使这小房间温暖起来。它是一块太古石,石中禁锢着一个旷古而恐怖的精灵。
格得没有回答席蕊,只是静静站着。一会儿,席蕊好奇地迅速瞥了格得一眼,同时手指着那块石头:“那一块就是铁若能宝石。你会不会感到奇怪,为什么我们会把这么珍贵的宝石锁在塔楼最底下的收藏室里?”
格得仍然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留神站着。也许她是在测试他;但格得认为席蕊对这石块的特性一点也不清楚,才会用轻忽的态度谈起这石头。她对这块石头还不够了解,所以不怕它。“你告诉我它有什么力量。”格得终于说道。
“远在兮果乙由开阔海升起世界上的陆地以前,这块石头就已经造成了,与世界同时诞生,将永存至末日。对它而言,时间根本微不足道。如果你把手放在它上面,问它问题,它就会根据你内在力量的多寡来回答问题。只要你懂得怎么聆听,这石头就有声音。它可以谈以前、现在、未来的事。早在你踏上这块土地之前,它就已经提到你来的事了。你现在要不要问它一个问题?”
“不要。”
“它会回答你哟。”
“我没有问题要问它。”
“说不定它会告诉你如何打败你的敌人。”席蕊轻柔地说道。
格得静立无声。
“你怕这块石头吗?”席蕊好像不可置信似的问着,格得回答:“对。”
在层层法术石墙围绕的这个房间中,在要命的寒冷与寂静中,席蕊手持着蜡烛,用发亮的双眼又瞥了格得一眼,说:“雀鹰,你才不怕呢。”
“但是我决不会跟那精灵说话。”格得回答,然后正面看着她,郑重说道,“夫人,那个精灵被封在石头里,石头又用捆缚术、眩目术、闭锁术、防卫术和三道坚固的围墙锁起来,藏在一个不毛之地。这并不是因为这块石头宝贵,而是因为它会造成重大恶行。我不知道当初你来的时候,他们怎么对你说的;但是像你这么年轻温和的人,无论如何都不应该碰这东西,连看都不要看,它对你没有好处。”
“可是我碰过它,对它说过话,也听它讲过话,它没伤害我呀。”
她转身,两人穿越重重的门及通道,最后来到塔楼宽敞的阶梯,一旁的火炬照耀着,席蕊吹熄了烛火。两人没说几句话就分开了。
当晚,格得睡得很少。倒不是想到黑影而睡不着,那份思虑已经逐出脑海,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反复出现的石块,以及席蕊在烛光中明灭不定的脸孔。他一次又一次感受她那双注视他的眼睛,想确定他拒绝碰触那块石头时,席蕊双眼的神色是轻蔑还是受到伤害。等他终于躺下来就寝时,床上那条丝缎床单冷得像冰,使他又在黑暗中清醒,又想起那块石头和席蕊的眼睛。
第二天,他在灰色大理石砌的弧形厅里找到席蕊,她常在这里玩游戏,或与女侍在织布机旁工作。这时,西沉的落日照亮了厅室。格得对她说:“席蕊夫人,我昨天对您无礼,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