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想,只要我能做到。缅德尔,想让我怎么做,你说吧。”
排字工人们全在聚精会神地听他俩说话。
“谢廖沙,好样的,我们都相信你。你父亲也是一个工人呐。现在你立刻回家跟你父亲说一声:看他能不能收留几个老头和女人,至于谁去你们家,到时候再定。另外,你再跟家里人议一下,还有哪家能收留几个人。这些刽子手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搜查俄罗斯人。快走吧,谢廖沙,不能再耽误了。”
“好的,缅德尔,别紧张,我立刻到保尔和克利姆卡家去——我想他们也肯定会同意让几个人避一避的。”
缅德尔有些担心,急忙挡住要走的谢廖沙:
“先等等。你刚才说的两个人是谁?你知道他们值得信赖吗?”
“没问题,肯定不会出事儿,他们和我从小玩到大,”谢廖沙有把握地点头说,“保尔的哥哥阿尔焦姆是一个钳工。”
“呵,是他,”缅德尔这才放心地说,“我认识阿尔焦姆。我们在一块呆过。这个人没问题。你走吧,尽快给我们送个信儿。”
谢廖沙急匆匆地向马路跑去。
在帕夫柳克和戈卢勃两军开火的第三天,犹太人开始被迫害了。
帕夫柳克的队伍吃了败仗,被迫退出市镇后,就开进了不远的一个较小的市镇,在那次夜战中他们被打死了二十多人。戈卢勃的队伍伤亡和他们基本一样。
死了的士兵全草草地被抬到了坟地里,当天就下葬了,连葬礼都没有——因为这根本不值一提。两个哥萨克头子一碰头就狗咬狗,这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了解情况的人不能过多。帕利亚内查原计划搞一个盛大的仪式,同时宣布帕夫柳克也是红军,可是瓦西里神父领导的社会党委员会不赞成这样做。
戈卢勃的队伍对那天晚上遭到的袭击极为愤慨,尤其是他的卫队,因为它的伤亡比其他队伍都严重。为了平息士兵们的怒火和提高士气,帕利亚内查要求戈卢勃让士兵发泄一下,他总是这样下流地把掠夺和杀戮称为发泄。他不遗余力地向戈卢勃阐述士兵们已怒火中烧,因此这种发泄是很有用处的。上校原本不想在他马上准备和饭店老板女儿举行结婚仪式前把镇子弄得乱七八糟的,可在帕利亚内查的游说下,他就批准了。
本来,戈卢勃上校才参加社会革命党,在这个节骨眼儿迫害犹太人,总是有点怕对自己不利。他的对头又会散布他的恶行了,比如,会讲戈卢勃上校是迫害犹太人的行家里手,同时肯定会传到彼得留拉那儿。值得高兴的是现在戈卢勃不怎么依靠彼得留拉,他的队伍的供给都是他自己搞到的。彼得留拉也明白地知道他的手下是一帮无恶不作的家伙——他自己就多次让他们把搜刮来的民脂民膏上交给他的“政府”,至于谈起迫害犹太人的行家里手这个封号,戈卢勃早就名副其实了,现在多迫害一回,声誉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一场灾难从一大早就降临了。
镇上清早那层灰雾还没有散。破破烂烂的犹太人聚居区的马路,一片凄凉,像一块浸水的帆布,静悄悄的没人走动。窗户上的窗帘还没摘,百叶窗也关着,一点灯光都没有。
从外边看,这些人家好像都没有起床。可在那些破旧的小屋里,人们整夜没有合眼。各家的人们全穿着衣服,聚在一个房间里,打算躲过马上降临的大祸,只有年幼的孩子们还躺在妈妈的臂弯里,呼呼大睡。
这天早上,戈卢勃的警卫队队长萨洛梅加,一个长得挺像吉卜赛人的、脸上有一条紫色刀疤的黑脸家伙,费了好大劲才把帕利亚内查叫醒。
帕利亚内查睡得很熟,他怎么也不能马上从噩梦中回过神儿来,因为一个龇牙的弯腰的怪物一个晚上都在用爪子抓他的嗓子眼,就是到现在,他还无法战胜它。他的脑袋痛得非常厉害,等他仰起脑袋时,他才清楚,是萨洛梅加叫醒了他。
“醒醒吧,你这个臭小子!”萨洛梅加一边嚷一边晃着他的肩膀,“时候不早了,咱们该出发了!你不该喝得迷迷糊糊的!”
帕利亚内查现在恢复了正常,他坐了起来,胃疼得他一龇牙,吐出一口浓痰。
“该出发去哪儿?”他用昏沉沉的眼睛盯着萨洛梅加。
“你问我去哪儿?抓犹太人呀!你不记得了吗?”
这下帕利亚内查记起来了:是的,他真的全不记得了。头天晚上上校领着他的未婚妻和一群酒鬼一块到郊外的别墅玩,他们都喝得起不来了。
当然,戈卢勃在进行掠夺和杀戮时离开镇上还是有点好处的。这样,以后他就有了理由,说这是他不在时发生的一场误会,而帕利亚内查就能为所欲为了。呵,这位帕利亚内查确实是害人的行家里手呵!
