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志摩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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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心香(3)

就说惠尔思先生吧。他的学问,他的见解,不是比我们高明了万倍。他也应了《京报》记者的征信,替我们选了十部名著,当然你信仰我还不如你信仰他;可是你来照他的话试试去。他的书单上第一第二就是《新旧约》书,第三种就是我们自己家有的《大学》,第四是回回的《可兰经》……得了,得了,那我早知道,那是经书教书,与我们青年人有什么相干!您看,惠尔思的书单还不曾开全早就叫你一句话踢跑了。不,就使你真有耐心赶快去买《保罗书》、《可兰经》、《中庸》、《大学》来念时,要不了十五二十分钟你不打哈欠不皱眉头才怪哪!

不,这事情真的没有那么容易。青年人所要的是一种“开窍”的工夫;我们做先生的是好比拿着钻子锤子替他们“混沌”的天真开窍来了。有了窍灵性才能外现,有了窍才能看才能听才能呼吸才能闻香臭辨味道。“爱窍”不通,比如说,哪能懂得生命,“美窍”不通哪能懂得艺术;“知识窍”不通哪能认识真理;“灵窍”不通哪会想望上帝……不成,这话愈说愈远愈不可收拾了!得想法说回来才好。记得我应得说的是哪十部书是青年人应该读的。我想起了胡适之博士定下的那一本书目,我也曾经大胆看过一遍。惭愧!十本书里至少有九本是我不认识它的,碰巧那天我在他那里,他问我定的好不好,我吞了一口唾液,点点头说不错。唔,不错!我是顶佩服胡先生的,关于别的事我也狠听他话的,但如其他要我照他定的书目用功那就叫我生吞铁弹了!

所以我懂得,诱人读书是一种功德——但就这诱字难,孔夫子不可及就为他会循循的诱人进径;他决不叫人直着嗓子吞铁弹,你信不信?我喜欢柏拉图,因为他从没有替我定过书目;我恨美国的大学教授,因为他们开口是参考闭口是书。

Up! Up! my friend, and clear your books;

Why all this toil and trouble?

……

Books!’tis a dull and endless strife,

这是我的先生的话!你瞧,你的哪儿比得上我的!顶好是不必读书:——

Come hear the woodland linnet.

How sweet his music! Oh my life.

Theres more of wisdom in it.

可是留神,这不读书的受教育比读书难;明知画不成老虎你就不用画老虎;能画成狗也就不坏,最怕是你想画老虎偏像狗,成心画狗又不像狗了。上策总是做不到的;下去你就逃不了书;其实读书也不坏,就要你不靠傍先生;你要探险家就不要向导;这是中策。但中策也往往是难的,听你的下策吧。我又得打比喻。学生比如一条牛,(不要生气,这是比喻)先生是牧童哥。牧童哥知道草地在哪里,山边的草青,还是河边的草肥——牛,不知道。最知趣的牧童就会牵了他的朋友到草青草肥的田里去,这一“领到”他的事情就完了,他可以舒舒服服的选一个荫凉的树荫下做好梦去,或是坐在一块石头上掏出芦笛来吹它的《梅花三弄》,我们只能羡慕他的清福。至于他的朋友的口味,它爱咬什么,凤尾草还是团边草;夹金钱花的青草还是夹狗尾巴的莠草,等等,他就管不着,也不用管,就使牛先生大嚼时有牛虱来麻烦它的后部,也自有它的小尾巴照拂,再不劳牧童哥费心。

这比喻尽够条畅了不是?再往下说就是废话了。其实伏园,你这次征求的意思当作探问各家书呆子读书的口味倒是很有趣的,至于于青年人实际的念书我怕这忙帮不了多少;为的是各家口味一定不同,宁波人喜欢打翻酱缸不怕口高;贵州人是很少知道盐味的;苏州人爱吃醋;杭州人爱吃臭;湖南人吃生辣椒,山东人咬大蒜,这一来你看多难,叫一大群张着大口想尝异味的青年朋友跟谁去“试他一试”去?

话又得说回来,肯看书终究是应得奖励的。就说口味吧!你跟湖南人学会吃辣椒,跟山东人学会吃大蒜,都没有什么,只要你吞得下,消得了;真不合式[适]时你一口吐了去漱漱口也就完事不是?就是一句话得记在心里,舌头是你自己的,肚子也是你自己的,点菜有时不妨让人,尝味辨味是不能替代的;你的口味还得你自己去发现(比如胡先生说《九命奇冤》是一部名著你就跟着说《九命奇冤》是一部名著,其实你自己并不曾看出他名在哪里,那我就得怪你),不要借人家的口味来充你自己的口味,自骗自决不是一条通道。

