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读通鉴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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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八〗

兵聚而散之,平天下者之难也。汉光武抚千余万之降贼,使各安于井牧,遐哉!自武王戢千橐矢之后,未有能然者矣。无仁慈之吏以抚之,无宽缓之政以绥之,无文教之兴以移之;则夫习于憍悍、狃于坐食者,使之耕耘,不耐耰鉏之劳,使之工贾,不屑锱铢之获;朵颐肥甘、流连饮博之性,梦寐寄于行閒;小有骚动,触其雄心,即如螽蝗之蔽日,无有能御之者矣。

河北自天宝以来,民怙乱而不安于田庐久矣。魏博之牙兵已歼,不能惩也。石晋置天威军而不可用,遂罢之。乃虽不可用,而跃冶之情,仍其土习,则一动而复兴。罢之,亦问其何所消归邪?而抑不为之处置。无赖子弟,业已袴褶自雄于乡里,无有余地可置此身,能合而不能离,为盗而已矣。梁晖起于相,王琼起于澶,其起也,契丹掠杀之虐激之;即无契丹之掠杀,亦安保其为井牧之驯民乎?敬瑭父子之为君,虚中国以媚虏,纵骄帅以称兵,而草泽之奸,能朝耕而暮织乎?

民不富,不足以容游惰之民;国无教,不足以化犷戾之俗。自非光武,则姑听其著伍以待其气之渐驯,而后使自厌戎行以思返,乃可得而徐为之所。刘知远安集民之保山谷者,定其志气以渐思本计,自是以后,盗乃渐息;集之也,故贤于散之也。

〖九〗

得国而速亡,未有如沙陀刘氏者也;反者一起,兵未血刃,众即溃,君即死,国即亡,易如吹槁,亦未有如沙陀刘氏者也。其后宋夺柴氏而尤易,亦迹此而为之耳。

刘氏之代石晋也,以视陈霸先而尤正。二萧、石、郭皆怀篡夺之谋,兴叛主之甲。知远虽不救重贵之亡,而不臣之迹未著。重贵已见俘于契丹,石氏无三尺之苗裔可以辅立者,中原无主,兆人乐推,而始称大号,以收两都,逐胡骑。然且出兵山左,思夺重贵,不克而始还。若是者,宜其可以代兴而永其祚,然而不能者,其故有二;诗曰:“宗子维城,大宗维翰。”先正亲亲以笃天伦,而枝干相扶之道即在焉。易曰:“开国承家,小人勿用。”先王尊贤以共天职,而心膂相依之道即在焉。汉、唐之兴,其亲也,不能如周、召之一心,而分土为侯王者,固不可拔也;其賢也,不能如伊、吕之一德,而居中为宰辅者,固不可乱也。

刘氏起于沙陀,以孤族而暴兴,承祐之外,仅一刘崇父子,而威望不能与郭威、杨邠、史弘肇相颉颃。举国之人,知孤雏一禽而其宗熸矣。郭氏亦犹是也。柴氏虽有宗党,然不能正名为皇族,亦一夫而已矣。一旦拥他姓以代之,孰相难者,而又何劳再举乎?

亲不可恃,天也,则庶几恃有贤辅以左右之耳。知远之命相,竟求之于军幕执笔之客佐,天下贱之恶之,狎而蔑之,倏起旋灭,无为太息者,尤无足怪矣。故刘氏之亡,亡于苏禹珪、苏逢吉之为相,王章之为三司使也。是郭威、杨邠、史弘肇所睥睨叱咤而使濡毫待命如胥史者也。四年而刘氏之庙荡为寒灰,尚谁拯哉?

