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空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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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

海叶阁里,很空闲。

原因是,书虽多,不外借。外面别的事,也不参与。

三位阁老读了一辈子书,早就厌了,再加上眼睛老花,更愿意释卷聊天。岑乙带来了年轻人的见识,他们感到新鲜,因此最愿意拉他。

“多读伤神!来,坐下,喝水。”他们在招呼他。

岑乙刚进海叶阁时要熟悉庞大的藏书格局,要补读很多没见过的书籍,舍不得在闲聊上浪费时间。但一年下来,该熟悉的也熟悉了,该补读的也浏览了,又有不少问题要请教,因此也愿意与老人聊天。但他不喜欢坐着,总是拉着老人在院子里边走边聊。

他说:“那么多树,那么多花,每天都不一样,我们不去,这院子就太寂寞了。何况,散步能让长者强健筋骨。”

三位阁老认为他说得有理,就乐呵呵地跟着他,天天绕着院子散起步来。几个人的脚步,让院子的每个角落都有了精神。

那天,走到东墙一道长久未开的边门那里,一股无可抗拒的烹调香味扑鼻而来。

岑乙与三位阁老都停步了。岑乙用手在鼻子前挥了挥,说:“太香了,应该是葱油吧,小时候家里常有,却从来没有这么香过。”

一位阁老说:“是葱油,却非同小可。平常的葱,平常的油,用平常的锅一熬,却出了奇迹。诀窍是,在热油中切下细葱,稍稍一熬就转小火,小得几乎没有。然后,花很长的时间慢慢等。”

另一位阁老抢着说:“一定不能熬焦,连棕黑色都过头了,只能是深褐色。你知道要熬多久?一个时辰。”

那位被打断的阁老又连忙把话接上:“在这个时辰里,满街满巷的气味都归它了,家家户户都在吞咽口水。”

邹阁老笑着总结道:“这就是中国饮食大义:至简至素,而成至香至味。迷倒了远近,却还只是一束葱、一勺油、一粒火。没有任何荤腥,没有任何加添。”

“花一个时辰熬葱油,做什么菜?”岑乙问。

邹阁老说:“不做菜,做主食,那就是葱油拌面。把那熬成的葱油放在一边冷却,就着手煮面条。选碱性稍重一点的,煮沸两遍,也放在漏篓里冷却。等两方面冷得差不多了,便拌在一起。”

岑乙问:“难道不是趁热把葱油倒下去?”

邹阁老说:“那就成了浇面和炒面了,太热络,低了一个等级。不像葱油拌面,在两相冷静中合成极清极香。这也符合人间交友大义。”

岑乙听得入神,问:“这么一碗葱油拌面,你们这几个大儒,为什么如此精通?”

一位阁老说:“精通,是因为着迷。”

“你们都会亲手操作?”岑乙觉得非常奇怪。

“遇到了一位老师,是个女孩。现在这香气,肯定还是她在动手。她曾经在赵弼臣先生的厨房里为我们做了示范。”一位阁老说。

岑乙又伸着脖子嗅了嗅,问:“她在动手?那是在边门外面啊,她怎么会在那里?”

“那是赵宅的别院,是主人女儿回扬州时的住所。那个做葱油拌面的女孩,是主人女儿的助手。”那位阁老说。

邹阁老说:“主人的女儿叫赵南,那个女孩叫小丝。我们只见过小丝熬葱油,却从来没见过赵南。”

“赵南,小丝,别院,葱油拌面。”岑乙归总了一下,又摇摇头。他觉得兴味无穷,又不可理解。

三天后,他们又散步到这里,没有闻到葱油香味,便谈起了别院。

邹阁老说:“这别院是赵宅最神秘的所在。据说是南宋末年那个奸相贾似道兵败后的避难处,大家觉得晦气,谁也不想进去。赵弼臣的女儿赵南出生在苏州外婆家,长大后也在苏州读女塾,母亲亡故后经常到扬州看望父亲,但不愿意住赵府正宅,便装修了那个别院。装修成什么样,没有见过。但我们见到了小丝,吃了葱油拌面,还向她请教了做法。一碗面都那么精彩,就可以推测别院里一定很精彩。”

“赵弼臣先生自己进去吗?”岑乙问。

“父亲当然要进去。他们父女感情很好。”邹阁老说。

“有没有可能与赵先生商量一下,什么时候带我们到别院看一眼?”岑乙问。

“绝无可能。赵南闭门杜客,更不许自己不在时有人擅入。别院里用的丫鬟、小厮,也是从苏州带过来的,都很警觉。”邹阁老说。

“赵南几岁了?”岑乙问。

“无可奉告。”邹阁老笑着说。

第二天散步时,又闻到那股葱油香了。为这香气,几个人在东墙边站了好一会儿,不再说话。

2

黑衣人这次与岑乙会面,情况全然不同。

还是在戏院二楼檐廊的茶座边,还是看吴可闻的演出,还是在岑乙落座后立即在耳边响起的声音。但是,声调不再低沉,而是变得爽朗,尽管还是说得很轻。

为这爽朗,岑乙转过头去看了一眼。

岑乙记得,在泰州初次见面时,黑衣人的眉眼是正常的,但到扬州之后却变得玄奥莫测了。几次在剧场里见面,都不敢细看。但今天,好像可以看了。果然,那人的眼睛也闪烁着笑意,等待着岑乙的目光。

