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初秋。我身穿一件茶色的毛衫,一条淡蓝的牛仔。一阵凉风袭来,寒意顿生。
“早知道晚上如此凉,就不会约你这时来了。”尤忌一边说一边脱下外衣披在我身上。
我推让再三终敌不过他的固执。一阵暖流涌入心间,男人的体贴总是让女人留涟,忽地想到可能是平时的训练有素——情场上打滚的男子都有这一手。柔情登时化为乌有。
在公园的小路上并排走着,一时无语。
我决定打破尴尬,遂道:“约我来有什么事?”
我心里想着他的回答或是支支吾吾地没事不能见你么,或是干干脆脆地我想见你。不管哪一种都足可让我嘲笑一番。
尤忌沉默了半响,方道:“因为你寂寞。”
我吃惊不小,好似修练千年的功力一眼被识破,怔怔地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有眼睛啊。虽然你总爱笑,一副天真未泯的样子,那笑容却空洞洞的,凉飕飕的……”
他轻轻地拉起我的手:“你瞧,连手也冰凉。”
我是个有浪漫情结的人,所以没有把手抽回,那样做太煞风景。然而心里生出不平之气,“可是寂寞的时候同无趣的人在一起只会更寂寞。”这不知是哪个网络写手的句子,刚刚好用。
“我是个无趣的人么?”尤忌笑着,猛地拥我入怀。
我挣扎了几下,过程有如粘在蜘蛛网上的苍蝇,没几下就不动了。
只听尤忌在我耳边软语:“你寂寞,我也寂寞,同类的人是不该彼此讨厌的。”
夜已经完全的黑了。四周的沉静衬着啾啾的鸟鸣,在夜色中两个相拥的男女是没有力气推开对方的,因为黑暗的力量更大些。有了夜的庇护,人的胆子会徒增。因为看不见的事约等于没发生。
月亮升起来了,不过只有一个。总有那月光照顾不到的漆漆所在。
尤忌再俯下头,轻柔地吻着我的唇。我无力地回应着,这样的感觉让我忘记了一切。
是尤忌送我回家的。临别时又在我脸颊上留下一吻。今天的吻份量十足,所以这一个是留给梦中回味的。
我躺在床上心神不宁。忽而觉得自己太贱,这么好弄一定要被他瞧不起。听说男人不会把轻易上手的女人当回事;转念一想,现在的社会吻算什么呢,只有我这样的傻女人才会耿耿于怀,所以我们之间还算是清清白白的;再一转念,华彩的警告转上心头。如果尤忌真是如此,那么我的唇不定沾了多少女人的口水,慌得我忙用纸巾擦个不停。望着镜中红艳艳的双唇,一时间连自己也看得呆住了。
开学已一周有余。我只教一个班的课,遂怨恨学校太吝啬。
学生们个个长得天真纯洁,好似天使下凡。我是个顶善良的人,所以总是以已之心度人之腹。一心想扮成手持仙棒的仙女,素手轻轻一挥,把迷途的羔羊引入正道。
其实当老师无外乎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扮黑脸,做河东狮吼状,手中不能少鞭,只恨鞭子不能沾盐水;要么扮红脸,做微笑的天使,眼中要泪光盈盈而不下坠,感化的学生因爱你而发奋图强。
揽镜自照,实是没有扮黑脸的资本,只好走清纯一路。穿着宛如二八少年,不,就是二八少年。又着意准备了讲义,企图用深奥的学识使学生傾倒。
第一次登台授课,心里不禁有些得意。其实老师和演员可算同行,所不同的是老师的观众比较稳定。因为不许逃课所以不必担心出席率,放眼望去,黑鸦鸦的一片,再蹩脚的老师也会信心顿生;演员就比较惨了。因为既不能强迫人买票,又不能把买票的人绑到剧终,所以每有一位观众中途逃走,台上的演员都恨不能跳下台来把他点倒。总的来说,演员如改行都想当老师。
想到此处,我更是信心徒增。把讲义重温一遍,走上台去。
我素以一口纯正的英语为傲,焉能舍已之长。一开口便是English,对待汉字好似希特勒对犹太人的政策,不留一个活口。我早就打算好了,先讲一个笑话,再用世界语——笑来拉近距离。谁料笑话讲完,却瞥见学生们木然的表情。心里登时慌乱起来,那个刚刚摆好的笑姿只好中途退位。
然而课还得讲下去。就好比运到中途的尸体,就算被告知停尸房已满也得运下去,回转是要腐坏的。
不料一学生站起来诈尸:“老师你讲的我听不懂。”
其他的学生象抓住了救命稻草,忙附合:“我也是。”
我心里叫苦不迭,恨学生的领悟力奇差,只好强装镇静道:“老师会讲的慢一点,简单一点,但你们也要认真听啊!”
这句话讲的够漂亮,有政治家的风度。第一我会尽力附合学生;第二刚才听不懂是因为不用心,所以责任各半。
学生的领悟力好似股票的涨跌,变化莫测。这层意思也被他们悟道,遂抗议:“我用心听了也没听懂。”
我的脸一红再红却还得装笑。由于思维与表情各自为政,那个笑容变得诡秘异常。我只好宣判讲议死刑,竭力搜索简单的词汇。突然发现简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每说一句话之前都得先过滤一遍,看看有没有生词,如果有立该斩掉,再另换单词。及至想不出代替品,只好斩掉一整句话重新想过。所以此一堂课上的有如便秘的人上厕所,拉的极不爽快。
然而即便如此的东拼西凑,偷眼看表也不过宰掉了半堂课的时间。
我若是个富翁,也舍得用千金去换一寸光阴。可是我地道的穷,早七晚五的挤公共汽车,如若因做春梦起迟了,用跑的去学校也不肯打的。可见人穷志短是个误区。人穷的时候短的不是志气而是钱。 学生们一定看出了我的窘态,暗想这个老师是个fresh hand,不是VIP,大可放心的happy,好几个学生竟象李登辉似的搞起了独立。这样,他们越happy我就越shame,我越shame他们就越happy。我心里又恨又愧,发狠道:让你们happy,……猛地为之一振,教法上不是有一条叫做寓教于乐么,乐不就是玩嘛。与其单独happy不如大家一起happy。心境登时明朗如镜。
接下来的时间可用鹄飞兔走,白驹过隙来比拟。快的好似高速上的跑车,一溜烟就不见了。
及至下课铃响起来的时候还有人抱怨没给他机会玩game呢。我用清政府对义和团的政策,安抚为主,微笑着撤出了教室。
走在回office的走廊上,脸上的微笑僵硬下来。想学生们冰雪聪明焉会不知我的用意,他们一定在心里大大地瞧我不起了。其实用不到别人蔑视,我自己早已给自己施了侮刑,象佩戴在海丝特衣上的那个“A”字,红得刺眼。
出丑的事好比人的关健部位,只能自我欣赏,不能让外人觑觎。所以对华彩我也羞于启齿;不过还有一件事是华彩不知道的——我与尤忌的交往。
我对华彩绝口不提是因为对不住她的警告,尤忌的不声张也许是惧怕华彩的俐牙利齿,也许不是。我心思单纯想不出其它的选项。所以我们的交往总是在夜色中进行,有特攻的神秘和做贼的刺激。
尤忌从来都没有说过他爱我,仿佛爱是走私货物,公布于众是要上税的。只蜻蜓点水般地表露出喜欢我的意思。这倒激起了我的斗志,他的深藏不露就象斗牛士手中的红布,引得我撒开四蹄,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