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汪直指使西厂番役在各地打击“妖书妖言”。番役们预设圈套,自编“妖书妖言”,诱使百姓前去观听,然后将其逮捕,致使许多无辜百姓惨遭杀害。
四月,汪直伙同亲信韦瑛,罗织数起大案。礼部郎中乐章出使安南国,刑部郎中武清巡视广西,番役报告汪直,说乐章、武清二人接受贿赂,带回许多财物。汪直不向皇帝奏请,便将他们逮捕下狱。韦瑛向太医院索取药物,没有达到目的,就在汪直面前进谗言,汪直就让韦瑛将太医院医官方贤逮捕下狱。
汪直一时间兴风作浪,弄得大狱兴起,冤死的官民不计其数。
汪直侦伺频繁,引发朝野一片哗然。大臣们纷纷说:“一心为国敢直谏,刚正不阿品自高。以直报怨是孔子的气质,刚正不阿是孟子的品质。我们这些儒家子弟,就是以直报怨、刚正不阿。”大臣们群起上疏,强烈奏请成化皇帝关闭西厂,其中弹劾最猛的是大学士商辂。
商辂上疏道:“最近西厂秘密侦探太频繁,朝廷政令过于严苛,法网刑措又极细密,弄得人心互相猜疑、互相畏惧,不得安宁。这些都是由于陛下一直听从于汪直的缘故,而汪直又用一群小人作爪牙。现在,朝廷内外群情骚动,很难保证不会发生意外的变乱。以前曹钦谋反,就是由于逯杲监视他的行踪造成的。再这样持续下去,一旦造成祸乱,将很难平息。希望陛下运用圣人的智慧,正确判断,撤销西厂。把汪直罢免了,留他一条性命;把韦瑛诛杀,以正国法。”
成化皇帝知道曹钦谋反之事——
当年,天顺皇帝收审了石亨后,同伙曹吉祥预感到石亨完了自己日子也不多,便开始准备最后的铤而走险。曹吉祥的侄子曹钦认为目前最大的敌人就是锦衣卫指挥使逯杲,此人的侦缉手段极为犀利。曹钦向曹吉祥说:“逯杲等侦缉紧急,再不起事,就是第二个石亨了!”于是,合谋议定次日天明起事,废黜皇帝。有人密告吴瑾,吴瑾立即报告禁军提督孙镗。两人急禀天顺皇帝,天顺皇帝命人紧急逮捕曹吉祥。曹钦知道密谋事泄后,先是带领精锐士兵杀死逯杲,然后提着逯杲的人头向众人喝道:“今天是逯杲激起的兵变,实在万不得已。”孙镗统领京城禁军追杀曹钦,吴瑾带领五六名卫士也参与平叛,在路上遭遇曹钦人马。曹钦虽是处于末途,但困兽犹斗,吴瑾等人寡不敌众,全部被杀。一身是伤的曹钦带着残兵返回家中,与前来追剿的禁军抗拒。最后曹钦投井自尽,家中大小全被杀光。
成化皇帝虽然知道曹钦谋反的原因,但看到商辂的奏折后,依然生气地说道:“不过是信任一个太监,难……难道就会危害整个天下吗?”成化皇帝不由心里骂道:“皇宫凶险之时,你们这些大臣干什么去了?只有汪直才让朕安心睡觉。”成化皇帝又叫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传旨,对商辂严厉谴责。
商辂并不慌张,对怀恩正色说道:“朝臣不论大小,有罪都应当请旨捉拿审问。汪直竟敢擅自捉拿郎中以上的京官,这是第一桩大罪;宣府是边疆要地,总兵官极其重要,岂可一日空缺?汪直擅自拘押总兵官,牵涉数人,这是第二桩大罪;钓鱼执法,残害百姓,这是第三桩大罪。不除掉汪直,国家就危在旦夕!”
这几句话说得怀恩瞠目结舌,这怀恩也是识义理之人,当即回去复旨。
汪直刚刚掌管西厂的时候,士大夫们与他并没有什么来往。随着西厂权势越来越大、手段越来越毒,有些大臣见了西厂提督汪直,叩头如捣蒜,扯腿似烧葱,想巴结汪直的人趋之若鹜。
此时王越已回到北京城担任都察院副都御史,通过韦瑛与汪直通好。
王越得到汪直厚爱后,山东历城人、吏部尚书尹旻非常眼红。
尹旻也是个寡廉鲜耻的人物,一心想巴结权阉,便请王越牵线搭桥。
尹旻生怕礼节不到,惹汪直不快,忙问王越:“拜见汪直时跪不跪?”
王越想独享汪直厚爱,怕分宠,便说:“你身为六卿,岂有下跪之理?”
一日,尹旻随王越一起来到汪直府。王越先入告,尹旻等人在外面等候。这尹旻也非等闲之辈,暗中派手下侦伺。只见王越一到汪直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直到把事禀告完毕,才叩头退出。尹旻闻听,不动声色,率众鱼贯而入,全体下跪,汪直十分高兴。
从此以后,尹旻就撇开王越,径直趋附汪直。
王越大为恼火,骂尹旻不够朋友,尹旻则立刻反讥:“我跟别人学还不行吗?”
