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子的身子明显震了一下,他十分郑重地对我说:“我的事我不瞒你,可是有些事,你我知道即可,传出去,传出去我们都完了。小淘……我输不起。”
他说他输不起,我茫然地看着他,在那样秀丽和无赖的一张面孔背后,这许多年,他的血,还是热的吧。
所以,还有一直不肯放弃的希望,只要有一线的机会,就死死抓住,如悬崖之上的救命草。
这样卑微的希望,让我想起,我极小的时候,渴望与族人靠近,渴望人家对我笑,渴望他们与我说话,渴望爹和娘称赞我,说我长得美,说我灵力强大……最后希望都成泡影,那时候的失望,我不希望他来承受,也许是因为我有无穷无尽的生命来化解和忘记一些我不愿意记得的回忆,而他只有这一世。
我于是低声回答他:“我知。”
八、门楣
三日后的一个下午,我在宅子里烤鸡,话说,这只鸡可是我好不容易偷回来的,浇了油,那叫芳香四溢啊,质子和嬴风蹲在火边上,眼巴巴地瞧着我,我嘿嘿一笑,十个爪子抓住鸡,撕拉一下扯成三块,我们仨平分,正吃得快活,忽然前庭传来一阵敲门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再看看油汪汪的手,质子长叹一声:“我去吧。”
到底是王孙出身,这家伙上下看起来比我和嬴风干净多了——呃,来人间不过几日,我好象忘记我也是堂堂东海大公主了,可是堂堂东海大公主就这么副德性,这公主的名号又有什么了不起?
质子往前庭去,我和嬴风抓紧时间换过衣裳,一至花厅,只觉眼前一亮,满室生辉的不是别个,正是弹筝的白衣少女朱姬。
与她同来的是一个胡服男子,看不出年纪,你说他二十岁亦可,说他三十也不算过分,长了一张商人的脸,谁见了都会觉得可亲可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就是大奸商吕不韦。这时候他与质子对坐,问道:“……公子的意思是?”
质子笑道:“我希望能光大您的门楣。”
吕不韦长眉一掀,道:“公子客居邯郸,也有十余年了吧?若公子能回咸阳去,又或者夏姬得宠,也许在下能够相信公子的话。”
质子朗声大笑三声。
吕不韦不由奇道:“公子笑什么?”
“我笑吕公早有此意,却非要我亲口说出来。”质子敛了笑,冷冷道:“我不过是秦国诸多王孙中的一个,我父安国君虽然名为太子,实则不受宠,天下皆知,但是我的母亲是谁,若是吕公没有这个心,又岂能一口说中?”
他说话时候这样冷而锋锐的口气,却是我从未听过,这也许是我没有见过的另外一面,又或者,是一个王孙贵族骨髓里就拥有的气质?
吕不韦惊而变色,道:“公子果然心细如发。”
质子打断他:“既然您要我说话,那么我就放一句话在这里,惟有先光大我的门楣,才能光大您的门楣,无论是秦还是赵,亦或是其他五国的王孙公子,都没有这个本事。”
吕不韦起身,一揖到底:“公子知我,公子信我。”
他回头对朱姬道:“你跟随公子,前途不可限量。”
朱姬低眉说了一声“是”,再无二话。
吕不韦拱手告辞,质子亲自送到门口,吕不韦已经走得远了,他还在那里,风很凉很凉地吹,背影消失的地方是一片红到仿若燃烧的霞,质子面上十分凝重的神色,我问他:“有什么为难的事么?”
“我想,公子是在想,秦赵之战的胜负之数吧。”朱姬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眉目依然极冷冽,仿佛千年不化的霜,我比较难以想象她穿这样洁白如雪的一身衣裳和我们坐在草地里撕鸡吃。于是我开始发愁:这么好看的一个人儿,又不像木雕的石刻的,可以不吃不喝,可是质子怎么养得起她呢?难道还带她上长安君府上骗吃骗喝?
这等事,我饕餮做得出,她学不出。
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
却听质子道:“姑娘很聪明,阿风,带朱姑娘下去歇着吧。”不咸不淡的口气,但是很文雅,像一个正经的王孙:奇怪,他和我说话时候不是这样的,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像个无赖多过像一个王孙公子,原来说话也是分人的——你看,美女当前,连质子都不能免俗。
嬴风很快上来,道:“姑娘,请……”
朱姬很凄凉地叹了口气,自语道:“我并不是聪明,不过在吕公身边有些日子了,对吕公不说了解,十分里总还能知道个三四分的意思,公子以为呢?”
