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得直谏之士易,得忧国之臣难。识所不及,诚所不逮,无死卫社稷之心,不足与于忧国之任久矣。若夫直谏者,主德之失,章章见矣。古之为言也,仁慈恭俭之得,奢纵苛暴之失,亦章章见矣。习古之说而以证今之得失,不必深思熟虑,殷忧郁勃,引休戚于躬受,而斟酌以求宁,亦可奋起有言而直声动天下矣。
魏主睿之后,一傅而齐王芳废,再傅而高贵乡公死,三傅而常道乡公夺。青龙、景初之际,祸胎已伏,盖岌岌焉,无有虑此为睿言者,岂魏之无直臣哉?睿之营土木、多内宠、求神僊、察细务、滥刑赏也,旧臣则有陈群、辛毗、蒋济,大僚则有高堂隆、高柔、杨阜、杜恕、陈矫、卫觊、王肃、孙礼、卫臻,小臣则有董寻、张茂,极言无讳,不避丧亡之谤诅,至于叩棺待死以求伸;睿虽包容勿罪,而诸臣之触威以抒忠也,果有身首不恤之忱。汉武、唐宗不能多得于群臣者,而魏主之廷,森森林立以相绳纠。然而阽危不救,旋踵国亡。繇是观之,直谏之臣易得,而忧国之臣未易有也。
高堂隆因鹊巢之变,陈他姓制御之说;问陈矫以司马公为社稷之臣,而矫答以未知。然则魏之且移于司马氏,祸在旦夕,魏廷之士或不知也,知而或不言也。隆与矫知之而不深也,言之而不力也。当其时,懿未有植根深固之党,未有荣人、辱人、生人、杀人之威福,而无能尽底蕴以为魏主告。无他,心不存乎社稷,浮沈之识因之不定,未能剖心刻骨为曹氏徘徊四顾而求奠其宗祏也。逮乎魏主殂,刘放、孙资延大奸于肘掖之后,虽灼见魏之必亡而已无及矣。
以社稷为忧者,如操舟于洪涛巨浸,脉察其碛岸洑涡之险易,目不旁瞬而心喻之;则折旋于数十里之外而避危以就安也,适其所泊而止。岂舟工之智若神禹哉?心壹于是而生死守之尔。若夫雒阳、崇华铜人土山之纵欲劳民,与夫暴怒刑杀、听小臣毁大臣、躬亲细务而陵下不君,此皆见之闻之,古雒明训,而依道义以长言之,则不必有体国之忠,而但有敢言之气,固可无所畏避而唯其敷陈者也。抑岂足恃为宗社生民之托哉?
〖二一〗
陈群上封事谏魏主,辄削其草;杨阜触人主之威以直谏,与人言未尝不道;袁宏赞群之忠,而讥阜之播扬君恶。夫阜激而太过,诚然矣;以群之削草为忠臣之极致,又奚得哉?宏曰:“仁者爱人,施之君谓之忠,施之亲谓之孝。”非知道之言也。
君父均也,而事之之道异。礼曰:“事亲有隐无犯,事君有犯无隐。”隐者,知其恶而讳之也。有隐以全恩,无隐以明义,道之准也。君之有过也,谏之而速改,改过之美莫大焉。称其前之过以表其后之改,固以扬其美之大者也。谏而不听,君过成矣;即不言,而臣民固已知之矣。导谀之臣,方且为之饰非为是,弭在廷之口;而谏者更为之掩覆,于是而导谀之臣益无所忌,而唯其欲为。且己谏而不听,庶几人之继进也。小臣疏远,望近臣之从违以为语默。近臣养君之慝而蔽下之知,则疏远欲言之士,且徘徊疑沮,而以柔巽揄扬为风尚。劝忠之道,丧于唯诺之习,孤鸣无和,虽造膝而为痛哭,亦无如怙过之主何矣!
韩愈氏非知道者,拟文王之诗曰:“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文王而为此言也,则飞廉、恶来且援为口实以惑纣,而信比干之死为当其辜矣。亦何惮而不殚其斮胫炮烙之惨乎?若群者,以全身于暴主之侧,孔光温树之故智也,谓之曰忠,而同君父于一致,袁宏恶知忠臣之极致哉!
