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读通鉴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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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顺帝

〖一〗

惜天下之不治者,曰有君无臣。诚有不世出之君矣,岂患无臣哉!所谓有君者,君在中材以上,可与为善,而庸谫之臣,无能成其美而遏其恶也,则顺帝是已。帝之废居西钟下也,顺以全生;群奸不忌,非不智也。安帝崩;不得上殿亲临,悲号不食,非不仁也。孙程等拯之危亡之中而登天位,一上殿争功,而免官就封,不使终持国政,非不断也。谅虞诩之谏逐张防,听李固之言出阿母,任左雄之策清吏治,非不明也。樊英、黄琼、郎凯公车接轸,纳翟酺之说,广拓学宫,非不知务也。使得丙吉之量,宋璟、张九龄之节,韩琦之忠,姚崇、杜黄裳之才,清本源,振纲纪,以纳之于高明弘远之途,汉其复振矣乎!而桓焉、朱宠、朱伥之流,皆衰病瓦全,无生人之气,涂饰小康,自寡其过,不能取百年治乱之大端谨持其几。而左雄、虞诩因事纳忠之小器,遂为当时之杰。区区一庞参。为时望所归,乃悍妻杀子于室而不能禁,本已先缺,而求物之正,必不能者;盈庭物望,遽尔归之,则其时在位之人才,概可知已。帝德不终,而汉衰不复,良有以也。

夫岂天于季汉之世吝于生才哉!才焉而不适于用,用焉而不尽其才者多矣。而其故有二:摧之,激之,成于女谒、宦竖、佥人之持权者则一也。女谒、宦竖、佥人互相起伏,此败彼兴,而要不出于其局。其摧焉而不克振者,仰虽忧国,俯抑恤己,清谨自持,苟祈免于清议,天下方倚之为重,而不知其不足有为也,则桓焉、朱伥之流是己。近世叶福清贺江夏以之。其激焉而为已甚者,又有二焉:一则愤嫉积于中,而抑采艸野怨读之声以求快于愚贱,事本易而难之,祸未至大而张之,有闻则起,有言必诤,授中主以沾直之讥,而小人反挟大体以相难,则李固、陈球之徒是也。近世谏臣大抵如是。一则伤宿蠹之未消,耻新猷之未展,谓中主必不可与有为,季世必不可以复挽,傲岸物表,清孤自奖,而坐失可为之机,则黄宪、徐穉、陈寔、袁闳之徒是也。唐宋以下无其人矣。激而争者,详于小而略于大,怒湍之水,不可以行巨舟。激而去者,决于弃世而忍于忧天,环堵之光,不可以照广野。呜呼!若是者,皆非不可康济之才,而不终其用。繇来久矣,岂一旦一夕之故哉!故虽有可与为善之君,而终无与弘奖而利成之也。

悲夫!大权移于女谒、宦坚、佥人,则主虽明、臣虽直,相摧相激以贻宗社生民之祸,不可谓无君,抑不可谓无臣,而终不可谓有臣也。此今古败亡之所以不救也。

左雄限年四十乃举孝廉,论者皆讥其已隘,就孝廉而言之,非隘也。孝廉者,尝为郡国之吏,以资满无过而举,亦中材之表见者尔;至于四十矣,所事非一,守和既无偏好之私,而练习民俗,淹通经律,兢兢焉寡过以无陨其名,超郡职而登王廷,岂患其晚哉!非然者,始试于掾曹,旋登于王国,倖途百启,猎进无厌,官常毁而狂狡者挠风化之原,是恶可不为之制乎!天子能举人而后可拔非常之士,天子能养士而后可登英少之人。孝廉之举,至于顺帝之世而已极乎陋矣,士之欲致贵显者知有郡县而不知有朝廷也,知有请托扳附而不知有学术事功也,故黄宪之流,耻之如浼焉。塞其倖猎之捷径,尚多得之自好之中人,诸葛孔明、周公瑾英年早见,而知己者得之象外,岂孝廉之谓哉?