质子瞥了她一眼,换了温和些的口气,道:“你先下去吧,有事我来找你。”
“是,”朱姬这才行过礼,跟嬴风走,没走几步,忽又回头道:“还有一事想请教公子。”
“说。”
“公子自承筝技不如我,但是为什么,公子的筝声比我强上这么多。”
质子这一次回过头来,看住她,缓缓道:“因为我有心,你没有心……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希望有那么一个人,聆听你的声音?而我弹的时候,我知道有人会很用心地听,而我也很愿意很用心得弹给她听。”
朱姬更为郑重地行了一礼:“我明白了,有个聪明人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不想直到现在才明白,好在,还不是太晚。”她跟着嬴风下去,渐渐看不到了,我这才问质子:“她说的是真的吗?秦赵又开战啦?”
“自然是真的,他们商人有商人的消息来源,灵通得很。”质子换了有副面孔,微有笑意,他说:“不过话说回来,秦赵哪一天不打仗啊,我要成天为这个烦,早点自己找块豆腐一头撞死得了。你别听她胡说……这个女人心机太重了,到底是吕不韦一手调教的人物,不简单。”
“那你还处心积虑地把她赌回来?”
“不是把她赌回来,是把吕不韦给引过来,再说,我也不能输呀,我要输了,你怎么办?”
我撇撇嘴:我怎么办,就长安君那么一小块地盘,我转个身都做不到……邯郸城倒是勉强可以,我心不在焉地想,随口问:“你找吕不韦干啥呀,你又没什么货可以卖?”
“我把我自己卖给他。”质子转头瞧着西边的方向:“之前……其实是很久以前,我老盼着父亲捎信来,老盼着父亲能把我接回去,我很想念咸阳,想念咸阳的人,咸阳的水,咸阳光秃秃的山,想得久了,我竟然慢慢记不起咸阳是什么样子。我也没有等到父亲来接我,等到的只是一个又一个秦赵交战的消息,起初赵王总说要杀了我,到后来,连他都已经看出,秦国根本不在乎我的生死,所以他都懒再理会我。连我的父亲我的国家都不要我啦,小淘,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的一个人?”
我讷讷说不出话来,只紧紧握住他的手,希望能将自己的温度传给他。我知道那是怎样孤单无助的一种感觉,半夜里醒来,周围是浩浩的水,也只有浩浩的水,没有人肯亲近我,我游到水面上去,星星在很渺远的地方,其实我真的不想吃那么多,可是我也是真的很饿。
一条无法抑制饿感的龙,和一个被所有人遗忘的人,如果我无法满足自己的胃口,那么至少,也许我可以帮他回咸阳。
我问他:“秦赵交战,你希望谁赢?”
“自然是秦国。”质子脱口道:“那毕竟是我的故国,我设赌引吕不韦前来,只是想借助他的钱财,打通关节回咸阳去,就算是死,也让我看故土最后一眼。这一次的秦赵之战,如果赵国胜了,吕不韦就不会考虑不赌注押在秦国,也就不会考虑我的建议,所以……我希望秦国赢,对我来说,也只能是秦国赢,小淘,我已经在邯郸蹉跎了十年的时光,十年……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机会,也许也是最后的机会,一个商人,他需要的是地位,我需要的钱财,他希望我回故国继承君位,带给他更大的利益,而我,我只是想回去……回去就好。”
这样说……朱姬是猜对了,他果然在考虑秦赵交战的事。我暗自思忖,不知道前线战况如何。
九、长平
夜深的时候,月亮很暗,星星也挺少,我一长身就到屋顶上去了,刚好碰见夜游神,他提了一盏灯正呼啦呼啦地飞,听见我的声音,忙按下云端,道:“大公主怎么在这里?”
我说:“我要去看看秦赵交战,不知道该往哪边去?”
夜游神颇有些为难的神色:“大公主你是有所不知,上次大哥说,大白天的,大公主在邯郸城里降了一场雨。”
我想起来……其实也就三天前的事,日游神是夜游神的大哥,两兄弟一样不成器。于是眼睛一横,夜游神赶紧加上一句:“没……大哥没敢上报天庭,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已经转告东海龙宫。大公主若是收敛身形,只要龙王爷不亲自出海,估计能找到大公主的人也不多,但是公主一旦泄了身形,这个……这个……”
他还“这个”个没完,我不耐烦地打断他:“行了,你告诉我方向吧。”老爹才不会来找我呢,他巴不得我不回去,我恨恨地想起三万里下面的东海龙宫,龟丞相老实巴交地守在那里等我,他不死,老爹就不会放我回家。
我又不想去西海……我想起小白,未免有一点伤心,又把他从脑袋里大棒打了出去。
“告诉您……也成。”夜游神吞吞吐吐地说:“可是听命格星君说,会死好多人,公主还是别去掺和了吧?”
