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龙纪元年至唐亡天祐三年,凡十九岁,而张、孔纬、刘崇望、崔昭纬、徐彦若、郑延昌、杜让能、韦昭度、崔胤、郑綮、李谿、陆希声、王搏、孙偓、陆扆、朱朴、崔远、裴贽、王薄、裴枢、卢光启、韦贻范、苏捡、独孤损、柳璨、张文蔚、杨涉,或起或废者二十七人,疆臣胁之,奄人制之,而朝廷不能操黜陟之权,固矣;抑昭宗轻率无恒,任情以为喜怒,闻一言之得,而肝胆旋倾,幸一事之成,而营魂不定,乃至登进可惊可愕之人,为天下所姗笑,犹自矜特达之知,覆无余,而犹不知悔,其识闇而自用,以一往之情为爱憎,自取灭亡,固千古必然之偾轨也。
抑就诸人言之,人之乐居尊位者,上之以行其道,次之以成其名,其下则荣利之足耳。当高宗之世,天下方宁,而宰相尊。名之所归,利之所擅,贸贸然群起而相淩夺以覬得,鄙夫之情类然,无足怪者。自僖宗以来,天子屡披荆榛,两都鞠为茂草,国门之外,号令不行,虽有三台之号,曾无一席之安,计其恫喝涂人而招纳贿赂者,曾不足当李林甫、令狐绹之傔从,不安而危,不富而贫,其尊也,藩镇视之如衙官,其荣也,奄宦得加以呵詈,一旦有变,则天子以其颈血而谢人,或杀或族,或斥远方而毙于道路。此诸人者,稍有识焉,何乐以身试沸膏之鼎而思霑其滴沥乎?故苏捡欲经营韩偓入相,而偓怒曰“以此相污”,诚哉!其污也。而一时风会所淫,如饮莨菪之酒,奔驰恐后,而莫之能止,前者殊死,后者弹冠,人之无良,亦至是哉!
呜呼!士贵有以自立耳。无以自立,而寄身于炎寒之世局,当塾教之始,则以利名为鹄矣;当宾兴之日,则以仕宦为津矣;一涉仕宦之涂,进而不知所终,退而无以自处,则紫阁黄扉,火城堂食,人拟为生人之止境;而自此以外,前有往古,后有来今,上有高天,下有厚地,仰有君父,俯有黎民,明有名教,幽有鬼神,凡民有口,妻子有颜,平旦鸡鸣,有不可自昧之恻隐羞恶,皆学所不及,心所不辨,耳闻之而但为声响,目见之而但为文章,漠不相关,若海外三山之不我即也。呜呼!士若此,而犹不以宰相为人生不易得之境,鼎烹且俟之崇朝,鼎食且侥于此日,其能戒心戢志如韩偓者,凡几人也?世乱君昏,正其逞志之日,又何怪焉?世教衰,民不兴行,天下如狂,而国以亡、君以屠、生民以殄。是以先王敦廉耻、尚忠孝、后利先义,以养士于难进易退之中,诚虑周而道定也。
〖一三〗
昭宗为朱温所劫迁,流离道左,发闲使求救于李克用、王建、杨行密,是垂死之哀鸣,不择而发,惟足悲悼而已。夫三镇者,其可以抗朱温遏其篡弑之恶而责以君臣之大义者乎?使三镇犹然唐之臣子,而兵力足以胜温也,则温亦不敢遽图凶逆;王行瑜、李茂贞、韩建之无成,温稔知之,故迟回而待之今日,则熟审彼己之形势,目中已无三镇,知唯予志而莫违矣。
克用而可抗温邪,岂一日忘温者?昭宗尝和解之而不听,而况有言之可执,卷甲疾趋,岂待闲诏之求援乎?克用于时方修城堑,保太原、泽、潞、邢、洺之不遑恤,其必不能踰太行以向汴、雒,明矣。王建北倚剑阁,东扼瞿唐,乘人之所不争,据险以自存,身未习百战之劳,而所用者两川之土著,不能出穴以斗者,如之何其能与疆暴之朱温争生死也?杨行密虽尝挫温矣,而舟楫之利,失水则困,故仅可以保江、淮,而不能与骑步争逐于平野;新得朱瑾兖、郓之余众,骑兵稍振,而瑾又温所鱼肉之残耳;且使出汝、毫而西讨,钱镠乘其东陲,马殷乘其南界,田頵之徒又从中而讧,进不利而退失守,为温之擒而已。是三镇之力不足以进取为昭宗而兴师也,明矣。
抑以君臣之义责望三镇,夫三镇又何足以言哉?克用之思夺唐,其与朱温先后之闲耳,委唐之亡于温,以嫁不道之辜,而己徐起以收之,克用之怀挟久矣;浸令其力可任,假密诏以兴师,胜温而挟天子,亦温之于茂贞也,况乎其处心积虑之固不然也。王建得蜀,而早有公孙述、刘备、李特之全局在其意中,羁縻于唐,不敢先发以招天下之弹射耳;其逼顾彦晖逐韦昭度而走之,逆节已著,昔固尝托勤王之名而阳出兵以掠地,非李茂贞阻之,则乘长安之虚而收洮、巩,临秦、凤以称西帝,岂复于唐有源本之思,以效桓、文之勣乎?