〖三〗

言有似是而实非者,马融之对策是已。行其说,不足以救弊;而导其说,则足以蛊人心、毁仁义而坏风俗,融忧民之不足,而言曰:一嫁娶之礼俭,则婚者以时矣。丧祭之礼约,则终者掩藏矣。”汉之季世,艳后尸政,寺人阿母,穷奢极侈以蠹国;私人墨吏,横行郡国以吮民;民之贫也,岂婚葬之糜之哉,融避不言,而嫁其罪于小民区区未殄灭之孝慈,邪说诬民,充塞仁义,其他日附权门而献颂,拥绛帐而纵欲,皆此念为之也。

婚葬者,人事始终之大故,记言曰:“先王重用民财,而重用之于礼。”其以奖仁厚、崇廉耻之精竟,岂褊夫陋人之所知哉?昔者殷之且亡也,昏姻之礼废,浮僻之行逞,茅束死麇可以诱女,而文王忧之;关雎之诗曰:“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盛礼乐以宜淑女也。肃雍之车,秾如桃李,岂不节而乐以淫乎。崇闺门之廉隅,防野合之滥觞,故虽梅摽盈筐,而不忧其失时。以失时者无损于归妹之愆期,而惩刲羊无血、承筐无实之无攸利也。若夫丧祭,则岂君之忍禁其民、民之忍背死以求财之足者乎?家贫而厚葬,非礼也。喻贤者以俯就,使无以不备物为哀而伤其生也。士之禄入亦薄矣,而士丧礼之所记,衣衾紟绞罌茵抗席殷奠三虞之盛,不以贫而杀焉。唯夫嬴政之后,穷天下以役骊山,故汉文裁之以俭,以纾生人之急。然天子之俭也,自不至于土亲肤而伤人子之心,若士民则固弗禁也。墨氏无父,而桐棺之制,戕仁寡恩以牗民于利,孟子斥之为禽兽矣。罔极之恩,终天之一日,此而不用吾情,何所用吾情者?融不生于空桑,而欲蔽锢人子之恻隐,各余财以畜妻子;融也,其能免于枭獍之诛乎?呜呼!此说行,而禽兽食人,人将相食,其伊于胡底也!

昏及时而弃礼,则赘壻不知耻,而年未及期者,且配非其类,以启淫乱。葬欲速而趋简,则日在堂而夕在野,委骼荒崖,而野火狐狸灼齧其未冷之骨。其极也,竞和索而鬻色以自肥;惑术士之言,而焚割枯骸以邀富贵,利心一逞,何有终极!不知先王斟酌质文而轻财贿,以全天性之至教,为不可及也。融也,固名教之罪魁,无足数于人类者也,其何诛焉!

〖四〗

善用天下者,恒畜有余以待天下,而国有余威,民有余情,府有余财,兵有余力,叛者有馀畏,顺者有余安。不善用之,小警而大震之,以天下之力,争一隅之胜负,虽其胜也,以天下而仅胜一隅,非武也;疲天下而摇之,民怨其上,非情也;民狎于兵而玩兵,非所以安之也。区怜之乱,九真、交耻之小衅,而在廷者欲发荆、扬、兖、豫四万人赴讨,廷无人矣。微李固之深识,任祝良、张乔以单车而收万里之功,汉其危哉!

唯遣吏循抚而不加之兵,将使九真、交耻之人曰:吾之于中国,犹蟁蚋之嘬也,置我于不足较,而姑使贤二千石以绥我也,不轨不顺,而仅与二单车之使抗,吾其如中国何哉!将使中国之人,坦然亡疑而私相语曰:九真、交耻犹蟁蝱之嘬也,一使者单车折之而已款服矣。天下固自定也,无有能摇之者也。使桀骜思逞之人,无所施其技击之勇,无所施其机变之巧,知弄兵而矜智勇,曾不如单车一使之从容而折万里之冲也。将使单车一使之威伸于万里,则浸假大臣殚谋于廷,大将奋扬于外,抑不知其荡涤之功何若;而天子之德威赫赫如是,则即有权奸,亦无敢生其心以尝试。故九真、交耻戢耳以听命,而大下晏然。

