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格得睡在“黑影”上,次日一早便与他生平第一批海上同伴告别。他爬上码头时,大伙儿都欢欢喜喜在后头大声祝福他。
绥尔镇不大,挑高的房子簇拥在窄小陡斜的几条街上,可是在格得看来,就像一座城市一样,实在不晓得该往哪里走才好。他向碰到的头一个镇民打听,哪儿可以找到柔克学院的护持,那人斜眼打量他一会儿,才说:“智者不需要问,愚者问了也徒劳。”讲完便径自沿街走开。格得只好继续爬坡上行,一直走到一座广场。广场的其中三面是筑有尖锐石板屋顶的房舍,第四面是一栋雄伟建筑,墙上仅有的几扇小窗比房舍的烟囱顶端还要高,那建筑采用坚实的灰岩建造而成,看起来像是碉堡或城堡。它底下的广场区搭了些市场棚架,棚架之下有人群来往。格得走过去询问一位提着一篮贻贝的老妇,老妇回答:“学院护持不在他在的地方,但偶尔可在他不在的地方找到。”说完就提着贻贝继续叫卖去了。
那栋雄伟建筑的一角,有扇不起眼的小木门,格得走过去用力敲。有位老人来开门,格得对他说:“我带来一封信,是弓忒岛的欧吉安法师要我交给这岛上学院护持的。我要找那位护持,但不想再听什么谜语或取笑了!”
“这里就是学院。”老人温和地说,“我是守门人。你若进得来,就进来。”
格得移步向前。他觉得自己已穿过门槛,实际却还站在原本所在的门外行道上。
他再次向前,结果仍立于门槛外的原地。门槛里的守门人眼神平和地看着他。
格得感到愤怒大于困惑,因为这似乎是对他的加倍捉弄。于是他伸手出声,施展起很久以前姨母教过他的“开启术”,那是姨母所有咒语中的至宝,格得能操持自如。但那毕竟只是村野女巫的一个魔咒,所以把持门槛的力量完全不为所动。
开启法术失效,格得在行道上呆立良久。最后,他注视着门槛内等候的老人,心不甘情不愿地说:“我进不去,除非你帮我。”
守门人回答:“说出你的名字。”
格得又呆立不动。因为除非碰到大于性命的危险,否则一般人决不会大声说出自己的名字。
“我叫格得。”他大声说。接着他向前移步,进了门槛。可是他仿佛觉得,光虽然在他身后,有个黑影却紧随他进门。
他原以为门槛是木制的,进门后转身一看才发现,其实是没有接缝的牙制门槛。后来他才知道,那门栏是用巨龙的一颗大牙做成的。而老人在他进来后合上的那扇门,则是由光亮如洗的龙角制成。外头的白日天光穿透龙角门,微微照亮屋内。龙角门内面雕镂了“千叶树”。
“欢迎光临,孩子。”守门人说完,没再多言,即带领格得穿过许多厅廊,到了距离外墙很远的一个宽广内庭。内庭没有遮棚,地面一部分以石材铺设,未铺石材的一块草地上有座喷泉,正在阳光照射的几棵小树下喷着水。格得独自在那儿等候。他虽然静静站着,心却狂跳不止,因为他好像感觉四周有灵气和力量在运行,他也明白这地方不仅仅是石材所造,也是由比石材更为坚固的魔法营造而成。他就站在这“智者之家”最深邃的空间里,而这里竟开阔通天。突然之间,他注意到有个穿白衣的男人,正透过流淌的喷泉看着他。
两人四目相遇时,有只小鸟在枝头高鸣。那一瞬间,小鸟的啁啾、流泉的话语、云朵的形状、摆动树叶的风势,格得全都明了。他自己,仿佛也是阳光倾吐的一个字。
而后,那一瞬间消逝,他和天地万物都恢复原状——或者说,几乎恢复原状。他上前跪在大法师跟前,把欧吉安的亲笔信函递上。
柔克学院的护持倪摩尔大法师是位老翁,据说他是世上最年迈的人。他开口亲切地向格得表示欢迎,话音震颤如鸟鸣。他的头发、胡须、长袍都是白的,看上去仿佛所有的黑暗与重荷,都因岁月缓慢流逝而滤净,使这位法师宛如漂流百年的浮木,仅余白残与耗损。
“我的眼睛不行了,没办法看你师父写的信。”他颤声道,“孩子,你念给我听吧。”
信是用赫语符文写的,格得努力辨认后,大声朗读。内容很简要:“倪摩尔阁下!若形势无欺,今日我送来的这位,他日将成为弓忒岛绝顶卓越的巫师。”信末署名不是欧吉安的真名,而是欧吉安的符文:“缄口”。其实,格得至今还未知晓他师父的真名。
“既然是曾控制地震的那人把你送来,我们加倍欢迎。欧吉安年少时从弓忒岛来这儿学习,和我很亲近。好了,孩子,先说说你的航行经过和遇到的特别的事吧。”
“大师,旅程很平顺,只是昨天有一场暴风雨。”
“是哪艘船把你载来的?”
