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老天爷实在太慈悲,哪怕是我这种人也不能就这么死了。觉得我整天吃不上饭有点儿忒惨,终于有一天把漂亮姑娘萧阳送到我跟前了,事实上这段时间可不短,那时候已经四月份了,经过了一冬天的冰雪纷飞,总算熬到了暖和日子。我的摄影艺术没什么进展,一开始我还以为多拍点儿照片就一举成名了,北京这么多的漂亮地界,怎么拍不是一个艺术啊。可最后才发现这种事儿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的。乐队也是一样,花好多钱录了个小样,可投了好几家公司都石沉大海,就是有回音的也是说这种音乐现在不好做,朋克音乐“丁零光啷”的没多少人爱听,让他们不如试着改变,变到流行音乐这条路上说不定还有点前途。可这帮人脾气都挺犟,没一个愿意拐个弯儿,抱着PUNK死较劲。这么三较劲两较劲,好几个月就过去了。
我们还待在那个曲里拐弯的小胡同里,北京的胡同是这世界上最神奇的地方,每天在这些胡同里随便兜个圈儿就能发现好多有意思的事儿,比如说我记得有这么一天,还是我没从家里跑出来的时候,下晚自习回家的路上和李景赫碰见过那么一件事,那天已经特晚了,下了晚自习是晚上九点半,大街上已经没多少人了,我们背着书包慢慢往家溜达,突然看见前边有那么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在蠕动,我当时一身的汗毛就全竖起来了,看过的所有恐怖故事都在脑子里重播一遍,一把抓住李景赫的胳膊,使的劲儿那叫一个大,照着他的话说就是一股子邪劲儿,后来才看见,掐的他那小白皮上一片青紫的淤血。我们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那个东西蠕动,要知道那天是个满月,根据那些古老的传说,满月时候什么事儿都会发生,什么样的鬼都能跑出来。我们不错眼珠地瞪着那东西看,最后发现那其实只是个趴在地上的人。
“这人干什么呢?”我偷偷地问小赫儿,他摇摇头也说不出来。
因为恐惧和不理解,我们俩人一直保持着姿势不变琢磨着,结果还没等琢磨明白,就听见身后边“呱嗒呱嗒”跑过来一个人,大声喊了一嗓子“王小明”!王小明是什么,难道是小学时候写的作文里头的男主角?还没等弄清楚,前边蹲着的那个人和后边跑过来的那人全都一下子消失了,李景赫跟我面面相觑,这在后来就成了我们俩生活里一个未解之谜。
不可思议的事儿老是一茬接一茬,不管什么都是这么一茬又一茬地连起来的。
等到这么一天早晨,我还迷迷糊糊跟床上躺着呢,就听见大门“咣啷”一声被谁踢开了,然后就有人一阵小跑到我床边,用两只冰凉的小手扒拉我脑袋,就这样把我从床上闹腾起来了。
仔细揉揉眼睛,我定睛一看,呦,这不是我日思夜想的漂亮姑娘吗?她怎么来了?还拎着一大书包。刚睡醒的脑子本来就不大灵光,又碰上这么突然的事儿,我傻乎乎地站在屋里,光知道张着嘴“啊?啊?”地犯傻,别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倒是这漂亮姑娘话不少,两片小薄嘴唇跟机关枪似的上下翻飞,说个不停。等她都说完了我又想了半天才算明白她原来是离家出走了。
“你怎么也学离家出走啊?这不是什么好习惯。”我挠了半天后脑勺也就只能这么说一句了。
“你知道什么啊。”她扔下手里的大书包不管不顾地瞪眼瞅着我,一脸我已经这样了你还能把我怎么样的架势。我立马就颓了,要说到耍赖我谁也耍不过。可等王旭回来,这事儿还不定热闹成什么样儿呢,他能同意才怪。
王旭回来果然就怒了,铁青着脸拿起撂在地上的大包袱,拽起萧阳就把她往外推。漂亮姑娘满脸不乐意,两只手扒在门框上说什么就是不出去。真比起力气,萧阳跟王旭根本不在一个级别上,可王旭从来也不敢跟自己倍儿喜欢的这个姑娘真发狠,不敢使大劲儿,那也就只能这么默默无语地僵持在门口。一个瞪着水汪汪的小鹿一样的大眼睛抬头瞅着,一个铁青着脸说什么也不肯和她对视。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呦,就这么水汪汪地盯着人看,换成谁谁都抵挡不住,也就难怪王旭不敢看。
“这是怎么回事儿啊,大早晨起来就直眉瞪眼地互相瞪着瞅,整容了还是怎么着啊?”小昭姑娘迷迷瞪瞪地从屋子里飘出来,确实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程筱!你给她家打电话!”王旭凶巴巴地朝着我大声嚷嚷,你生气就生气吧,我也知道这样你挺不高兴,可干吗非得凶巴巴地冲我嚷嚷啊?舍不得跟漂亮姑娘发脾气就朝着我发脾气,那我就也没有好脾气。
“我不管。”
“你说什么?”王旭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我从来都把他当偶像,压根没这么跟他说过话。
看他这样我立马就起了一肚子火。
“我说我不管!你没听见呀!你平时都口口声声地说一个人自己决定了的事儿别人谁都没有权力干涉。你爸的时候你这么说,你自己组乐队的时候这么说,甚至连我退学的时候你都跟李景赫这么说,可现在萧阳自己做了决定,你凭什么就不同意?”