呜呼!枭雄之初起,未必即敢小视天下而睥睨之也;殚天下之力与争胜败于一旦,而枭雄之胆乃张,中国之情日茶。天宝之乱,始于云南之丧师;宋尽心力于西夏,而女真测其荏弱。一良吏制之有余者,合天下震惊以不足;以瓦注者以金注,未有不自乱者也。播州之巢穴初空,奢蔺之连兵遽起,朝鲜之救兵甫旋,辽沈之严关早失;廷无人而贪功者挠之,无余威无余祚矣。惹哉!

〖五〗

梁商之策匈奴曰:“良骑夜合,交锋决胜,夷狄所长,中国所短。乘城固守,以待其衰,中国之长,夷狄之短。”马续从其教令,而右贤王力屈而降,此万世之訏谟也。佛貍之疆,而不能拔盱眙;完颜亮之众,而不能渡采石;其衰可待,躁者不能待而自败耳。故杨镐王化贞之罪,死不偿责也。

若夫驱除之于盛极将衰之际,则又有异焉。守位者人也,聚人者财也,金粟足以相赡,而后守位者以继。彼虽衰而犹承极盛之余,则彼且倚金粟之余以困我,与之相守而固不敌,则溃败也必矣主者利于守,客者利于攻,主客无定,在因其时而迁。负荡平天下之大略者,尚其审此哉!

〖六〗

张纲单骑诣贼垒,谕张婴而降之,言弭盗者侈为美谈。杨鹤、陈奇瑜、熊文灿遥慕其风,而祸及宗社。呜呼!孰知纲之为此,为梁冀驱之死地,迫于弗获已,而姑以谢一时之责者乎!纲卒未几,而婴复据郡以反,滕抚斩之而后绝,纲何尝能弭东南之盗哉!且婴降而马勉、华孟相继以蠭起,滕抚追勦浄尽,而江湖始宁,则抚盗之为盗囮审矣。

胥吾民也,小不忍于守令之不若,称兵以抗君父,又从而抚之,胜则自帝自王而唯其意,败则卑词荐贿而且冒爵赏之加,一胜一败,皆有余地以自居,而不失其尊富,桀猾者何所忌而不盗也?南宋之谚曰:“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且逆计他日之官爵而冒以逞,劝之盗而孰能弗盗邪?

夫失业之民,随桀猾所诱胁,尽俘杀之也,诚有所不忍;歼其渠魁,而籍其党与,以为边关之戍卒则矜全其死命,已不伤吾仁矣。而使仍居其故地,则岂徒渠帅哉?失业之民,一染指于潢池,而乡党不齿,田庐不保,欲使之负耒而为戢顺之民,亦终不可得,是宁以抚求其永绥哉?改纪暴政,慎择良吏,而饬之以宽恤,以安未乱之民,而已乱者非可旦夕使顺也,弭盗者慎勿轻言抚哉!

均之抚也,祝良、张乔用之交耻而定,张纲用之广陵而咨益猖,其术同而效异者,则又有说。蛮夷之寇边鄙进为寇而退自有其田庐之可居,姻亚乡闾之可与处,则敛戢以退,而固不失其所,抚之斯顺矣。生中上为编氓,一行为盗,反而无以自容,使游泳于非逆非顺之交,翱翔而终思矫翮;抑且弭之拳之,宠而荣之,望其悔过自惩而不萌异志,岂能得哉?张纲者,以缓梁冀一时之祸,而不暇为国谋也,何足效哉!