黑衣人以前总是在头顶遮着一个黑色的“半头套”,故意侧头躲在阴暗处,看不清楚。今天他把那个“半头套”翻下在脑后了,又大方地迎着茶座上的烛光。岑乙一看,还是泰州见到的那张脸,鼻子很挺,但额头有点黯,目光中透露出机灵和干练。

岑乙笑着点了点头,算是“熟人重见”的招呼。

黑衣人说:“赵府的财源已经查清,不用再查。”

岑乙说:“照理我不该细问,但我已经带着这个疑问深入赵府这么久,还逗引几位阁老猜测过各种原因,因此请原谅,能否约略告诉我,一解心头之惑?”

黑衣人说:“现在告诉你,已无大碍。赵家自老翰林去世后,几代都在福建与人合伙贩茶,没有做大,却足以维持家道。到赵弼臣,与苏州巨富结亲,赵家商事业如日中天。他岳父在十年前撒手尘寰,赵家失去了靠山,但商事却更加兴旺,不知招得了何等英才。但是,这已经不是我们追查的范围。既然赵府自有商业上的财源,那就与王直的家谱和遗存没有什么关系了。”

岑乙一听十分吃惊,问:“你们怎么会对赵家的财源调查得如此周详?”

黑衣人说:“由于久探无果,军机处便向地方官府查询。他们那里,人员众多,查起来比我们方便。你的事,也就此了结。你若想继续留在赵府,也可以,若想再与我们一起办事,那就是查找扬州的老地库。”

“老地库?”岑乙问。

“这事倒不保密。在南京遇见一位退休的原工部侍郎,说他过去在工部旧档里看到,扬州城由于富贵千年,挖有不少老地库、老地道。若有隔代宝藏,如果数字很大,一定与地下有关。我们已请他什么时候返回京城,再到工部文档室仔细查阅。如果找到了相关记载和图表,我们再按图索骥。”

岑乙连忙说:“不,不,我是书呆子,不善于参与这种事,这你也看出来了。我还是留在赵府管理图书吧,因此还得感谢你为我谋取了一份满意的差事。”

黑衣人一笑,说:“我确实已经看出来了。那就留在赵府吧,我们也算是有缘相识。我姓何,宿州人,今后如果有事,还会按照原来的办法找你。”

岑乙说:“在泰州初见时你已经报了姓,却不知是哪个字。怎么,你与和珅大人同姓?”

“不。和大人的和有多好,禾苗就挨着口,张口就有吃。我这个何,整个是一个疑问,为何?为何?……而且,我是单名,一个求字,疑问更大了:何求?何求?”

“岑乙笑了。此刻他觉得这位叫何求的黑衣人有点可爱,以前只觉得有点可怕。于是便问,上次你已经告诉我是苏州人,怎么一点苏州口音也没有?”

何求一愣,笑着说:“仍然是口音和耳朵出现了误差。我家乡是宿州,不是苏州。听到过宿州吗?鼎鼎有名的灵璧石,就是我们那里出的。”

这么一说,气氛变得轻松。岑乙决定,要问一个搁在心中的问题了。

岑乙不好意思地说:“有一件小事,不知该问不该问。我们两次一起看戏,我都发现你感极而泣。这是为什么?那情节,不至于……”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何求用手拍了拍岑乙的手臂。

岑乙觉得,此人对我非常了解,而我对他却一无所知。既然话题已经拉开,不妨再追问几句。便说:“莫非有几段唱词拨动了心弦?”

何求侧身看了岑乙一会儿,终于说:“我只是联想到了家事。”

岑乙问:“家事?”

何求说:“我家里已经没有别人。本来还有一个,但是……哦,不说这个,不说这个。”

幕间休憩已经结束,吴可闻又要出场了。

3

半个月之后的一天上午,海叶阁突然热闹起来。

这实在是前所未有的事。

很少露面的主人赵弼臣来到海叶阁,吩咐打开最大的客厅嘉乐堂。他身后,跟着几个人。

坐定后,赵弼臣介绍,年长的一位是扬州辅仁书院的孙掌门,两位年轻的,一位是孙掌门的助手,一位是巡抚的外甥。

巡抚的外甥从外公那里听说过海叶阁,这些日子到扬州游览,就顺便来拜访了。

海叶阁在默默无声中居然被远在南京的巡抚大人高看一眼,赵弼臣既惊讶又兴奋。辅仁书院的孙掌门却羞愧了,同在一城,居然没有往来。因此他诚恳地请求赵弼臣,能否让书院的学生定期来参观,甚至借阅藏书。