我不是个书虫,我也不十分信得过我自己的口味;竟许我并不曾发现我自己真的口味;但我却自喜我从来不曾上过先生的当,我宁可在黑弄里仰着头瞎摸,不肯拿鼻孔去凑人穴[家]的铁钩。你们有看得起我愿意学我的,学这一点就够了。趁高兴我也把我生平受益(应作受感)最深的书开出来给你们看看,不知道有没有十部:

《庄子》(十四五篇)

《史记》(小半部)

道施妥奄夫斯基《罪与罚》

汤麦司哈代的《Jude the Obscure》

尼采的《Birth of Tragedy》

柏拉图的《共和国》

卢骚的《忏悔录》

华尔德斐德(Walter Patter) :《Renaissance》

葛德《浮士德》的前部

George Henry Lewes的《葛德评传》

够了。

徐志摩

致刘海粟

海粟:

多谢多谢,你们海外欢畅中不忘向隅的故人。看你们署名的凌乱,想见醉态与欢肠[畅],怎叫我在万里外不深深的艳羡!巴黎是有意味,不是?人情的美最令相思无已。常玉家尤其是有德有美。马姑做的面条又好吃,我恨不得伸长了一张嘴到巴黎去和你们共同享福。老谢想已在途,到时期一度畅叙,可惜洵美丁忧了,否则他的兴致也一定不浅。

海粟,你到了欧洲,到了巴黎,方觉得到了家不是,我想,想你一定悔不早行。巴黎的风光更有哪处的可比?我也早晚只想再长翅膀,得往外飞腾。上海生活折得死人,怎么也忍耐不下去!昨有友人自长江上游来信云:在峡流湍急间,遇到一位剑客,简直是侠传中人物。当面小试法术;用三昧真火烧烬案上一盒火柴,而留某数不烬,真令人挢[?]舌不解。如此说来,世界是大,做人也未始没有意外的趣味。我因此又动游踪,想逆江而上,直探峨眉。但不知能如愿否?美展已快圆满功德,古代书画所荟精品,真一大观,洵是空前盛举。美展三日刊已出六期,我嘱每期寄十份,想早见。文字甚杂,皆清磬在张罗,我实无暇兼顾。我与悲鸿打架一文,或可引起留法艺术诸君辩论兴味。如有文字,盼多多寄来!新月随时可登。悲鸿经此,恐有些哭笑为难。他其实太过,老气横秋,遂谓天下无人也。来函署名承候者有相识者,有不相识者,有夙慕而未见者,顾皆我道中人。司德乔颇有天才,兄定与相契。你们巴黎团体中能为我虚设一位否?秋风起时,志摩或者又翩然飞到与诸公痛饮畅叙,共醉巴黎。人生乐境宁有逾是者乎?伯鸿常见,曾言以得识我二人为生平快事,此公亦爽快可人矣哉。

巴黎诸友均候,玉的马特候候。

志摩敬拜

十九年四月二十五日

海粟:

好久不得你的信,想在念中。今日见济远,得悉你的移址后一切佳况,想来是够忙的。济远说,你来信问美展三日刊何以不寄给你,这却奇。我自己已关照,开好地名,按期寄十份给你,由使馆转,难道你一期都不到手吗?也许使馆中人以为是普通印品,一到即送纸簏。美展几乎完全是清磬主持,我绝少顾问。内容当然是杂凑,我只写了一封辩护塞尚的信。我要你看的亦无非此文与悲鸿先生的妙论而已。我是懒,近来懒散得疑心成了病。整天昏昏的,头也支不起,更不说用心。文章的债欠得像喜马拉雅山一般高。一无法想。环境当然大有关系。我天天想到海边或山中去息一半月,准备暑后再认真做事。但急切又走不脱,真是苦恼。两月前本有到美国哈佛大学担任特别讲座希望,不幸又为丁文江中途劫去,所以一时还得在国内过朦胧生活。想起兄等在海外豪放兴致,何尝不神往。写至此,谢次彭来,与同去兆丰公园坐咖啡。正值倾盆大雨,杂谈文艺,凉风生座,稍觉快爽。下半年为谋生计,不得不教书。上海有光华、大夏来请。老谢等坚欲拉我去京,踌躇未有定计。即去宁亦不能完全离沪。宁之好处在于朋友多,并藉以一换周遭,冀新耳目。待决定时,当再报知。