天之下,民所仰者君也;君之下,民所仰者相也。君非君,则天不能息其乱;相非相,则君不能保其国。开国承家,小人亟用,人之所鄙,天之所弃,不能一朝居矣。二苏从幕中贱士躐辅弼之荣,即求如敬翔、任圜、和凝而不可得,乃欲伸弱主以折彊臣,其待四年而亡犹晚矣。

郭氏之相,虽德不称位,而范质、李谷之视二苏,则云泥也,是以后亡。而承祐既灭,刘崇犹能保一隅之祀者数十年,愈于郭、柴之顿斩,则同姓存亡之故也。亲贤之得失,国祚之短长,岂不一如符券与?

〖一○〗

李业、郭允明导其主以杀大臣,而刘氏速亡。人心未固,主势不张,而轻用不测之威,翦推戴之臣,杨邠、史弘肇、王章虽死,郭威拥重兵,据雄藩,恩结将吏,权操威福,遽欲以一纸杀之,其以国戏也,愚不可诘矣。虽然,刘氏之存亡,恶足系天下之治乱哉?杨邠等就诛,而天下始有可安之势,则此举也,论世者之所快也。

自唐以来,彊臣擅兵以思篡夺者相沿成习,无有宁岁久矣。朱温、李克用先后以得中原,而李嗣源、石敬瑭、刘知远踵之以兴。盖其闲效之蹶起,或谋而不成,或几成而败者,锋刃相仍,民以荼毒也,不可胜纪当其使为偏裨与赞逆谋也,已伏自窃之心。延及于石、刘之代,而无人不思为天子矣。安重荣、安从进、杨光远、杜重威、张彦泽、李守贞虽先后授首,而主臣蹀血以竞雌雄,败则族,胜则帝,皆徼幸于不可知之数。幸而伏诛,国亦因是而卒斩。流血成川,民财括尽,以仅夷一叛臣,而叛者又起。彼固曰:与我并肩而起者,资我以兴,恶能执法以操我生死之柄?况其茕茕孺子,而敢俨然帝制,秉鈇钺以临我乎?

自杨邠等以羽翼刘氏之宿将,威振朝廷,权行疆内,而一旦伏尸阙下,如圈豚之就烹;于是而所谓功臣者,始知人主自有其魁柄,不待战争,而可刈权奸若当门之草。故郭氏之兴,王峻、侯益之流,不敢复萌跋扈之心;而李谷、范质、魏仁浦乃得以文臣衔天宪制阃帅之荣辱生死。柴氏承之,樊爱能等疾趋赴市,伏死欧刀,而人不惊为剙举,邠、章、弘肇之诛,实倡其始也。有邠、章、弘肇之诛,而后樊爱能等之辟,伸于俄倾,而众心允服;有爱能等之戮,而后石守信辈以得释兵保禄位为幸,宋之中外载宁者三百载。呜呼!业、允明之不量而亟杀权臣也,殆天牖之以靖百年飞扬盘踞之恶习乎!抑事会已极,无往不复,自然之数也。

郭威以一头子黜王守恩,用白文珂,而盈廷不敢致诘。杨邠、史弘肇斥其主以禁声,而曰“有臣等在”。此而不诛,刘氏其足以存乎?刘氏即存,天下之分崩狂竞以日寻锋刃也,宁可小息乎?邠、章、弘肇死,于是风气以移,内难不生,而国有余力,然后吴、蜀、楚、粤可次第而平。故此举也,天下渐宁之始也。刘承祐之死生,国之存亡,不足论也。

〖二〗

耳目口体之各有所适而求得之者,所谓欲也;君子节之,众人任之,任之而不知节,足以累德而损于物。虽然,其有所适而求得之量以任之而取足,则亦属厌而止,而德不至于凶,物不蒙其害;君子节情正性之功,未可概责之夫人也。况乎崇高富贵者,可以适其耳目口体之需,不待损于物而给,且以是别尊卑之等,而承天之祐,则如其量而适焉,于德亦未有瑕也。

