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生活的迷宫》中译本序言里,我们曾经读到过一段话:在他(指博尔赫斯)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小说中经常出现迷宫、镜子、金字塔等意象,其中又以一个没有中心的圆形迷宫更为他所偏爱。当我们打开《博尔赫斯文集》诗歌随笔卷,读到的几乎是相同的意象。
这里谈到的不是迷宫,也不是镜子,而是在博尔赫斯的诗作中也同样频繁出现的另一个意象:大理石。
在他诗中大理石基本上代表着墓碑和墓碑上的碑文。比如,在《里科莱塔》中他写道:大理石与花朵的会合点/凉爽如庭院的空地/和历史的数不清的昨天。比如,在《埃德加·爱伦·坡》中他写道:蒙住他双眼的不是闪亮的金属、也不是墓穴的大理石而是玫瑰。读过这两首诗里的大理石,我们似乎对博尔赫斯所运用的这一意象可以把握了。
也许在博尔赫斯的生活里,所见到的墓碑部分或大部分是由大理石构成的。也许博尔赫斯所偏爱的圆形迷宫与大理石有关。总之,作为物质的大理石留给他深刻的烙印,或者说博尔赫斯把大理石升华了。他找不到这个比其他任何意象都更准确的意象,使我们看到了大理石就看到了墓碑。
人与大理石的联系是由大理石所代表的墓碑来实现的。大理石和生命联系在一起时,大理石本身也具有了生命。甚至可以说博尔赫斯诗歌艺术中的大理石在不断地延续着生命。
我们感受一下“大理石的光辉”,或者“大理石上的月色”,它们带着一种凝重、庄严向我们走来。它们是一种孤独和不朽。聆听它们的言说,我们会清醒许多,会放弃许多。于是,物质的大理石被超越了,我们听到了来自大理石内部的呼吸,触摸到了大理石的脉搏。
爱情与死亡是文学的两大主题。在博尔赫斯这里,有关爱情的诗作很少,而有关死亡的诗作较多。通过大理石,博尔赫斯告诉我们:“我们的声音怎么能对抗、崩溃,泪水,大理石带来的确信?”通过大理石,博尔赫斯写道:“我的死者/活着的人们用大理石祭奠的幽灵。”博尔赫斯对大理石怀有特殊的情感,面对种种死亡,他在词语中找到了这个具有不朽内涵和质感的意象,并创造和发挥了它,使它从物质中脱胎出来成为一种象征。
在博尔赫斯最重要的诗作《布宜诺斯艾利斯之死》中,我们发现先后两次出现了大理石。一次是:因为你自己对悲剧的信念是生命的行动/也因为一朵玫瑰的完满胜过你的大理石;另一次是:在大理石的帮助下,在崩散中成长着/死者无可再现的国度。这里的大理石使我们更加明确了它的指向。作为一种艺术形象,我们可以看出博尔赫斯对大理石的钟情了。死亡也因为大理石的不朽而成为永恒。
那么,大理石和迷宫是一种什么联系呢?我们企图找到答案。或许迷宫的四周或者出口处,遍布着大理石构成的极为壮观极其肃穆的墓地,包括一切大理石上的铭文。在《随笔》中,博尔赫斯说,他开始模模糊糊地看到柱头、山墙和拱顶,以及混乱而华丽的花岗岩和大理石结构。至此我终于能从这些阴暗无光、纵横交错的迷宫中登上辉煌灿烂的城市——这段幻觉的梦一般的描述,也许能够帮助我们理解大理石和迷宫的联系。走出迷宫之后的博尔赫斯,在《致我的读者》一诗中想到了自己的死亡。他平静地告诉他的读者:大力士在等着你/而你不会把他阅读/那上面早已写下了/日期、城市和墓志铭。
如今,博尔赫斯用他的大理石面对他的读者了。这位被称为“作家的作家”已经永远地生活在他用大理石所创造的庄严肃穆的氛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