他往自己头上浇了一桶凉水,脑子清醒了不少。然后他赶到大本营,发出了一大堆命令。
警卫队都已整装待发了。为了杜绝种种可能的麻烦,办事细致的帕利亚内查下令,在工人住宅区、车站和镇上的犹太聚居地之间布好岗哨。
在列辛斯基的花园里,也设了一架机枪,封锁住大路。
假如工人们出来抗议,就向他们扫射。
全都布置停当后,帕利亚内查和萨洛梅加一块儿跳上马背。
出发之前,帕利亚内查又想到一件事:
“先等等,我差点想不到。要弄两辆马车,我们应该替戈卢勃搞一些结婚礼品才好。哈——哈——哈……第一批搜出来的东西按老规矩给戈卢勃上校,而第一个漂亮姑娘嘛,哈——哈——哈……是我的了。你知不知道?蠢货!”
这最后一句骂的是萨洛梅加。
萨洛梅加眨了眨浅黄色的眼睛,说:
“女人不愁没有,够我们逍遥的了。”
他们顺着公路出发了。领头的是副官和萨洛梅加,后边就是吊儿郎当的、凶神恶煞般的警卫连。
晨雾散尽了。他们来到一个两层楼的、挂着“福克斯服饰用品商店”匾额的小店前,帕利亚内查让马停了下来。
他那匹细腿的灰骒子不停地踢着地面的石头。
“这是天意,我们就从这儿干起吧!”帕利亚内查说完就下了马。
“我说弟兄们,都下来吧!精彩的节目马上就开始了。”他对他背后的警卫连命令道,“但是,弟兄们,不要弄出人命,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干呢。至于女人嘛,如果能忍住的话,就等到今天晚上再享用吧。”
队伍里有一个呲着大牙的反对说:
“哦,头儿,如果两个人都不反对呢?”
四周的人都乐了。帕利亚内查朝提问的人递了一个嘉许的眼光:
“当然,如果都乐意,那就不用客气了,任何人都不会阻拦。”
他走到紧闭的店门前,用力地踹了一下。橡木做的门纹丝不动。
他认为从这里下手确实不明智。于是他走过拐角,朝福克斯住人的房门走去,手里拿着军刀。萨洛梅加走在他背后。
屋子里的人开始听到街上马队走来的声音,马队在店外停下后,又听到了墙外的喧闹声,他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一个个害怕得脸都白了。这时房子里有三个人。
大财主福克斯自己头天晚上领着他的老婆和几个女儿逃出了镇子,只剩下女用人丽娃在家看东西。丽娃是一个内向、老实、胆子不大的十九岁的姑娘。福克斯担心她自己在这个大房子里害怕,就让她接父母做伴儿,一直住到他们回来。
这诡计多端的买卖人用谎言哄这软弱的女佣。他让她不用担心,讲什么迫害犹太人的事情可能不会有,还讲什么他们能从一无所有的人那儿得到什么呢?并且还许愿在他回家后给她钱买衣服。
现在,他们三个人都吓坏了,仔细听着外边的声音:可能那些人走远了;可能他们听得不对,这些人刚才没在他们店前停;可能这只是自己推测。
可是,外边传来的一通儿拍打大门的声音一下子打破了他们的幻想。
头发斑白的老头佩萨赫像吓着了的孩子般睁圆他的蓝眼珠,在店铺的门边站着,念念有词地祷告。他用一个最忠实的信徒的热情祈求无所不在的上帝让这所店铺免受灾难。因为他嘴里嘟哝着,他旁边的老婆子居然没有马上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
丽娃早就躲到最里面的一个屋子,钻到一个橡木柜子后面。
粗暴的砸门声让两个老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开门!”砸门的声音越来越大,外面火气冲天的人们正在大声叫骂。
两个老人吓得连举手拉门闩的劲儿都没了。
外边的枪把密密麻麻地砸在门上,锁死的大门开始摇晃了,不一会儿门就被砸坏了。
房间里马上涌进了大批士兵,他们分头向各个角落里奔去。从住宅连到店里的那个小门一下子就被砸坏了。他们嗷嗷地冲进铺子,抽开大门的门闩。
掠夺开始了。
两架马车已经堆满了布、靴子和别的东西,萨洛梅加立刻把抢来的东西送到戈卢勃的家中。在他返回福克斯店时,他听到了凄厉的叫声。
原来是帕利亚内查叫他的手下人去店里抢东西,他本人却走进了里屋。他用放着绿光的眼睛狠狠地盯着丽娃一家,然后朝两个老人说:
“你们两个老家伙快离开这儿!”