克用狄也,王建奄宦之私人也,不足援名教以望之,所固然矣。然昭宗妄亿而号呼,犹有说也。沙陀承恩三世,李国昌起骑将而分节钺,克用逋逃朔漠,赦其族诛之辜,而赐以国姓;王建随驾奔蜀,负玺以从,艰难与共之君臣,亲若父子;则克用、建自逆,而唐固笃恩义以为之君,当危急之秋,迫而呼之,非过望也。
若夫杨行密者,于昭宗何有哉?高骈据千里之腴壤,一矢不加于贼,而坐拥富贵,土芥其人民,使无所控告,毕师铎、秦彦、孙儒竞起争夺,血流盈壑,弥望蒿莱,唐弗能问也。行密足未尝履王都,目未尝见宫阙,起于卒伍,无尺寸之诏可衔,削平之而抚仅存之生齿,是草泽崛起,无异于陈胜、项梁之于秦也。霸局已成,唐不能禁,授以爵命而姑为维系,其君臣之义,盖已浅矣。天下已非唐有,而人民必有恃以存,力捍凶锋,保江、淮之片土,抗志崛立,独能不附逆贼,甘奉正朔,如王师范、罗绍威、韩建之所为,亦可谓之丈夫矣。唐一日未亡,行密一日不称王,而帝制赏罚之事,听命于朝,循分自揣,安于其位,而特不屑臣服于逆贼之廷,亦可谓之不妄矣。唐何德以及行密,而望其为郭子仪、李晟之精忠,以抵触凶人争一线之存亡哉?
如曰溥天率土,义不可逃也,汤、武且有惭德矣。项羽不弑怀王,汉高岂终北面?行密保境息民以待时变,唐可再兴,则为窦融;唐不可兴,则为尉佗;而但不为枭獍之爪牙,斯已足矣。既不可以君臣之义苛求其效死,而昭宗又奚望其援己哉?
故三镇者,无一可倚者也。昭宗先无自固之道,祸至而周章,“谓他人昆,亦莫我闻,”势之所必然者也。屠门之悲号,不如其瘖矣。
昭宣帝
〖一〗
嬴政坑儒,未坑儒也,所坑者皆非儒也;朱温杀清流,沈之河,未杀清流也,所杀者非清流也。信为儒,则嬴政固不能坑之矣;信为清流,则朱温固不能杀之矣。
温诚诛锄善类不遗余力,而士大夫无可逃之彀中邪?乃于韩偓弗能杀也,于司空图弗能杀也,于郑綮亦弗能杀也;又下而为梁震、罗隐之流,且弗能杀也。凡此见杀者,岂以身殉国而与唐偕亡者乎?抑求生于暴人之手而不得其术者耳。天下不知其谁氏之士,天子不知有几日之生;情逆而恣杰者,腥臊之臭味逼人;无赖而充班行者,醉梦之眉目疑鬼;犹且施施然我冠子佩,旦联缀以充庭,夕从容而退食。若此之流,谓之清也,则谁复为浊流邪?
朱温为之主,李振为之辅,必杀矣;明天子在上,贤执法在列,亦未可贳而弗诛也。游于浊而自炫其清,斯所谓“静言庸违”者,四裔之投,其可宥乎?而欧阳永叔谓裴枢等惜一太当卿不与伶人,使其不死,必不以国与人,过矣。
晋、宋、齐、梁之护门第,唐人之护流品,其席荣据要之习气耳。门第流品横亘其肺肠,而怙众以喧呶,仰不知有君父,俯不知有廉隅,皆此念为之也。王谧解玺绂以授桓玄,不欲自失其华族耳。枢等不死,劝进朱温者,岂待张文蔚、杨涉哉?但使不失其清流之品序,则人人可奉之为天子矣。忠孝之存去,名位之重轻,则清浊之大界也,非永叔之所知也。
〖二〗
彊国非安天下之道,而取天下之疆摧残之、芟夷之、以使之弱,则天下之乱益无已。故养天下之力于不试,不见其疆而自不可弱者,王道也;国方弱而张之,相奖以武健而制之以其方,使听命者,霸功也;因其疆而疆之,莫之能戢而启其骄,乱之所自生也;畏其民之疆而摧之夷之,乃至殄灭之以使弱,则既以自弱而还以召乱,无疆无弱,人皆可乱,则天下瓦解而蜂起以相残,祸之最烈者也。
战国之疆也,天下以乱。嬴政恶其疆而思弱之,既弱六国之众,并弱其关内之民,销其兵刃,疲以力役,彊者虔刘殆尽,而耰鉏棘矜之徒以起,椎埋黥配之夫,尸王号而长吏民,天下一无可畏而皆可畏矣,民乃争趋于死而莫之救矣。