梁宗岱兄常来函,称与兄甚莫逆,时相过从。此君学行皆超逸,且用功,前途甚大。其所译梵乐利诗,印书事颇成问题。兄不有信来言及交中华印乎?两月前我交去中华,伯鸿亦允承印。但左舜生忽作梗,言文词太晦,无人能懂,且以已见小说月报何不交商务云云。坚不肯受,以致原稿仍存我处,无法出脱。为此颇愧对梁君。今尚想再与伯鸿商量,请为代印若干部,如有损失,归我个人负担,不知成否?见梁君时,希婉转为述此意,迟早总可印成也。前托梁君代买廉价小绸帕,但不知如何,梁君忽寄来红丝绒一块,且尺寸过小,不能成衣。小曼仍要绸丝帕Don Marche的,上次即与梁君同去买,可否请兄再为垫付百方,另买些小帕子寄来。小曼当感念不置也。夫人知极佳胜为慰。公子又出风头,今日在济远处见相片,俨然巴黎人矣。兄如有暇,何不写些文章来?最好能按期寄通讯,随意谈巴黎之所闻见。“美周”正缺好稿,有来极欢迎。新作品照相亦盼多多寄回。国内风光,依然寂寞,非海外生力军来殊难振作也。专此敬念百福。

常玉贤伉俪张弦司徒乔兄均此。

志摩

十九年七月八日

海粟我兄:

连接故人海外归鸿,及画片手帕,欣慰不可胜言。居者懒,行者奋,亦未尝不自感愧。而此间生活,如蹈大泽,无可攀援,弗容支撑,且为奈何。公来柬感慨甚多,弟胸中亦何尝不累累作响。但转念即宣诸楮墨,又济乌事?因之又复废然:此亦不常作书之一因也。公近作画幅,虽来者仅撮景,已使我异常讶异。章法笔力并见工夫,最近来两幅真已跻名彦之堂。海粟此行已不虚。罗浮之迹,瑞山之壮,行将络络自公手笔间传出,此不可喜孰可喜?海粟勉矣,国内画子亦伙颐,然求笔下有力,胸中有气如海粟者,盖无第二人。早年海粟之病,病不见高大。今海粟得其所矣。鱼在水,佛在山,海粟绾巴黎罗马之粹,复何可说?海粟固犹自虚抑,方以中选秋赛为喜,然秋赛何足以限海粟?今既窥得门经[径],宜如何搏全生之力以赴之;真美在群星辉耀间,人世毁誉岂足当一息之念哉?但昨见伯鸿,则又听到不怡消息。鸿公曰:海粟或且不得已而归国,此大不幸。我切切祈祷海粟能脱此厄运。谚云:一鼓作气,海粟十余年来,譬如在暗室中冥盲适埴,今乃得豁然见光明,此正一鼓足[作]气,完成一生使命之机缘,奈何又复令中蹶?我谓鸿公,天佑艺术,弗再使海粟分心。果不知如何也。我意则宜劝海粟宁弃一学校而全艺术,况海粟不问学校固不至遂竭蹶也。不知海粟意如何耳?夫人补费事已详前函。次彭兄向陈和铣说项,但须正式来请求,盼即进行。夫人欧衣欧冠,丰致翩然,美哉。小曼得帕,乃如小儿汤饼,极快乐,嘱道谢,想是夫人之惠也。国内政治火迸[并],乃不如强盗,一宿三惊,必至令人人厌生而后已。海粟幸忽眷念此阿鼻地狱。

宗岱兄均念。

志摩

十九年十二月十日

海粟我兄:

你一再来信以及寄来的印本我都收到。每回我念你的信,我总感到惘然,一来为羡慕你在海外艺事精进,我在此一无是处;二来回想先前在海外时的风光,此时可念而不可即,如何能不惆怅?你想来已知道,谢次彭已发表比国代办,一月后即将离国,洵美亦挈家相从,这更叫我眼热。我是真想出去,但困难倒不完全在没有相当机会,我的心事:第一是我的母亲,她近来的身体简直是风中之烛,我如何能恝然远行;第二是小曼,她也是病不离身的过着日子,绝无希望能去外国。如果我出去是单为呼吸空气,打道就回的,那还容易。但我这回不去则已,要去决不能像上回似的走马看花。我的心愿是去翡冷翠山中住上半年光景,专事内心修养,能著作当然更妙。因为上海这样生活如再过一年二年,我即使有一二分灵机都快要到汩灭尽净的光景了,真是言之可惨。我不是超人,当然一半得靠环境,所以唯一的救命希望是去外国。海粟,我真是日常,几于[乎]天天念着你和宗岱等,恨不能追随着你们一同过些有趣味的时日。但我还不到绝望,我想,你等着吧,也许今年夏秋间我们又能相见欢然话旧的了。国内事无从说起,文艺界并皆消沉到极点,还是不去说它吧。

你夫人补费的事次彭为你写过信,但不见效。据次彭说,只要叶楚伧一句话,陈和铣一定照办,吴稚老亦行,但不如叶,请你立即再想法。我们新月同人也算奋斗了一下,但压迫已快上身,如果有封门一类事发生,我很希望海外的同志来仗义执言。我的小说集即日可出,我寄几册给你。宗岱,我欠他无数的信债,我只能向他叩头求恕,敬念俪安。

志摩敬候

二十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