天下有大恶焉,举世贸贸然趋之,古今相狃而不知其所以然,则溢乎耳目口体所适之量,而随流俗以贵重之,所谓宝器者是已。耳目口体不相为代者也,群趋于目,而口失其味、体失其安,愚矣。群趋于耳,而目亦不能为政,则其愚愈不可言也。宝之为宝,口何所甘、体何所便哉?即以悦目,而非固悦之也。唯天下之不多有,偶一有之,而或诧为奇,于是腾之天下,传之后世,而曰此宝也;因而有细人者出,摘其奇瑰以为之名,愚者歆其名,任耳役目口四体以徇传闻之说,震惊而艳称之曰此宝也。是举五官百骸心肾肺肠一任之耳,而不自知其所以贵之重之、思得而藏之之故。呜呼!其愚甚矣。

传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孟子曰:“宝珠玉者殃必及身。”何也?愚已甚,耳目口四肢不足以持权,则匹夫糜可衣可食之腴产以求易之;或且竞之于人,而戕天伦、凌孤寡,皆其所不恤。崇高富贵者,则虚府库、急税敛、夺军储以资采觅,流连把玩,危亡不系其心;“殃必及身”,非虚语也。乃试思之,声音可以穆耳乎?采色可以娱目乎?味可适口,而把玩之下,四体以安乎?于阗之玉,驰人于万里;合浦之珠,杀人于重渊;商、周之鼎彝,毁人之邱墓;岂徒累德以黩淫哉?其贻害于人也,亦已酷矣!从吠声之口,荡亡藉之心,以祸天下,而旋殃其身,愚者之不可致诘,至此而极矣。郭氏始建国,取宫中宝器悉毁之,尽万亿之值,碎之为泥沙,不知者且惜之,抑知其本与泥沙也无以异;不留之于两闲以启天下之愚,亦快矣哉!

夫岂徒宝器为然乎?书取其合六书之法,形声不舛而已;画取其尽山川动植之形,宫室器服之制,知所考仿而已;典籍取其无阙无譌,俾读者不疑其解而已。晋人之字,宋、元之画,澄心堂之典籍,尽取而焚之,亦正人心、端好尚之良法也。

〖一二〗

闭糶以杀邻国之民,至不仁也;徒杀邻民而朽吾民之粟以趋于贫,至不智也。李氏淮南饥,周通糶以济之,二者之恶去矣。其后复大旱,民度淮争,李氏遂筑仓多以供军,周乃诏舟车运载者勿予夫禁舟车而但通负担,则所及者近,而力弱不任负者死相积矣。郭氏方有吞并江、淮之计,不欲资敌粮以困之,自谓得算,而不知此斗筲之智,徒损吾仁而无益也。

旱饥即至于县罄,岂有馁死之兵哉?所馁死者民耳。立国则必有积储矣,即不给,而民之仅存者严刑迫之,无求不得也;又不给,而坐食于民,或纵之掠夺而不禁也;则使其主多以为军食,亦以纾民之死尔。禁舟车之运,勿使糶充军食者,亦适以重困其民也,岂果于救民者之所忍为乎?

即以制胜之策言之:两敌相压,丰凶各异,所隔者一衣带水耳。淮南之民,强欲者,转斗而北,不可禁御,饥瘠濒死,睨饱食之乡,欲与争一旦之命,死且不恤,弱瘠无制之民且如此矣。如使兵食不继,彼且令于众曰:誓死一战,则禾粟被野者唯吾是饱。而兵之奋臂以呼,争先而进,以自救死亡,复何易捍哉?

无德于民,不足以兴;积怨于兵,则足以亡。晋惠公闭糶而秦师致死,身为俘囚。大有为者,不与人争一饥一饱之利钝也。故唯深研于人情物理之数者,而后可与尽智之川、全仁之施。郭氏固不足以及此,为德不永,而功亦不集。唯保天下者可以有天下,区区之算奚当哉!