唐之乱,藩镇之疆为之也。藩镇之疆,始于河北,而魏博为尤,魏博者,天下疆悍之区也。自光武用河北之兵以平寇乱,逐屯兵黎阳,定为永制,而东汉以疆。故其民习于疆而以弱为耻,天下资之以备患。垂及于唐,上未加以训练,而骁桀之习,未尝替也。然亦何尝为天下患哉?安、史之平,代宗不能抚有,田承嗣起而收之以自雄,为藩镇之戎首。幽、燕、沧、冀、兖、郓、淄、青之不逞,皆恃魏博之彊,扼大河以互塞河南而障蔽之,田兴一受命,而河北瓦解,其为天下重久矣。广明以后,黄巢横行天下,而不敢侧目河朔,恃此也;汴、晋交呑以窥唐室,而王镕、刘仁恭既不敢南向以争天下,抑不至屈于汴、晋而为其仆隶,恃此也。罗绍威以狂騃竖子听朱温之虫,一夕而坑杀牙兵八千家,于是而魏博为天下弱,天下蔑不弱也。
呜呼!岂徒绍威之自贻幽辱危亡也哉?天下之一治一乱也,其乱则上激下之怒而下以骄,骄气偾张,无问彊弱也,疆者力足以逞而怨愤浅,弱者怨毒深,藻聚萍散,不虑死亡,以姑尝试其诪张,而蜂起以不可遏。诗云:“无拳无勇,职为乱阶。”唯无拳勇者之乱,乱不可弭也。有疆者以制其左右,则犹有惮焉。天下胥弱,而骄固不可戢也。无藉以兴,旋灭而旋起,既无所惮,何人不可踔跃以为难哉?
故自魏博牙兵之歼也,而朱温之计得。于是一时割据之雄,相奖以为得计,日取天下智计勇猛之将吏军卒而杀之,唯恐疆者之不尽也。故迨乎温、存勗交争之世,而天下皆弱。蹶然而起者,猝然而仆,不能一朝自固也。胥天下而皆弱矣,勿待疆者之骄,而弱者无不骄也。于是而割天下而裂之,苟有十姓百家可持白梃、张空拳者,皆弃耒耜以諠呼。高季兴、孟知祥、王延政、董昌、刘、钟传、马希萼、雷满、张文表、危全讽之琐琐者,翦妇人之衣绣以为韎韐,伐空山之曲木以为戈矛,或以自帝,或以自王,或以自霸。而石敬瑭羸病之懦夫,刘知远单寒之孤雏,且然宅土中以称元后。呜呼!勿论其不足以君也,抑勿论其不足以霸也,即与群盗齿,曾不足与张角、齐万年、方腊争雄长,皆无惮而自诧为刘、项、孙、曹也。风淫草靡,乃进契丹而为君父,弱天下者之召乱于无已,固如是夫!
“赳赳武夫,公侯干城。”文王之仁也,且求武夫于中林中逵之下,曾是抚有果毅疆御之众,而可屠割俾尽,以启不量力者之骄悖乎?绍威之愚,朱温之惨,不足诛也。天有大乱之数,疆者先歼焉,匪寇匪雠,杀之若将不及,亦衰气之使然与!
〖三〗
昭宗虽暗不足以图存,而无淫虐之慝足以亡国。朱温起于群盗,凶狡如蛇虺,无尺寸之功于唐,而夺其三百年磐石之社稷。乃盈天下世胄之子,荐绅之士,建牙分阃之帅,无有一人感怆悲愤、不忍戴贼以为君者,而独得之丁会。会之帅泽潞也,温胁昭宗授之旌节,则固温之私人,而于昭宗无恩礼之孚、倚为腹心者也。帅昭义者六年,温拔潞州而授之,乃闻昭宗凶问,帅将吏缟素流涕,幸李嗣昭之来攻,而降河东,曰:“虽受梁王举拔之恩,诚不忍见其所为。”盖汉、宋之亡,忠节不胜书,而唐之亡也,唯此一士耳。
或曰:克用亦唐贼也,去温而即克用,奚愈焉?
曰:会于此时无可归矣。以独力而思讨贼,昭宣帝刀俎之余肉,无能辅矣。保境以自固,汴、晋夹焉,而必不可以终日,则兵民且歼于凶人之刃。乃在温篡弑未成之日,则克用之去温也无几,在温弑主之后,则克用犹未有此滔天之逆,而相依以自全焉可矣。不北面以推戴弑君之贼、为佐命之勋臣,而身亦可以无辱矣。项羽杀韩王,而张良归汉。韩王不死于项羽,汉抑岂能分天下以王韩者?归其为我报君父之雠者,则虽不能存我故国,而志亦可以伸。况乎篡弑之贼,覆载不容之大憝,虽有其心,未有其事,君子可许其改而弗亟绝之,则克用可归,会亦舍此而奚归乎?知有君而为之哀,知其贼而不为之臣,天下无君,而聊以谢党逆之罪,志士忠臣之处此,亦如是而已。唐之亡,盈天下而唯一土也,会奚让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