项忠此时改任兵部尚书,他向来高傲,一天在路上遇到汪直,汪直下车拜见,项忠竟没有理他,自顾自地走了,惹得汪直咬牙切齿。
这项忠,与商辂一起拜见成化皇帝,参劾汪直。此时,万安也在成化皇帝身边,他已升任大学士。
大学士商辂向成化皇帝奏道:“南宋儒学大师朱熹认为,人人都有两个‘心’,一个是‘人心’,饥食渴饮就是‘人心’;不过圣人不以‘人心’为主,而以‘道心’为主。所谓‘道心’,源自仁、义、礼、智之心,表现为恻隐、羞恶、是非、辞让,这就是善。圣人亦不能无‘人心’,而‘人心’须听命于‘道心’。”
成化皇帝知道商辂是位儒学大家,不等他说完,便直接说道:“你不用向朕传经授道了,朕知道你下一句就是:‘人心’有私欲,所以危害天伦;‘道心’是天理,所以要遏人欲而存天理。”
项忠刚要接话说,忽然身边的万安趴下高呼万岁。
万安也是儒家子弟,全然没有孔子的以直报怨精神、孟子的刚正不阿品质,见商辂、项忠将要参劾当年万贵妃身边的太监,便想制止,可资历浅薄,又不敢顶撞,灵机一动,立即叩头高呼万岁,弄得商辂、项忠也只得同时趴下高呼万岁,而后退出。
商辂本来是要向成化皇帝讲朱熹的“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劝皇上遵从圣人之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让众臣尽心为朝廷出力,不受汪直恐怖威胁,不料因为万安这一声“万岁”,遂告流产。原来按明朝惯例,大臣呼“万岁”即是奏事完毕。因万安这一声“万岁”,气得商辂、项忠直骂万安是“万岁阁老”。
第二天,商辂、项忠又联合户部尚书薛远、工部尚书董方等人参劾汪直,成化皇帝见群臣的意见太大,就下令罢除了西厂,把韦瑛贬去戍守边关。可是西厂虽然罢除,汪直的宠信并没有因此衰减,他的罪责也没有被追究,他仍然回到御马监担任掌印太监。
汪直眼见西厂在商辂、项忠的参劾下停办,更是气愤难耐,发誓与商辂、项忠势不两立。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很新鲜,成化皇帝依然兴趣深厚。他继续让汪直秘密外出,探刺事情。
明朝设监察御史,隶属都察院,如果巡查各省,则称巡按御史;如果出巡盐务,即称为巡盐御史;如果出巡边关,则称巡关御史。
监察御史戴缙九年不得升迁,一直非常懊恼,看见汪直仍然被宠眷,索性迎合成化皇帝的意思,私下奏上一本,说西厂不应该废止,还说汪直的行为,不但应当被今日众臣效仿,而且可以为万世效仿。
成化皇帝当即准奏,下诏重开西厂,依旧是汪直为提督。从此,汪直的气焰更嚣张了。
这次西厂重设,汪直引用吴绶作为爪牙。这吴绶,就是当年剿灭李胡子乱军时结怨于项忠之人。吴绶写得一手好文章,在汪直的保荐下,被授为北镇抚使。
吴绶一直恼恨项忠,他为避嫌,不指使西厂的番役,而是唆使东厂的人诬陷项忠接受一位名叫黄赐的太监的请托,任用一个叫刘江的人为江西都指挥使。
成化皇帝一时糊涂,竟让项忠对簿公堂。项忠高傲绝俗,哪肯低眉顺目?当下就在大堂抗辩,毅然不屈。惹得成化皇帝大怒,将他削职为民。
随后,汪直又诬陷商辂纳贿,从而为乐章、武清等人说情,商辂也辞官回乡。户部尚书薛远、工部尚书董方等人一并罢官。戴缙和汪直的其他党羽,则纷纷加官晋爵。汪直专擅朝政的气焰,比以前更为嚣张了。
松花江大曲折处,明朝称海西。
成化十五年七月,海西的女真人纵兵抢掠明朝边境。北直隶献县人、辽东巡抚陈钺急向朝廷报警。汪直听信心腹王英的话,向成化皇帝请奏前去镇抚辽东,想以此获得军功。成化皇帝也想派汪直前去,可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感到汪直太年轻,好大喜功,予以反对。怀恩召集兵部尚书余子俊、兵部侍郎马文升商议。余子俊,四川乐山人;马文升,河南禹州人。三人商议的结局,还是以稳重为妥。最后,怀恩说服成化皇帝,派马文升前往辽东抚慰。汪直听说后,就提出让自己的亲信王英跟着去,马文升婉言谢绝,汪直因为这件事而怀恨马文升。
马文升到了辽东,训斥陈钺不能保家安境,陈钺十分羞愧。马文升费尽周折,总算率兵将海西女真人打败,一直追到了抚顺,辽东战事才渐渐平定。