“黑影号,是安卓岛的贸易船。”
“是按谁的意思要你来的?”
“是我自己的意思。”
大法师先注视格得,然后望向别处,开始讲些格得听不懂的话,像一位龙钟老人,心思在过往岁月及各岛屿间流转时的喃喃自语。可是,在这段喃喃自语之间,却穿插稍早小鸟啁啾及喷泉流淌的话语。大法师不是在施咒,但声音里却有股力量触动了格得的心绪,使他感到惶惶然,顷刻间,他似乎看见自己在一处古怪的荒地上,单独站在许多黑影间。但他自始至今都一直站在阳光遍洒的内庭,聆听喷泉漾落。
一只瓯司可岛的大型黑色渡鸦在庭内石地和草地上漫步。它走到大法师的白袍子边停伫,全身漆黑,以匕首似的喙及卵石似的眼,斜眼瞪视着格得。它在倪摩尔大法师依靠的白木杖上啄了三下,这位老巫师便不再念念有词,微笑了起来。
“孩子,你去玩吧。”大法师终于开口,像对小孩说话一样。
格得再次向大法师单膝下跪。起身时,大法师不见了,只有那只黑鸟站着注视他,伸着嘴,像要啄那根业已消失的木杖。
小鸟说话了,格得猜那是瓯司可岛语。“铁若能,悠丝巴!”它咿咿呀呀叫着,“铁若能,悠丝巴,欧瑞可!”然后便与来时一样,很神气地走了。
格得转身离开内庭,忖度着该往哪里去。
拱廊下,迎面走来一名高个儿青年,他礼貌地鞠躬,向格得打招呼:“我叫贾斯珀,黑弗诺岛上优格领主恩维之子。今天由我为您效劳,负责带您参观这座宏轩馆,并尽量回答您的疑问。先生,我该如何称呼您?”
格得这个山村少年,毕生从未和富商巨贾或达官贵人的公子爷相处,他一听眼前这家伙满嘴“效劳”“先生”,还鞠躬作揖,只觉得是在嘲弄他,便不客气地简单回答:“别人叫我雀鹰。”
对方静候片刻,似乎在等一个较像样的回礼。他等不到下文,便挺直腰杆,稍微转个方向,开始带路。贾斯珀比格得年长两三岁,身材很高,举手投足流露出僵硬的优雅,如舞者般装模作样(格得心想)。贾斯珀身穿灰斗篷,帽兜甩在后头。
第一站,他带格得去衣帽间。既然进了学院当学徒,格得可以在衣帽间里找件适合自己的斗篷及其他可能需用的衣物。格得选好斗篷穿上,贾斯珀便说:“现在,你是我们的一员了。”
贾斯珀说话时,总是隐约带笑,使格得硬是在他的客气话里寻找到取笑的成分,因而他不高兴地回答:“难道法师是靠服装打扮就算数了吗?”
“倒不是。”年长的男孩说,“但是我曾听说,观其礼,知其人。接下来,我们去哪儿好?”
“随你的便,反正我对宏轩馆不熟。”
贾斯珀带领格得顺着宏轩馆的走廊参观,给他看几处宽阔的院子和有屋顶的大厅。“藏书室”是收藏术典和秘语卷册的地方,宽广的“家炉厅”则是节庆时全校师生聚首之处。
楼上众塔房是师生就寝的小房间。格得睡在南塔房,他的房间有扇窗子,可以俯瞰绥尔镇家家户户陡斜的屋顶及远处的大海。房间里与其他寝室一样,除了角落里摆了一张草床外,别无家具。贾斯珀说:“我们这里生活非常简朴,但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才对。”
“我习惯了。”格得说毕,想表示自己不输给眼前这个客气但瞧不起人的小子,便接着说,“我猜你刚来时一定不习惯吧?”