处于兴奋中的赵弼臣满口答应。他告诉孙掌门,任何时候都欢迎。他还看了三位阁老和岑乙一眼,对几位客人说:“藏书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被人阅读,被人传诵。辅仁书院如果能充分利用海叶阁,是赵家之幸。”

三位阁老和岑乙一听都点头,但是也就轻轻地点了一下子,表情平静而严肃。他们还没有完全赞成主人赵弼臣的“大方”,总觉得辅仁书院在扬州士人间评价平平,这里还需要拦几道门槛。

倒是辅仁书院的孙掌门反应极快,说:“既然赵先生如此慷慨,我们书院也就立即响应。下午,我们就安排八十名学生来参观、阅览。”

赵弼臣连说,好啊,好啊。

辅仁书院学生的到来,并没有像三位阁老预想的那样混乱。那些年轻人很有礼貌。看到密集的藏书,只是捂嘴惊叹,没有动手去开函翻阅。步子放得很轻,并无高声谈论,也没有向阁老和岑乙提问。

这次,学生们是由孙掌门的那位助手带来的。学生们粗粗走了一遍,回到门厅,那位助手便向阁老和岑乙躬身,说:“初次打扰,不便拖延,今天的参观就结束了,学生们一定体会很久,得益很多。下次少不了再来麻烦。”

从此,辅仁书院的学生就来得很频繁了。他们既翻书,也在院子里散步。岑乙一直等着他们来询问与书籍有关的事情,却一直没有等到。主动与他们谈话,他们也有点躲避。

原来岑乙以为,是他们的掌门规定了纪律,让他们在海叶阁不要多开口,以免产生骚扰。但后来有一次,三位阁老道出了事情的真相。

邹阁老年轻时曾在湖南、河南两个书院任教。另外两位阁老,也曾在别的书院讲过课。

邹阁老说:“他们不提问,是心中没有问题。他们不讲话,是肚子里没有话。他们不谈书,是实在不太懂书。”

“但他们是辅仁书院的学生啊,”岑乙说,“社会上一听都会高看一眼,怎么会这样?”

邹阁老说:“天下学问,多因自学。聚而授之,事倍功半。书院开课,只讲四书五经里的皮毛。其实连皮毛也说不上,只是皮毛上的浮尘。有点研究的教师,如果在课堂上要讲一些研究成果,就有挟私之嫌。即使挟了,学生也听不懂。而事实上,书院里的教师,多数都徒有其名。”

另一位阁老笑着点头,说:“现成的例子,辅仁书院的那位孙掌门,名位不低,但我在朋友那里不小心读到他写的两首诗,那实在有点——”

他拖着一个字不说出来。

“有点弱?”岑乙问。

摇头。

“有点僵?”岑乙又问。

又摇头。然后一笑,说:“有点惨。”

“惨,还做掌门?”岑乙问。

“这就叫,饕餮掌门,百兽不近。哈,这样说就太刻薄了,写不好诗,不等于没有学问。”那位阁老说。

邹阁老接口道:“对,我们还是厚道一点。不管怎么说,浊世滔滔,利欲熏天,有人办学教书,毕竟是好事。”

这说得有理,大家都笑着点头。

以后辅仁书院的学生进来,大家也就不以为意了。学生们东看西看,阁老和岑乙也埋头做自己的事,彼此很自在。

终于有一天,岑乙把心底的一个疑问说了出来。自从他被黑衣人何求“训练”了一阵,他有了与别的文人不一样的头脑。

他问邹阁老:“辅仁书院的资金来自何方?是官方划拨,还是收取学费?收取学费肯定不够,因为书院的学生多数是贫寒子弟,有钱人家都会在家里专聘教席。我似乎听说,经费并非官拨,这是怎么回事?”

邹阁老只说了两个字:“隐捐。”

“什么?”岑乙没听明白。

邹阁老说:“隐捐,也就是无头捐献。捐献者隐姓埋名,把一笔资金打入钱庄,指定捐献的方向。一般隐指最多是两个方向,一是寺庙,二是书院。”

“钱庄知道捐献者吗?”岑乙问。

“照理钱庄会知道,但有行规,必须保密。”邹阁老说。

“捐献者为什么隐姓埋名?”岑乙问。

“一般的说法,大善喜隐。但我看了大半辈子,有部分隐名捐献往往是为了赎罪。”邹阁老说。

4

秋天是海叶阁最美的季节,特别是深秋。美之极致,是满院的银杏。

据说,这些银杏是宋代就种下的,几百年了。但在银杏家族里,这还算年轻的。扬州城有好几棵唐代银杏,那就一千多岁了。

焦黄的薄嫩,被阳光照透,又连成一片,让人觉得高贵的连绵,苍老的新鲜。这,正合那千年的秘哲。但这秘哲敞亮而又灿烂,一点儿也不艰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