〖一三〗

法不可以治天下者也,而至于无法,则民无以有其生,而上无以有其民。故天下之将治也,则先有制法之主,以使民知上有天子、下有吏,而己亦有守以谋其生。其始制法也,不能皆善,后世仍之,且以病民而启乱。然亦当草创之际,或矫枉太甚,或因陋就简,粗立之以俟后起者之裁成。故秦法之毒民不一矣,而乘六国纷然不定之余,为之开先、以使民知有法,然后汉人宽大之政、可因之以除繁去苛而整齐宇内。五胡荡然蔑纪,宇文氏始立法,继以苏绰之缘饰,唐乃因之为损益,亦犹是也。

自唐宣宗以后,懿、僖之无道也,逆臣盗贼,纷纭割据,天子救死不遑,大臣立身不固,天下之无法,至于郭氏称周,几百年矣。唐之善政,无一存者,其下流之蠹政,则相沿而日以增。盖所谓天子者,彊则得之,弱则失之;所谓宰相者,治乱非所任,存亡非所恤,其令于民也,桎梏之以从令,渔猎之以供军;如此,则安望其有暇心以问法纪哉?叛臣而天子矣,武人而平章矣,幕客而宰相矣;则其所为庶司百尹、郡邑长吏者,举可知也。其薄涉文墨者,则亦如和凝之以淫词小藻、取誉花闲而已。及郭氏之有国也,始有制法之令焉。然后为之君者,可曰:吾以治民为司者也;为之民者,亦曰:上有以治我,非徒竭我之财、轻我之生、以为之争天下者也。

夫郭氏之法,固不可以与于治者多矣。其宽盗一钱以上之死也,罢营田赋赋民而使均于民赋也,除朱温所给民牛之租也,皆除民之大蠹而苏之,亦救时之善术矣。若其给省耗于运夫,则运者苏而输者之苦未蠲也;禁民之越诉,而弗能简良守令以牧民,则奸民乍戢,而州县之墨吏逞,民弗能控告也;讼牒不能自书,必书所倩代书者姓名,以惩教讼,而讼魁持利害以胁人取贿,奸民益恣,而弱民无能控告也;其除賣牛牛皮者之税,令田十顷税一皮,徒宽屠贾,而移害于农、加无名之征也。凡此皆以利民而病之,图治而乱之,法之所立,弊之所生矣。

盖其为救时之善术者,去苛虐之政,而未别立一法,故善也。其因陋就简而生弊者,则皆制一法以饰前法,故弊也。法之不足以治天下,不徒在此,而若此者为尤。虽然,以视荡然无法之天下,则已异矣。君犹知有民而思治之,则虽不中而不远;民犹知有法而遵之,则虽蒙其害而相习以安。盖郭氏惩武人幕客之樵苏其民而任其荒薉,标掊克之成格以虐用之于无涯,于是范质、李谷、王溥诸人进,而王峻以翼戴之元功,不能安于相位,故有革故取新之机焉。枢密不能操宰相之进止,宰相不复倚藩镇以从违,君为民之君,相为君之相,庶几乎天职之共焉。嗣是而王朴、窦俨得以修其文教,而宋乃困之以定一代之规。故曰:天下将治,先有制法之主,虽不善,贤于无法也。

汉承秦之法而损益之,故不能师三代;唐承拓拔、宇文之法而损益之,故不能及两汉;宋承郭氏、柴氏之法而损益之,故不能踰盛唐。不善之法立,民之习之已久,亦弗获已,壹志以从之矣;损其恶,益之以善,而天下遂宁。唯夫天下方乱而未已,承先代末流之稗政以益趋于下,而尽丧其善者;浸淫相袭,使袴褶刀笔之夫播恶于高位,而无为之裁革者;于是虽有哲后,而难乎其顿改,害即可除,而利不可卒兴。此汤、武之继桀、纣与高皇帝之继胡元,所以难也。有法以立政,无患其疵,当极重难反之政令,移风俗而整饬之以康兆民,岂易言哉!上无其主,则必下有其学。至正之末,刘、宋诸公修明于野,以操旋转之枢,待时而行之,其功岂浅尟乎?

〖一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