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得原以为当了大法师的徒弟,便可以立刻投入魔法的秘境:他将听得懂兽语及林中树叶的语言;可以运用咒语操控风向,也能学会任意变换身形之术;说不定还能和师父化为雄鹿一起飞奔,或共同展开鹰翼飞越弓忒山到达锐亚白镇。
但事实远非所盼。他们闲步前进,先从山上走到谷区,然后环山慢慢往南,再向西行。他们师徒和一般穷酸的游走术士、锅匠、乞丐没有两样,沿途寄宿小村,或在野地过夜。他们没有进入什么神秘之境。什么事也没发生。格得初次看到法师的橡木长杖时,内心既渴望又敬畏,但不久就发现,那不过是一支帮助行走的粗棍子而已。三天过去了,四天过去了,欧吉安仍然连一个咒法都没有传授,也完全没有教他什么名字、符文或法术。
欧吉安尽管很沉默,却十分祥和平静,格得很快就不再感到畏惧。所以不过一两天时间,他就敢放心问师父:“老师,我什么时候开始学艺呢?”
“已经开始了。”欧吉安说。
格得默然不语,仿佛把心里的话吞了回去。过了一会儿,他还是说了:“可是我什么也没学到呀!”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发现我在教你什么。”法师一边回答,一边继续迈开长腿,稳步前行。当时,他们正走在瓯瓦克和巍斯之间的山路上。这位师父和多数弓忒人一样,肤色暗沉,接近铜褐色;灰发,清瘦强健如猎犬,坚韧耐劳。他话不多、吃得少、睡得更少,但耳目极其敏锐,脸上常露出聆听般的神态。
格得没接腔——回答法师总是不容易。
一会儿,大步行走的欧吉安说:“你想操控法术,老实说,你已经从那个泉源汲取过多的泉水了。要等。要成为真正的男人必须有耐心,而精通法术所需的耐心更是九倍于此。路旁那是什么药草?”
“蜡菊。”
“那个呢?”
“不晓得。”
“一般人称之为四叶草。”欧吉安停下来,杖底铜尖指着路旁野草。格得于是贴近细瞧,并摘下一个干豆荚。由于欧吉安没再说什么,他便问:“师父,这草有什么用途?”
“我一无所知。”
格得拿着豆荚继续前行一会儿之后,就把它扔了。
“等你从四叶草的外形、气味、种子,认识四叶草的根、叶、花在四季的状态之后,你就会晓得它的真名,明白它存在的本质了,这比知道它的用途还重要。你说说看,你的用途是什么?我的用途又是什么?到底是弓忒山有用,还是开阔海有用?”又走了约摸半里,欧吉安才说:“要聆听,必先静默。”
男孩皱起眉头,被人这么一说,觉得自己像傻瓜一样,他可不喜欢。但是,他抑制住不悦和不耐,努力表现出顺服的样子,希望能因此让欧吉安教他些什么,因为他渴望学习,渴望获得力量。但渐渐地,格得开始认为,似乎随便跟从哪个药草夫或村野术士出来散步,都可以学得多些了。等到两人沿着盘旋的山路西行,过了巍斯,走入荒僻的森林以后,格得更是愈来愈不明白,欧吉安这位伟大的法师究竟有什么伟大,他又有什么魔法。因为每逢下雨,欧吉安连每个天候师都晓得的挪移暴雨的咒语也不说。像弓忒岛或英拉德岛这种术士云集的岛屿,常可能看到乌云缓缓从这边跌到那边,从这处滚到那处,因为一个接一个的法术会不断把乌云挤来挤去,直到把它们赶到海面上方,让雨水平静地落入海中。可是,欧吉安却任凭大雨爱落哪儿就落哪儿,他只会找棵丰茂的冷杉树,躺在树下而已。格得蹲在滴雨的树丛间,湿淋淋地生着闷气,他想不通:要是过度明智而不知使用,那么空有力量,又有何用?他倒宁愿跟随谷区那个老天候师,当他徒弟,至少还可以干着身子睡觉。格得一语不发,没把内心的想法讲出来。他的师父微微笑着,后来就在雨中睡着了。
日回后第一场大雪降在弓忒山巅时,师徒俩才抵达锐亚白镇欧吉安的家。锐亚白小镇坐落在高陵的岩石边上,镇名的意思是“隼鹰巢”。从高踞山陵的镇上,可以远望弓忒深港和港口塔房,也可以见到船只进出雄武双崖之间的海湾闸门。向西极目,越过海洋,可依稀看出欧瑞尼亚岛的蓝色群山。欧瑞尼亚岛是内环诸岛的极东岛屿。