可是两个老人纹丝不动。
帕利亚内查朝他们走了一步,一点一点地拉出鞘里的军刀。
“妈呀!”女儿悲惨地尖叫一声。
萨洛梅加正好听见了这一声。
帕利亚内查回过头,对那些闻声而来的人摆了摆手说:
“把这两个老不死的拉出去!”他指了指两个老人。这两个老人被拉出去后,帕利亚内查就跟刚过来的萨洛梅加说:“你到外边呆一会,我要和这姑娘聊两句。”
老头佩萨赫听到又一声尖叫,就朝房门奔过去。他的胸口挨了一记重拳,他碰到墙上,他立刻晕了过去。可是这时平时安详老实的老妇人托依芭却像疯了一样使劲儿地拉住了萨洛梅加。
“呵,求求你放过她吧,你们到底想怎么样啊!”
托依芭一边哀求,一边使出浑身力气用她那抖动的、铁钩子一样的手拉住萨洛梅加的上衣。萨洛梅加难以脱身。
老头子佩萨赫恢复知觉后,立刻跑过去给她帮忙。
“饶了她吧,饶了她吧,……哎哟,我的宝贝呀!”
他们两个从门口拉走萨洛梅加。萨洛梅加凶巴巴地从腰上拿出了手枪,用铁枪把儿用力地打了一下老佩萨赫的脑袋,老头子毫无声息地趴下了。
同时,丽娃正在屋里惨叫。
他们把精神失常的托依芭拉到马路上。马路中间飘着惨叫和求救的声音。
屋里的惨叫声没了。
帕利亚内查从里边出来了。他没搭理萨洛梅加。这时萨洛梅加的一只手放在门把手上,打算开门进去。他挡住他说:
“别去了,她已经死了:我用枕头闷得她出不来气。”说完他就走过老头子佩萨赫的尸体,踩进一摊黏糊糊的黑血里。
“刚开始就不如意。”他恨恨地说,边走向马路。
剩下的人一声不响地走在他后面。他们的脚在地板和楼梯上踩了不少血印。
这时整个镇子到处乌烟瘴气。匪帮之间因分赃不公不停地进行毫无人性的残杀,随处可见徒手的打架和狂舞的军刀。
他们从酒厂搬走一桶桶啤酒。
接着又挨户抢东西。
所有的人都默默忍受着。他们把那些小房子翻了个底朝天,然后满载而去,剩下的只是一些烂衣服、撕坏了的枕头和靠垫的绒毛。头一天只死了两个人——丽娃和她的父亲,可是那天晚上却死了很多。
在天黑以前,这一帮流氓已经醉得一塌糊涂。杀人成性的土匪们就盼天黑了。
黑夜里他们可以为所欲为。在黑暗的掩护下更有利于他们杀人。就是豺狼也喜欢黑夜,豺狼也是只袭击那些不能逃脱的人。
很多人一辈子都记得这恐怖的三天两夜。难以计数的生命被处死和消灭了,难以计数的青年的头发在这惨无人道的日子里变白了,难以计数的人流干了眼泪。而那些活下来的人们,在饱受了无法抹去的羞辱,饱受了无以言表的痛苦和与亲人生离死别的凄惨之后,谁能说出他们和死去的人哪个更幸运呢?一些惨遭蹂躏的姑娘弯曲的尸身,颤抖地向后张着双手,一动不动地倒在很多小巷子里。
只有在小溪边,当这些野兽冲进铁匠纳乌姆的房间里,打算强奸他年轻的媳妇时,才碰到了顽强的反击。这位身强力壮的二十四岁的铁匠,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用他有力的臂膀,拼死保护着他的老婆。
在他那小房子里的殴斗短暂而惨烈,两个匪徒的头被打开了花。满腔怒火的纳乌姆令人畏惧,他愤怒地保护着自己和老婆的生命。于是,那些害怕了的土匪们,全躲到河堤附近,在那里开了好一阵儿枪。纳乌姆在子弹快打光时,用最后一颗子弹杀死了自己的老婆萨拉,接着拿着刺刀,打算和敌人同归于尽。可是刚走下屋外的第一个台阶,他那沉重的躯体就被密密麻麻的子弹打倒了。
镇子里来了一些从不远的乡下来的、身强力壮的农民,他们全都骑着高头大马,拉着一车车他们喜欢的物品,由他们在戈卢勃队伍里当兵的孩子或亲戚保护着,一趟趟地把抢来的东西送到他们的老家。
谢廖沙和他的爸爸在他家的暗楼上和地窖里收留了一半的印刷工人。他路过菜园往家走时,看到一个人顺着马路狂奔。
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犹太人,穿着一件钉着不少补丁的衣服,光着脑袋,吓得脸色煞白,边跑边喘着粗气,毫无希望地摇着手。他后边一个骑着灰马的土匪,一会儿就赶上他,正俯身要劈那个上了岁数的犹太人。那老人听到马蹄声已经到了身边,就举起双手,好像这么做能保护自己一样。谢廖沙立刻跑到路上,蹿到马前,用自己的身体挡着那个老人,高声断喝道:
“王八蛋,狗贼,你敢砍他!”
骑马的土匪并没准备停手,他趴着身子顺势在谢廖沙长着浅黄色头发的脑袋上砍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