桓帝

〖一〗

顺帝崩,冲帝殇,质帝弑,李固两欲立清河王蒜而不克,终与蒜而俱毙。夫固而安能必立蒜也!伊尹、周公相汤、武以取天下,位极尊,任极重,而所戴以立者太甲、成王,皆适家宜立而无容异议者;是以不顺之徒,毁室之党,挠之而不败。若非此而俾天子之立决于一人之意旨,则此一人者,伊尹、周公所不敢任,而李固安能必也!天子之立,决于一人之意旨,以为择贤而戴之。忠者曰:吾所择者贤也。奸者亦曰:吾所择者贤也。贤无定名,随毁誉而移焉。忠奸互角,视权之轻重为凭藉,而奸者常胜。固之言曰:“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唯天子有天下可以与人,而后人唯其所择而授之以天下;身为人臣,而可云为天下得人乎?固之言不顺矣。

汉之亡也,母后、外戚、宦竖操立主之权,以持国柄而乱之;其所立者,感立己者之德而捐社稷以徇之;夫其渐积使然,岂一朝一夕之故哉?诸吕诛,惠帝子废,舍齐王而迎立代王者,周勃也。昭帝无后,昌邑废,迎立宣帝于民闭者,霍光也。夫二子所择者贤,而二子无奸心,则得矣,然此岂可以为后世法哉?且勃立文帝,而帝目送之曰:“鞅鞅非少主臣。”光立宣帝,而骖乘之日,帝若芒刺。则二子危而汉以安。非然者,跋扈之言出诸口,而鸩毒已入其咽。故为人臣而以为天下得人为己任,虽伊尹、周公弗敢任焉,而况李固乎?

自禹以后,传子之法定。无子而以次相继,为母后者不敢择也,为大臣者不敢择也。庶支无觊觎之心,外戚奄人无扳援之望,则虽得之不令,而亦唯天所授,非臣子所敢以意为从违。故刘子业之凶淫,而沈庆之有死而不敢废。忠者无所容其忠,奸者无所容其奸,然后权臣不能操天位之取舍以与人主市。宋仁宗之立英宗,高宗之立孝宗,人主自择之,此则可谓为天下得人尔。先君无前定之命,嗣子无豫建之实,则如杨廷和之迎兴邸,顺次而无敢择焉可也。廷和行其所无事,而世宗曰:“以门生天子待朕。”亦鞅鞅芒刺之谓矣。然廷和危而天下安。固欲为天下得人,而有择焉,恶足以敌梁冀之结奄人、挟母后、以雠其邪心哉?汉法不善,而固无能自审于人臣之义;固争愈力,则桓帝之感冀愈深,而冀之恶愈稔。卒与蒜而俱毙也,哀哉!

〖二〗

读崔寔之政论,而世变可知矣。譬德教除残为粱肉治疾,申韩之绪论,仁义之蟊贼也。其后荀悦、锺繇申言之,而曹孟德、诸葛武侯、刘先主决行之于上,君子之道诎,刑名之术进,激于一时之诡随,而启百年严酷之政,亦烈矣哉!

司马温公曰:“慢则纠之以猛,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斯不易之常道。”是言也,出于左氏,疑非夫子之言也。夫严犹可也,未闻猛之可以无伤者。相时而为宽猛,则矫枉过正,行之不利而伤物者多矣。能审时而利用之者,其唯圣人乎!非激于俗而毗于好恶者之所得与也。若夫不易之常道,而岂若此哉!

宽之为失,非民之害,驭吏以宽,而民之残也乃甚。汉之季世,驭委其辔,马骀其衔,四牡横奔,皇路倾险者,岂民之遽敢尔哉?外戚奄人作威福以钳天下,而任贪人于郡吧,使虔刘赤子,而民日在繁霜积雪之下,哀我惮人,而何忍言猛乎!严者,治吏之经也;宽者,养民之纬也;并行不悖,而非以时为进退者也。今欲矫衰世之宽,益之以猛,琐琐之姻亚,佌佌蔌蔌之富人,且日假威以蹙其贫弱,然而不激为盗贼也不能。犹且追咎之曰:未尝束民以猛也。憔悴之余,摧折无几矣。故严以治吏,宽以养民,无择于时面业行焉,庶得之矣。而犹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