我这么一说完,王旭的眼神就变得黯淡了,本来坚定地把漂亮姑娘往门外推的两只胳膊,突然之间好像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了,晃晃悠悠地耷拉下来,手扶着膝盖慢慢坐到椅子上,整个人瘫软得像根面条。
看见他这样我又难受了,觉得挺内疚,刚才真不应该跟他那么厉害,其实他那点心眼儿谁不知道啊,都是为了萧阳好。
“王旭,其实……”
我刚一张嘴就被王旭挥挥手打断,他有话要说。
“程筱,你说的没错儿,自己做的决定,别人没权利不同意。咱们几个凑到一块儿都是为了自己,可是你问问她,她是为了自己吗?是一点儿都没受我的影响吗?你问问她,她不去留学想干什么啊,她自己有主意吗?”
听得他这一番话说出来,我突然觉得自己倍儿傻,什么都没考虑过就知道愣头愣脑地往前冲,根本看不见前边就是一道厚砖墙,光等着一下撞到上头给自己来一脆的呢。瞧人家,什么都考虑的周全了,哪儿还有我说话的份儿啊?
转眼看看漂亮姑娘,也没了一开始的那股倔劲儿,估计心里也觉得不舒服,离开了家,她到底该往哪个方向走呢?
“我说,那什么,要不然你就先回去得了。有什么事儿慢慢再说吧。门口那人估计等得也着急了。”小昭姑娘估计还晕着呢,打着哈欠冒出这么句没头没尾的话来,门口哪儿有什么人啊?
本来还打算笑话小昭出现幻觉呢,可等扭过头一看,门口真站着一人。小昭不是背对着门口吗,用哪只眼睛看见的啊?
话说来人,身高丈八,虎背熊腰,嗯……这个说的是张飞,来的这人和张飞还是有差别的,主要是没有那么黑。好像也没有那么高大强壮,但表情很严肃,紧紧绷着嘴角,眼睛也瞪得很大,笔直地站在门口,眼睛里射出一种残酷的光,缓慢地扫视着这个院子里的每一个人。
那眼神突然碰到了我的眼睛,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那眼睛里射出来的光好像是冰碴,这个人一定是个冷酷的人。
这个人迈着稳健的步子朝我们走过来,那真是一步一个脚印,那种走路的样子不像是一个人,反倒像一尊石像往前移动。
“爸?”
萧阳挺小声地叫了一句,有点儿不可思议。我们这几个人更觉得不可思议了,这就是她爸?真瘆得慌。
“快回家。”
他爸还真是有派头,说话简洁有力,连多一个字儿都没有。
“你别管我!”
漂亮姑娘也挺厉害,都说虎父无犬子,萧阳虽然是个小丫头,可也真没给她爸丢脸,那种权威的态度学了个十成十,虎父也无犬女啊。
可毕竟还是老一辈的人,威严更大,没等别人反映,闪电一般地抬起手就给萧阳姑娘脸上来了一巴掌,就像大晴天闪了个炸雷一般的清脆响亮。
“我说你怎么这样儿啊?”王旭生气了,就算是面对着这么厉害的一个人,也总不能眼见着自己喜欢的姑娘受这种委屈啊,那说出这话恐怕也是仗着胆子。
我也有点儿急,平时虽然在家里我妈也老是对我动手动脚的,可哪一回也没真伤着我,就是逗个乐算了,可这一巴掌是真格的,挨过巴掌的半边脸已经肿起来了。
“我们家的事儿,你们别插手。”最冷静的就是这个白纸一样薄的漂亮姑娘了,捂着已经红肿起来的半边脸,却平静得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一抬胳膊拦住我们,冲到她爸跟前:“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手机吗?你给我买过好多次手机,可每回都用不了几天,我跟你们说不是坏了就是丢了。其实压根儿不是那么回事儿,不是那么回事儿!全都是我自己弄的,我把它们一个个都卖了,我最讨厌你们老监视着我,忒烦!”