法师的木屋虽大,搭建又牢固,但里面用来取暖的,却与十杨村的茅屋一样,是壁炉和烟囱,而不是火坑。整栋屋子就是一个房间,其中一侧的外面盖了羊舍。西墙有个壁龛似的凹处,格得就睡那儿。草床的上方有扇窗户,看出去可以望见大海,但窗板得常常关着,以防着整个冬天由西边和北边猛吹过来的强风。
格得在这间房子里度过了阴暗温暖的冬天,日日所闻,不是屋外吹袭的风雨,就是下雪时的寂静。他开始学写字,并阅读《赫语符文六百》。他很高兴能学习这项知识,因为一个人若是少了这一项技能,只靠死记硬背的咒语、法术,是不可能真正精通魔法的。群岛区的赫语虽不比其他的人类语言多有魔力,却根源于太古语。太古语中,所有事物的名称都是真名,若想看懂太古语,就得先学习符文——这种早在世间岛屿浮出海洋之时就写成的符号。
仍然没有奇事及魔法发生。整个冬天不外乎翻动符文书沉重的书页、落雨、下雪;欧吉安也许会在漫游冰冷的树林后返家,也许会在照顾羊群后进门,把沾在靴子上的雪花跺去,静静地在炉火旁坐下。接着,法师会细细聆听,许久不语,那沉默会充塞整个房间,充塞格得的心思,一直到连欧吉安似乎都忘了话语是什么声音;等到欧吉安终于开口,就宛如他当时才破天荒发明了话语似的,然而欧吉安讲的,都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些诸如面包和饮水、天气和睡眠之类的简单小事。
春天来临时,世界转眼明亮起来。欧吉安时常派格得到锐亚白镇上方的草坡采集药草,还告诉格得,爱待多久就待多久,给他整天的自由,走过雨水满注的溪流河岸,穿越阳光下的树林和湿润的绿色旷野。格得每一回都高高兴兴地出门,到晚上才回来;但他也没忘记药草的事,爬山、闲逛、涉溪、探险时,他都留意寻找,每次总会采些回来。有一次,他走到两条溪流之间的草地,那里长满了一种叫“白圣花”的野花。由于这种花很稀有,深受医者称道,所以格得第二天又去摘,结果有个人比他更早到,是个女孩。他见过那女孩,晓得她是锐亚白老镇主的女儿。格得原本不想与她攀谈,她却走过来,愉快地向他问好:“我知道你是谁,你就是雀鹰,是我们法师的高徒。真希望你告诉我一点法术!”
格得低头注视着轻触她白裙裙缘的那些白花,起初他感到害羞和不悦,几乎没回答什么,但女孩继续讲,她大方、无虑、主动的态度让格得也慢慢轻松了起来。女孩个儿高,年龄与格得相仿,面色蜡黄,肤色淡得近乎白色。村里的人都说,她母亲来自瓯司可岛或某个诸如此类的外岛。女孩长长的直发垂下来,宛如一道黑色瀑布。格得认为她长得很丑,但就在谈话间,他内心却渐渐产生一股欲望,想取悦她,赢得她的钦佩。女孩促使他谈起以前怎么用计操纵迷雾打败卡耳格战士的故事。她聆听时,好像又入神又佩服,却没说什么赞美之词。不一会儿,她换了个话题,问道:“你能把鸟兽叫到你身边吗?”
“能呀。”格得说。
他知道草地上方的悬崖里有个隼鹰巢,于是便叫隼鹰的名字,把它召唤下来。隼鹰飞来,却不肯栖息在格得的腕上,显然是因为女孩在场而退却。只听这隼鹰大叫一声,鼓动生有条状斑纹的宽大双翼,飞上天空了。
“这种让隼鹰过来的魔咒,叫作什么?”
“召唤术。”
“你也有办法叫亡灵到你身边吗?”
由于刚才隼鹰没有完全遵从格得的召唤,所以格得以为她是用这个问题在取笑他。他才不让她取笑呢,便平静地说:“我想召唤,就有办法。”
“召唤魂灵不是很难、很危险吗?”
“难是难,但,有什么危险的?”格得耸肩。
这一次,他确信女孩双眼都流露出佩服之色。
“你也能施展爱情魔咒吗?”
“那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本领。”
“也对,”女孩说,“随便哪个村野女巫都会。那你会变换咒语吗?你能像传说中的巫师那样,随意变换自己的外形吗?”