贾斯珀注视着格得,表情不言自明:我是黑弗诺岛优格领主的子嗣,你怎么可能晓得我习惯什么、不习惯什么?但他说出口的却只是:“这边走。”
两人还在楼上时,已闻锣声响起,于是他们就下楼到膳房的长桌边进午餐。同时用膳的,约有百余个男孩和青年。隔着炊房和膳房间的递菜口,每个人一边与厨子开玩笑,一边自行从冒着热气的大碗里,把食物舀到个人盘中,再走到长桌边找个喜欢的位子坐下。
贾斯珀告诉格得:“听说不管多少人来这张桌子就座,总会有位子。”看起来位子确实足够。桌边有一群群闹哄哄、吃饭讲话都很豪迈的男孩;还有些人年纪较长,他们的灰斗篷领口都有银扣环。那些大孩子比较安静,或独自一人,或两两成双,每人脸上都带着严肃沉思的表情,好像有很多事要思考。贾斯珀带格得去和一个名叫维奇的大个儿少年同坐,维奇很少讲话,只顾专心吃东西。他说话有东陲人的口音,肤色很深,不像格得和贾斯珀及多数群岛区的人是红褐色皮肤,而是黑褐色皮肤。维奇为人率直,举止毫不虚矫。他吃完后先抱怨食物,然后转头对格得说:“至少这里食物还不至于像学院里很多事物一样是幻象,足够撑托肋骨。”格得听不懂他的意思,但直觉喜欢这少年,而且很高兴他愿意在餐后待在他们身边。
三人一同进镇,让格得熟悉环境。绥尔镇的街道没几条,都很短,却在屋顶挑高的房子间弯来绕去,叫人摸不清而容易迷路。这个小镇古怪,镇民也古怪,虽然与别镇居民一样,不外乎渔夫、工人、技匠等,但他们都太习惯这个智者之岛所施展的魔法了,所以好像自己也是半个术士。格得早已发现,这里的人讲话如打谜。要是看见小男孩变成鱼,或是房子飞到半空中,也没有人会眨一下眼睛,因为他们晓得那是学童恶作剧。而且就算看到,也没人会担心,修鞋的照旧修鞋,切羊肉的继续切羊肉。
爬坡走过学院后门外,绕越宏轩馆的几个花园之后,这三个男孩走过一座横跨绥尔河清流的木桥,行经树林和草地,继续朝北。小路蜿蜒向上,引领他们穿越几座橡树林。由于太阳明艳,橡树林荫特别浓密。左边不太远的一座树林,格得一直没办法看清楚,虽然好像总在不远处,却不见小路通往那里。他甚至无法辨识那林子长的是什么树。维奇瞥见格得在凝望那片树林,便轻声说:“那是‘心成林’,我们现在还不能进去,可是……”
阳光晒热的草地上,黄花遍开。“这是星草花。”贾斯珀说,“以前,厄瑞亚拜奋勇抵御火焰领主入侵内环诸岛时,伊里安岛遭大火焚烧,灰烬随风飞扬,所到之处,就长出了星草花。”贾斯珀对着一朵凋萎的花吹气,松浮的种子随风上扬,在阳光下有如火星点点。
他们沿着小径上坡,来到一座大绿丘的山麓。这绿丘浑圆而无树,正是格得搭船来,进入被施咒的柔克岛海域时,曾从船上遥见的绿丘。贾斯珀在山脚止步。“在黑弗诺家乡,我常听人赞叹不已地举述弓忒岛的巫术,所以早就想见识了。如今我们有了来自弓忒的师弟,而此刻我们又碰巧站在柔克圆丘的山麓。由于圆丘根柢深入地心,所以无论在这里施展什么法术,效力都特别强大。雀鹰,你为我们施个法术吧,展现一下你的力量。”
格得张皇失措,呆住了,什么也没说。
“贾斯珀,慢慢来,让他自在些时候吧。”维奇以其坦率作风直言。
“他要不是有法术,就是有力量,不然守门人不会让他进来。既然如此,他现在表演和以后表演不都一样?对不对,雀鹰?”
“我不会法术,也没有力量,”格得说,“你们把你们刚刚说的表演给我看看。”
“当然是幻术喽,就是形似的那些把戏花招,像这样!”
贾斯珀口念怪字,手指山麓绿草。只见他所指之处,淌下一道涓涓细流,而且慢慢扩大成泉水,流下山丘。格得伸手去摸那道流泉,感觉湿湿的,喝起来凉凉的,尽管这样,却不解渴,因为那是虚幻的山泉。贾斯珀念了别的字之后,泉水立即消失,青草依旧在阳光中摇曳。“维奇,换你了。”贾斯珀脸上露出惯有的阴冷微笑。
维奇搔搔头,很伤脑筋的样子,但他还是抓起一把泥土,开始对那把泥土唱念,并用深褐色的手指捏压揉挤,突然间,那把泥土变成一只像熊蜂或毛苍蝇的小昆虫,嗡嗡嗡飞越柔克圆丘,不见了。
格得站着看傻了,很心虚。除了少数几项村野巫术用来集合山羊、治疗疣瘤、修补锅子、移动物品的咒语以外,他还懂什么?
“我才不玩这种把戏。”格得说。维奇听格得这么说,也就作罢,因为他不想闹僵。贾斯珀却说:“为什么你不玩?”
“法术不是游戏,我们弓忒人不会为了好玩或赢取称赞而施法术。”格得傲然回答。
“那你们施法术的目的是什么?”贾斯珀问,“为了钱吗?”
“才不是!”但格得想不出其他既可以隐藏无知又可以挽救自尊的回答。贾斯珀笑了笑,倒无恶意。他引领格得与维奇绕过柔克丘,继续前进。格得满心不悦地跟在后面,很想发火,因为他晓得自己刚才表现得像个笨蛋,而他把这全怪在贾斯珀头上。
当晚,柔克岛巫术学院的宏轩馆全然寂静,格得躺在没有灯火的石室草床上,身子裹在斗篷里。对这地方,他感到生疏;对过去曾在此地施展过的法术和魔法,他感到畏怯。种种感受和想法沉甸甸地压着他。他的身躯被黑暗笼罩,内心则充满恐惧,他真希望自己身在别处,只要不在柔克岛上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