〖二二〗
魏主睿之诏曰:“汉承秦乱,废无禘礼,曹氏世系,出自有虞,以舜配天,以舜妃配地。”其亢地于天,离妣于祖,乱乾坤高卑之位,固不足道矣。妄自祖虞而以废禘讥汉,尤不知禘者也。
自汉以下,禘之必废也无疑也。三代而上,君天下者,数姓而已,天子之支庶,分封为侯,各受命而有社稷。其后一族衰微,则一族之裔孙以德而复陟帝位,无有不繇诸侯祖天子而崛起者也。推创业之主而上之,始受命而有社稷者,其始祖也,商之契、周之稷是也。又推而上之,则固有天下者也,而高辛是也,是为始祖所自出之帝也。世有社稷而为君,代相承而谱牒具存,虽历数十世而云仍不绝,则所自出之帝虽远,亦犹父子之相授,渊源不昧;而后此之有天下者,仍还其前此有天下之故业,以示帝位之尊,不越神明之胄,非是者不得而干焉。此封建未坠之天下,道固然也。
秦虽无德,而犹柏翳之裔,受封西土,可以继三代而王,使追所自出之帝而禘焉,得矣。至于汉兴,虽曰帝尧之苗裔,而不可考也。陶唐之子孙受侯封者,国久灭而宗社皆亡,帝尧之不祀,久已忽诸。高帝起田间为亭长,自以灭秦夷项之功而有天下,征家世于若存若亡之余,悬拟一古帝为祖,将谁欺?欺天乎?自汉以下之不禘,岂不允哉!
汉曰祖尧也,王莽、曹氏曰祖舜也,唐曰祖皋陶也、老耼也,攀援不可致诘之圣贤以自张大者也。泽所已斩,道所不嗣,诚所不至,以名属之,以文修之,汉乎其不相及久矣。当其侧微,不知其有所祖也,序其谱系,不知其必为祖也,且远引而祖之,仁人孝子之事其先,如是而已哉?郭崇韬垂涕汾阳之墓,梁师成追讼眉山之诬,为姗笑而已。魏主睿其何以异于是!
〖二三〗
任人任法,皆言治也,而言治者曰:任法不如任人。虽然,任人而废法,则下以合离为毁誉,上以好恶为取舍,废职业,徇虚名,逞私意,皆其弊也。于是任法者起而摘之曰:是治道之螙也,非法而何以齐之?故申、韩之说,与王道而争胜。乃以法言之,周官之法亦密矣,然皆使服其官者习其事,未尝悬黜陟以拟其后。盖择人而授以法,使之遵焉,非立法以课人,必使与科条相应,非是者罚也。
法诚立矣,服其官,任其事,不容废矣。而有过于法之所期者焉,有适如其法之所期者焉,有不及乎法之所期者焉。才之有偏胜也,时之有盈诎也,事之有缓急也,九州之风土各有利病也。等天下而理之,均难易而责之,齐险易丰凶而限之,可为也而惮于为,不可为也而强为涂饰以应上之所求,天下之不乱也几何矣!上之所求于公卿百执郡邑之长者,有其纲也。安民也,裕国也,兴贤而远恶也,固本而待变也,此大纲也。大纲圮而民怨于下,事废于官,虚誉虽腾,莫能揜也。苟有法以授之,人不得以玩而政自举矣。故曰择人而授以法,非立法以课人也。
论官常者曰:清也,慎也,勤也。而清其本矣。弗慎弗勤而能清也,诎于繁而可以居要,充其至可以为社稷臣矣。弗清而不慎不勤,其罪易见,而为恶也浅。弗清矣,而慎以勤焉,察察孳孳以规利而避害,夫乃为天下之巨奸。考课以黜陟之,即其得而多得之于勤慎以堕其清,况其所谓勤者非勤,而慎者非慎乎?是所谓孳孳为利,蹠之徒矣。清议者,似无益于人国者也,而国无是不足以立。恐其亡实而后以法饬之,周官、周礼、关雎、麟趾之精意所持也。京房术数之小人,何足以知此哉?卢毓、刘邵师之以惑魏主,不能行焉必也。虽不能行,而后世功利刑名之徒,犹师其说。张居正之毒,所以延及百年而不息也。
〖二四〗
魏主睿授司马懿以辅政,而懿终篡也,宜哉!法纪立,人心固,大臣各得其人,则卧赤子于天下之上而可不乱,何庸当危病昏瞀之时,委一二人,锡以辅政之名,倒魁柄而授之邪?
周公之辅成王也,王幼而未有知识,且公之至德,旷古一人,而武王之信公也,以两圣而相知也。然使无辅政之名,则二叔亦无衅以搆难,而沖人晏然矣。汉武之任霍、金、上官也,上官逆,霍氏不终矣;辅政之名,由此而立,而抑安足师乎?先主之任诸葛,而诸葛受命,当分争之世,而后主不足有为也,两俱弗获已而各尽其心耳。先主不能舍后主而别有所立,则不能不一委之诸葛以壹后主之心。
若夫魏主睿,无子而非有适长之不可易也,宗室之子,唯其所择以为后。当其养芳与询为子之日,岂无贤而可嗣者,慎简而豫教之?迨其将殂,芳之为子已三岁矣,可否熟知,而教训可夙,何弗择之于先,教之于后令可君国而勿坠,而使刘放、孙资得乘其笃疾以晋奸雄于负扆哉?为天下得人者,得一人尔。得其人而宰辅百执无不得焉。己既无子,唯其意而使一人以为君,不审其胜任与否,而又别委人以辅之,则胡不竟授以天下而免于篡弑乎?汉之自旁支入继者,皆昏庸之器,母后权奸之为之也,非若睿之自择而养之也。彼愦愦以死,无意于宗社而委之妇人者,无责耳矣,而魏主叡何为若也!