我老爹最怕掺和人间的事,生怕引起上头不满,被抓住小辫子——这倒是我不能不考虑的事。我认真考虑了一会儿,夜游神趁机就要溜,又被我拎了回来:“我不去掺和他们的事儿,我就去看看。”
——如果秦国赢,那就没啥可做的,如果赢的是赵国,我带他走水路回咸阳就好了。
夜游神把头点得像鸡啄米:“是是是,大公主往西边去就可以了,记着,这事儿您万万不可插手,插手就完了。”
我顺手借了他的夜巡灯就往西边去了。
夜真的很黑,风就像东海的水一样哗哗地拂过耳际,我飞得很高,抬头可以看见嫦娥的广寒宫,她一个人冷冷清清地住在里面,我忽然觉得她很可怜。所有孤单的人都很可怜,像我以前,像一个人独居邯郸的质子。
我忽然发现在人间不过这么些时日,我竟然已经习惯有人在我的身边,亲近,嘘寒问暖,他对我说:“我虽然不能给你更多的东西,但是在我这里,不会没人理你,不会没人喜欢你。”
我想,也许,大概,可能……那啥,他是喜欢我的吧。
惴惴里降落云端——按照夜游神的指点,我已经到了长平。暗淡的月光下有很多的人在奋力挖坑,我忍不住走近去,拍拍一个人的肩,问:“你在干啥呢?”
“你……你是人还是鬼?”他说到“鬼”字,惊叫一声,翻翻眼就昏了过去——他倒省事,我拍拍手,找下一个,一口气找到第七个,才牙齿打颤地告诉我:“我我我……我在挖坑……”
“谁的坑?”
忽然有人走近来,大声吆喝:“向前走想前走,再走几步。”大群面黄肌瘦、神情呆滞的人挣扎着走到坑边上,腿一软就摔了下去,我看得真切,那应该是赵国的士兵。
莫非……是秦国赢了?
那么他们这又是在做什么?
人一个一个掉进坑里去,先前奋力挖坑的士兵接着奋力填坑,土就这么掉进去,掉在那群无力反抗的人的头上,埋了他们的脚,接是膝,然后到腰,眼看就要到胸口了,我忽然反应过来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在活埋人啊!
我惊地跳起来,就要动手,却被按住,手脚动弹不得,竟是被缚龙索给索了。一回头,夜游神努力睁着小眼睛,他说:“大公主,您可不能动手啊。”
“他们在埋活人啊,他们还活着!”
他不说话,提起我就飞,飞得很高,已经看不见下面的坑了,看不见下面的人了,连山峦都十分十分的远,夜游神说:“你没看出来么,那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最后的机会?”
“公主,龙族是不可以插手人间的事的,你好好想想,是押送他们的士兵多,还是俘虏多?”
我想起坑里密密麻麻的人:“自然是俘虏多。”
“这就对了,士兵远远少于俘虏,这是上天给他们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反抗,就能逃出生天,如果不能,那是命当如此,”夜游神道:“而非天地不仁,公主明白么?”
我隐约想起质子说:“这是我十年来等到的最好的机会,也许也是最后的机会。”那时候他的神色这样执拗和坚毅,是,机会对每个人都这样公平,抓得住与抓不住,靠的是人的意志与决心。
我于是叹一口气,没有回头。
降落到邯郸城,夜游神放了我的手脚,叮嘱说:“公主,人间的事你莫要插手啊。”
我想起若干天前的那场大雨,心虚地应一声:“我知道的。”
一进门,就看见质子在院落里弹筝,朱姬侍立一旁,也许在说着什么,也许没有,我冷冷哼一声,质子面露喜色,笑道:“小淘,你哪儿去了,我方才没看到你呢。”
“我一直在这里啊,质子哪只眼没看到我呢?”我十分不悦,连眼睛连表情,每一根头发都在说:我不高兴。
嘿,我就是不高兴,我连夜帮你去查看战况,你倒好,在这里风流快活。
我并不是不知道这样的不高兴十分之没品,可是偏偏就忍不住。
质子笑道:“我知道啦,小淘不高兴——是饿了?”我摸摸肚子:真的,我这次不高兴和肚子饿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就是不高兴看他们俩在一起,尤其是——她长那么美。
质子也许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笨,他转头道:“朱姑娘先下去吧,我和小淘有话说。”
朱姬很乖巧地应了一声是,但是当她抬眼看我的时候,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她的眼中也是有表情的,不像之前,总是千年冰雪不融的冷。
我告诉质子这个发现,他只是笑:“这和我有关系吗?”
“喂,公子怎么可以这样呢,费了老大心机赢回来的美人……她才你是‘我们’呢,我和你,算什么‘我们’呀,哼哼哼……”
质子大笑,把我的头发揉乱得一塌糊涂:“傻丫头,她是外人,你不是。”
是吗,我睁大眼,想找出他说谎的蛛丝马迹,可惜我眼睛睁得累死了,也都没有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