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湘眉
志摩!你是永不回来的了。不由我们不相信,这最怕,像地狱那样黑的凶耗是真的了。这一阵冷透我们骨髓的厉风,吹来已是三星期,我们最后的,痴心妄想的希望,也终归泡影了。从此以后,我们悲哀所凝成的一团永不化的冰要与生俱存了。
我们坐在这曾经多次作过你卧室的房间,对着这一炉熊熊的火,心里却只有冰霜。想起你,未进门来,笑语先闻,一进门后,屋内顿时变态,连一桌一椅甚至于壁上挂的画,都从你得了特殊的生气。咳!我们不敢回忆,也不得不回忆,因为你在我们万料不到的时候,偷空去了,“长翅膀了”是你自己的话,撇下给我们的只有这回忆,你的风趣,足以醉人,犹如美酒。你的热闹的谈笑,比这一炉火更能御寒。你18日的那夜是特别的活泼,特别的兴致好,天哪,谁料到那便是你一生最后的一夜!谁梦想到你在十二小时以内就归到那永不回头的家乡!
志摩!你是11日由平南来的,那日我们同聚到送你上车回沪。18日那天,你早车来宁,我们未接到你的信,下午不在家。那天天气极好,我同友人在明陵、灵谷寺一带游玩,及至返家,已是黄昏光景。到家后知道你已来过,就悔晚间又有约,一会儿,你的电话来了,知道你在何竞武家。
“是的,我来过了,晚上再来,我明天一定飞。”我怪你不写信,我们晚间有约。
你说:“你们早点回来,我10点钟在家等你们。”
我说:“你9点半就来,我们一定早回家。”志摩!我们若早想到这或是我们此生末次的叙会,那即是渥林缤诸神的宴会也不去了。现在呵!志摩!我们空留无穷的怅惘与懊丧。
你果是9点半左右到家的,那时两儿皆在梦中,你尚问起他们。你独自烘火,抽烟,喝茶,吃糖果。志摩!在你那独坐的当儿你想些什么?那时曾否从另一世界有消息传来?志摩!你曾否听见轻微的、遥远的声音呼唤你?你又同得你眷爱的“法国王”(猫名Dagobert)玩耍。它在你家住过两年,你说你常搂着它睡。我因你去北京,将它领回。每次你来,它总跳伏在你的怀里,可怜的猫,从此不用它再想有那般温存它的人。随后杏佛来电话,你就邀他来家。我们回得家来,已是10点多钟。我们因赴此约,竟减短了末次与你相聚的时间。我们未进门,已听见你们的笑语声。一见面是何等的欢欣!你与我的信,曾有“见到你们如同见到幸福”,我们每次见你也就忘却了尘世的倦烦。你与歆,除了是天天见面,一别重逢便像两个孩子似的互相搂抱着。朋友中只有你能使他忘却天时人事的惆怅,显出那孩提般的心肠。志摩!你去了,我们精神上老了十年。
“志摩!我们来迟了,累你等候。”我说。
你说:“我很舒服,烤火,吃糖,杏佛又来了。”接着你又说:
“好,来来!我们继续讨论上次未完的题目。”因11日那夜我们曾谈论人生与恋爱。我们当时最注意的便是你的胖,因你11日那天过宁时与往常无甚差异,相隔不过一星期竟胖多了,长脸几乎变成圆脸了。歆海说,从认识你以来,未曾见你有那夜的胖。我说你定是在上海作BooBoy(小女言Good boy)(乖孩子),吃得饱,睡得足的缘故。
你说:“哪里,说起又该挨骂了,我这一星期平均每夜睡不到五个钟头。”
那时你因屋里热已将长袍脱去,这时再使我们注意的,是你穿的西装裤子。你虽然平时蓝得发绿的裤子也穿过,这半截的西装,在你身上却是绝无仅有的。这裤子你穿着又短又小,腰间尚破着一个窟窿,你还像螺旋似的转来转去,寻一根久已遗失的腰带,引得我们大笑,你说是临行仓卒[促]中不管好歹抓来穿上的。这是你末次给我们的一点康健的笑,志摩!此后我们怕是哭多笑少了。
接着你就交你带来的东西:有俞梅小姐的一件大衣,我第二天午后才差人送去,她收到衣服你已与世长辞了!再就是你带与两儿的糖果,同你那天在金陵咖啡馆吃茶带回的糕饼。谁知他们的糕饼未吃完,他们的徐伯伯Boo Boy已是永不能见面的了!可怜小易安(小女),她听见你在飞机里烧着了也哭泣不止,弟弟,你的“小傻子”只会问:“哭什么?哭什么?”