说完这话她转过身就走了,黑色的头发在后背上飞舞。他爸傻愣愣地站着,一动不动,我估计是给镇住了。
甭说他了,这院子里头的人,没有一个不给镇住的。
这姑娘,我看着她的长头发,身上不知怎么地突然一激灵,冻得直打哆嗦,什么话也都说不出来。突然觉得这是第一回我琢磨明白这姑娘,本来我就只当她是个家里有钱的娇气小妞,就是比别的小姑娘心眼儿好一点儿,脾气温柔点儿,还能有什么性格啊?可这一下子她成了我心里最有性格的姑娘,我从来没见过让人这么胆战心惊的姑娘,这个姑娘,一点也不简单。
那天漂亮姑娘走了之后,王旭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好几天,谁敲门都不给开,准是生气了。可谁也拿不准他到底是为了什么生气,谁也不清楚他到底是跟谁生气。没人敢跟他说话,刚开始双胞胎哥俩还坐在门口想要跟他说说话,试了三天里面连口大气都没出,我们就都急了,总不会想不开寻了短见了吧?我们几个人凑到一块儿开了个紧急的小会,经过一段时间的讨论,终于确定了行动计划:撞开大门救出王旭。
别人看来都觉着挺简单的不是,可换到我们当时当地,那就是一轮生死大作战,大家伙心里都明镜似的,就王旭那脾气,要是真出了事儿还好,怎么说我们也算是他救命恩人,到时候哪怕不知恩图报反正也不至于把我们一个一个排着队大卸八块喽。话是这么说,可万一他要是压根儿没事儿就想自己待一会儿呢?我们就这么冒冒失失地闯进去,那不是自找死路吗?
“找死的事儿我可不干啊,还没活够本儿呢。”小昭姑娘就是精明,谁心里都这么想可怎么就让她先说出来了呢,末末了她还趁着谁都没反应过来的空当儿,好像挺好心眼儿地给我们剩下这几个人出了一挺好的主意,“要不你们石头剪子布吧,这最公平,就这么着吧。快点儿,石头剪子布!”
甭管是谁遇见这么个姑娘能有什么辙?只能摇摇头好好顺着她这条道儿蒙着眼睛跑下去,眼一闭,心一横就这么着了吧。结果仨人就像幼儿园里玩捉迷藏的小朋友一样,只能用石头剪子布这种幼稚的方法解决全部问题。
其实什么方法也无所谓,只要不让我顶着枪林弹雨往前冲我就能把心安安稳稳地放到肚子里,石安弟弟挺倒霉地成了这个冒死往前冲的人,可他确实害怕,战战兢兢地一步一步往前挪,我们仨人站在离他挺远的地方偷偷瞧着他朝前一寸寸地蹭,马上就快到门口了,石安咽了口唾沫,鼓足了勇气才抬起胳膊,等抬到快贴上大门了,又停了下来紧接着再咽了一口唾沫,这才轻轻敲了敲门。
这是最紧张的一刻,我相信外边这四个人的脑门全都是汗涔涔的,可还没等我们找出结果,那间禁闭室的门就“刷拉”一下自己打开了。王旭低着头从里面走出来了。
我们看着这个站在门口的家伙,本来是个挺直腰板不屈不挠身板挺结实的小伙子,这么几天就瘦了一大圈,胡子拉碴跟流浪汉一模一样。
“你怎么了?”石安哆哆嗦嗦问了一句,看出来是壮着胆子才干的。
王旭没说话,连瞅都没瞅我们,径直走到浴室去了。
打那天以后,王旭变得更沉默了,本来就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可至少还能跟别人交流,但是自从逼着萧阳离开把自己关在小黑屋里好几天之后,在出来就简直变成了一个哑巴,你跟他说多少话他也就是“哼,哼”地这么回应几声,再多了,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看他这样我心里难受得不行,我和他认识这么些年,从来没遇见过他这么难受,哪怕是他爸出事儿那时候。我看这一回给他的打击确实不小。
我的老天爷!你就不能冲我们发发慈悲吗?我们都是正经人,好吧,就算我不是,可我身边的这些姑娘和小伙子们没一个揣着坏心眼儿对待这世界上的人,怎么能够对他们这么坏脾气?大家伙到底都怎么得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