再一次,格得不太确定她是不是借问题来取笑他,所以再度答道:“我想变,就有办法。”
女孩开始央求格得随意变个身形,老鹰、公牛、火焰、树木都可以。格得以师父说过的一些闪烁言辞暂时搪塞女孩,却不知道该怎么断然拒绝女孩的巧言劝诱;而且,他也不确定自己相不相信刚刚夸下的海口。他推说法师师父等着他回家,便离开了,第二天也没有回到那片草地上。
但,隔一天他又去了。他告诉自己,应该趁着花儿盛开,多采些花回来。他去时,女孩也在那儿,两人还一同赤脚踩着湿软的草地,用力拔起地上的白圣花。春阳高照,女孩与格得说话时,就和弓忒村的牧羊女一样兴高采烈。她又问到格得魔法,还睁大双眼聆听他讲述的种种,这使得格得又开始自吹自擂。接着,女孩问他是否不肯施展变换咒语,当格得再度推托,女孩就把自己脸上的黑发拨到后面,注视着他说:“你是不是害怕?”
“我才不怕呢。”
她有点轻视地微微一笑,说:“大概是你还太年轻了。”
这句话格得可咽不下去。他没多说什么,但决心证明自己的本事给她看。他对她说,要是她想看,明天再来这个草地,说完后就离开了。格得回到家时,师父还没回来。他直接走向书架,把架子上那两本术典拿下来。那两本书,欧吉安还从没在他面前翻过。
他翻寻自身变形术的记载,可是由于符文读起来速度慢,而且也看不太懂,所以他找不到。这两本书十分古老,是欧吉安从他的师父“远观者”赫雷那里得来,而“远观者”赫雷又从他的师父佩若高大法师那里得来,如此可以一直追溯到神话时代。书中的字又小又怪,而且经过几代不同的笔迹重写、补遗,如今使用那些笔迹的人都已归于尘土了。不过,格得勉强读着,倒也零零星星看懂一些。由于那女孩的问题和取笑一直在他心里盘旋,所以他一翻到召唤亡灵那一页,就停了下来。
正当格得读着,把那些符文和记号一个个破解厘清时,他心中却升起了一股恐惧。他两眼仿佛被钉牢般无法移开,直到读完整条咒语为止。
他抬起头,发现屋内已暗了下来。他刚刚一直没有点灯,就在黑暗中阅读。现在他低头俯视书页,已经无法看清书中的符文了,然而那股恐惧却在他内心扩大,好像要把他捆绑在椅子上似的。他感觉发冷,转头环视时,好像看见有什么东西贴伏在关着的门上,是一团没有形状、比黑暗更黑暗的黑影。那团黑影好像要朝他靠近,还低语着,轻声叫唤着他,但是他听不懂那些话。
这时,房门霍然大开,一个周身绽放白光的男子走进屋子。那巨大明亮的形体突然激烈地大声说话,驱散了黑影,细小的呼唤声也因而消失。
格得内心的恐惧虽然就此逝去,但他依旧极度不安——因为周身发亮站在门口的,正是法师欧吉安,他手里的那根橡木杖,也散发出耀眼的白光。
法师没说什么,他经过格得身边,把油灯燃亮,再把书放回架上。这时他才转头对男孩说:“施展那种法术,一定会使你的力量和性命陷入险境。你是为了那种法术,才翻阅那两本书的吗?”
“不是的,师父。”男孩先是嗫嚅,然后才羞愧地告诉欧吉安他在找什么,还有寻找的原因。
“你不记得我告诉过你的话吗?那女孩的母亲是镇主的妻子,也是个女蛊巫。”
欧吉安的确说过一次,但格得不太留意。现在他才知道,欧吉安告诉他的每一件事,都有充分的理由。
“那女孩本身也已经是半个女巫了。说不定就是母亲派女儿来找你攀谈的。刚才说不定也是她把书翻到你读的那一页的。她效劳的那些力量不同于我效劳的,我不了解她的意志,但是我知道她对我没有善意。格得,你仔细听好,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危险必然环绕力量,正如黑影必然环绕光亮?魔法不是我们为了好玩或让人称赞而玩的游戏。想想看我们法术里说的每个字、做的每项行动,若不是向善,就是向恶。所以在张口或是行动之前,一定要知道事后的代价!”
由于羞愧使然,格得大喊:“你什么也没教我,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自从跟你一起住了以后,我就什么事也没做,什么东西也没看到——”
“现在你已经看到一些东西了,”大法师说,“就在我进来时,那黑暗的门边。”
格得默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