我们常说,只有志摩可同时作祖,父,孙三代的朋友。想我这两儿长大,将来连徐伯伯也不认识,也不记得,就这一点已够人心伤!
你又说你会手相,你从前也曾说过。我们都拿出手来。你指着我们手里的细纹说:那是主智力的,那是主体气的,那是主生命的,你的生命线Line live是特别的长,志摩!
说笑之间,我似忽有所感,我说:
“Suppose something happens tomorrow(明天出事怎样?)?”你顽皮地笑着说:
“你怕我死么?”我说:
“志摩!正经话,总是当心点的好。司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你不留意的回答:
“不知道!没有关系,1 always wand to fly(我一向要飞的)。”我以为那几天天气晴朗,宜于飞行。半晌我又说:
“你这次乘飞机,小曼说什么没有?”你连笑带皮的说:
“小曼说,我若坐飞机死了,她作Merry window(风流寡妇)。”杏佛接嘴说:
“All windows are merry(凡是寡妇皆风流)。”我们都笑起来。志摩!谁梦想得到!早知如此,我们一定用新麻绳将你捆起来,不许你动,锁在屋里,不让你出门!但你那酷爱自由,不惯束缚的灵魂!我们坐着谈笑,涉及朋友,涉及你此后北京的生活,涉及一把乱麻似的国事,不觉已是深夜,杏佛要走,你说:
“一同去吧!”平时你往北平,我每次请你致意朋友,这番竟一字不提,也算奇怪。我们握着手话别,我说:
“杏佛还来,志摩是不常来的了!”据杏佛说我那夜说此话时,连“常”字也掉了。他也并不以为奇怪,我却记不清了。志摩!难道我的下意识知道那是我们末次的聚会么?我既问起飞机,为何不追究下去?我第二天为何不起早去送你?那天有雾也许可以把你劝回。从此我要天天问这永没有回答的问句了!临行时候,杏佛在前,你转过头来,极温柔的,似长兄的,轻吻了我的左颊,谁想到这便是你永诀的表示了!悲哉!我与歆要送你们到大门,你们不许,我们各道晚安,我说:
“志摩!到了北京,即刻来信,免得我们挂心。”你答应着,我又说:
“Let us hear from you before the week is out(不出这星期就来信)。”你说:
“一定。”再便是汽车门关,汽车喇叭响,去了,可爱的志摩!永不回头!
你当晚回到何竞武家里住宿,你说因他家离飞机场近,你是那样怕赶不上那遭殃的飞机!你与何竞武的信,真[有]“我此番飞机运亨通”之句!你喜坐飞机,当然是诗人的喜爱凌空驾虚,然而年来你奔南跑北,仍弄得一个青黄不接,所以更喜欢“揩油”,白坐!那阔人们置了飞机不坐,你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坐到一架要命不要钱的飞机!可爱的志摩!
我不必为你发牢骚,志摩!因为你从来不发牢骚,不怨天尤人,不与人计较短长,你超过这一切。然而你这几年来的生活,天晓得!是够你受的。你何尝没有雪莱Shelley《西风》(Ode to the west wind)里的哭声:
“I fall upon the thorns of life, I bleed(我跌倒在生命的荆棘里,我流鲜血!)!”我们的志摩!
但是的确,适之说得不错,只有你才配这样死,只有这样一个万想不到,猛烈的,充满诗意的死才配我们的志摩。你那美妙的灵魂是坐着古以色列先知圣人Eliyah(以利亚)的火车火马,千百天使拥护着直升上了那光明的所在。志摩!你已不忧不愁,不惆怅,不颓废,不听见人世的呻吟,再没有那“而视茫茫,而发苍苍”的时候。剩下我们哪,还叹息,还泪流,还捧着一颗破碎的心往冷风里送。志摩!你已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江上的清风,山中的明月,都映带着你的灵光。志摩!你是一首永不朽灭的,美妙的,伟大的诗!
二十年的十二月十日于南京
原载《新月》月刊一九三二年第四卷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