捷报传到朝中,汪直向成化皇帝奏道:“对于海西来说,安抚重于平乱,怎么能不彰显大明恩威呢?”于是请求自己前往辽东安抚。
成化皇帝准奏。
汪直到了辽东,辽东巡抚陈钺在郊外匍匐相迎,说尽了恭维言辞。所有随从汪直的人员,陈钺全部有赏。到了城中,陈钺设下盛宴,穷尽珍馐。汪直不由大喜,直喝得酩酊大醉,满口赞扬不绝。
汪直隔了一天,便奔赴抚顺会见兵部侍郎马文升。马文升也是出城迎接,只是所有接待的礼仪不如陈钺。汪直未免有些失望,草草应酬之后,便返回辽东。
汪直和陈钺说起马文升怠慢他的事情,陈钺便说马文升居功自傲,到了辽东后,禁止明朝百姓与海西人农器交易,招致海西人不满。接着,陈钺又格外巴结汪直,酣饮了好几天,汪直才想起安抚的事,派人前去招抚海西女真人。
海西女真人首领郎秀等四十人前来进贡,汪直年轻气盛,见到这些零零散散的女真人,不由豪气陡升、杀意顿有,诬指郎秀等不是进贡,而是借机窥视大明边境情况,不由分说把这些人全杀光。出塞的时候,汪直又趁其不备,放火烧了海西女真人的庐帐。
汪直上奏朝廷,说他们取得了大捷。朝廷论功行赏,给汪直加俸禄,命他提督禁军。这禁军包括十二团营,其名分别为奋、耀、练、显四武营,敢、果、效、鼓四勇营,立、伸、扬、振四威营,人数十几万。陈钺也升为户部尚书。只是苦了马文升。汪直一回到京城,马上参劾马文升,说马文升“妄启边衅,擅禁农器”,成化皇帝不分青红皂白,竟然逮马文升下狱,没过多久又将他贬到重庆,并责怪都察院、六科言官隐藏不报,当廷杖责给事中李俊等五十六人。
未出一月,海西女真人便前来复仇,深入云阳、青河等塞堡,杀掠男女老幼,肢解无辜百姓。折腾了好一阵子,女真人才退回海西。汪直、陈钺等人,将这事隐瞒不报。
成化皇帝一点都不顺,内乱、外患不止。
成化十六年,多年未犯明朝边境的鞑靼侵入河套。
这些年间,鞑靼一刻也没忘记向大明朝报仇,只是达延汗还小。此时,早已成年的达延汗开始亲政,科尔沁等各个部落全部臣服于他。达延汗成为鞑靼的中兴之主,可以率兵进攻大明朝了。这几年间,满都海果然给达延汗生下七子一女,七子俱以钢铁之意的博罗特命名。达延汗与满都海将入侵地点还是选在地肥水美的河套地区。
成化皇帝接到警报,急令王越提督军务,河南夏邑人朱永为总兵官,汪直为监军,前去御虏。
汪直到达宣府,声势赫赫,地方官吏全都卑躬屈膝地礼敬,唯独宣府总兵官、山东单县人秦纮不卑不亢。
汪直问秦纮:“秦镇台头上的乌纱帽是谁家的?”
总兵官又称总镇,所以人称镇台。
秦纮答道:“本镇头上的乌纱帽是用白银三钱,在铁匠胡同买的。”
汪直大笑,讥问秦纮道:“秦镇台头上的乌纱帽很漂亮,可你却长得这么丑陋。”
秦纮冷冷地答道:“本镇虽丑陋,却还不至于损伤父母给我的身体。”
汪直听后没有吭声。秦纮这句话,分明是在讥刺汪直是一个阉过的太监。
大敌当前,汪直顾不上打击报复秦纮。
在宣府城中,王越这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早已逝去的天顺皇帝对王越说:“朕的三星宝剑在威宁海,你去取回吧。拥有三星剑,文官可封伯。”
王越惊醒,不得其解,只是喃喃说道:“文官封伯,大明朝还没有呢。”
第二天,探子来报:“鞑靼小王子达延汗与满都海在威宁海。”
王越狂喜,当即计上心来。
王越说服汪直奏请成化皇帝,命朱永率大军从南路走,自己与汪直沿边境攻打威宁海。
这威宁海,位于大同西北二百里,是个草原湖泊,四周是水草丰盛的游牧之地,每到春、夏、秋季,威宁海两岸绿草如茵,牛羊遍地,湖面上鸳鸯戏水,鸿雁成群,堪称塞外明珠。
威宁海,位于茫茫漠北,谁敢孤军深入?
这样冒险奇袭,必定是九死一生。
不过汪直年少无畏、激进好武,当即要学汉朝的卫青,于是尽调大同、宣府两镇精兵两万,昼伏夜行数日至猫儿庄。
此时,天降大风雪。冒着漫天大雪连夜奔袭,王越、汪直是何等的酣畅淋漓。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王越小声说给汪直听。这是唐代卢纶《塞下曲》,王越是个文人,自然将这首诗背得烂熟。汪直听了这首诗,只觉得勇气倍增,虽是个太监,但已是热血沸腾。
风雪下的达延汗与满都海睡在帐中,浑然不觉明军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