宋仁宗之授英宗,高宗之授孝宗,一旦嗣立而太阿在握;有二君之慎,岂至忍死以待巨奸而付以童昏也哉?故宋二宗之立嗣,允为后世法也。辅政者危亡之本,恶得托周公之义以召祸于永世哉!
〖二五〗
史称何晏依势用事,附会者升进,违忤者罢退,傅嘏讥晏外静内躁,皆司马氏之徒,党邪丑正,加之不令之名耳。晏之逐异己而树援也,所以解散私门之党,而厚植人才于曹氏也。卢毓、傅嘏怀宠禄,虑子孙,岂可引为社稷臣者乎?藉令曹爽不用晏言,父事司马懿,而唯言莫违,爽可不死,且为戴莽之刘歆。若逮其篡谋之已成,而后与立异,刘毅、司马休之之所以或死或亡,而不亦晚乎!爽之不足与有为也,魏主睿之不知人而轻托之也。乃业以宗臣受顾命矣,晏与毕轨、邓飏、李胜不与爽为徒而将谁与哉,或曰:图存社稷者,智深勇沈而谋之以渐。晏一旦蹶起而与相持,激懿以不相下之势,而魏因以亡。
夫曹芳以暗弱之沖人孤立于上,睿且有“忍死待君相见无憾”之语,举国望风而集者,无敢踰司马氏之阃阈,救焚拯溺而可从容以待乎?懿之不可托也,且勿论其中怀之叵测也;握通国之兵,为功于阃外,下新城,平辽东,却诸葛,抚关中,将吏士民争趋以效尺寸,既赫然矣。恶有举社稷之重,付孺子于大将之手,而能保其终者哉?王敦无边徼之功,故温峤得制之于衰病;桓温有枋头之败,故王、谢得持之以从容。夺孤豚于猛虎之口,雅十无所容其静镇,智者无所用其机谋,力与相争而不胜,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
当是时,同姓猜疏而无权,一二直谅之臣如高堂隆、辛毗者,又皆丧亡,曹氏一线之存亡,仅一何晏,而犹责之已甚,抑将责刘越石之不早附刘渊,文宋瑞之不亟降蒙古乎?呜呼!惜名节者谓之浮华,怀远虑者谓之铦巧,三国志成于晋代,固司马氏之书也。后人因之掩抑孤忠,而以持禄容身、望风依附之逆党为良图。公论没,人心蛊矣。
〖二六〗
蒋琬改诸葛之图,欲以舟师乘汉、沔东下,袭魏兴、上庸,愈非策矣。魏兴、上庸,非魏所恃为巖险,而其赘余之地也。纵克之矣,能东下襄、樊北收宛、雒乎?不能也。何也?魏兴、上庸,汉中东迤之余险,士卒所凭以阻突骑之重突,而依险自固,则出险而魂神已惘,固不能踰阃限以与人相搏也。且舟师之顺流而下也,逸矣;无与遏之而戒心弛,一离乎水而衰气不足以生,必败之道也。先主与吴共争于水而且溃,况欲以水为势,而与车骑争于原陆乎?魏且履实地、资宿饱,坐而制之于丹、淯之湄,如蛾赴燄,十扑而九亡矣。
刘裕之河、渭以入关中,王镇恶等以步骑驰击,而舟师为其继,非恃舟师以争人于陆也。姚泓恃拓拔氏为之守,拓拔氏不为泓守,而泓弛其防,故获利焉,非独倚舟师之利攻人于千里之外也。诸葛之出祁山,以守为攻,即以攻为守,知习于险者之不利于夷,且自固以待时变,特不欲显言之以怠众志耳。琬移屯而东西防遂弛,邓艾阴平之祸,自琬始矣。琬疾动而不能行,司马懿方谋篡而未暇,故蜀犹以全。不然,此一举而蜀亡不旋踵矣。
〖二七〗
曹孟德始屯田许昌,而北制袁绍,南折刘表;邓艾再屯田陈、项、寿春,而终以吞吴;此魏、晋平定天下之本图也。屯田之利有六,而广储刍粮不与焉。战不废耕,则耕不废守,守不废战,一也;屯田之吏十据所屯以为己之乐土,探伺密而死守之心固,二也;兵无室家,则情不固,有室家,则为行伍之累,以屯安其室家,出而战,归而息,三也;兵从事于耕,则乐与民亲,而残民之心息,即境外之民,亦不欲凌轹而噬齕之,敌境之民,且亲附而为我用,四也;兵可久屯,聚于边徼,束伍部分,不离其素,甲胄器仗,以暇而修,卒有调发,符旦下而夕就道,敌莫能测其动静之机,五也;胜则进,不胜则退有所止,不至骇散而内讧,六也。有此六利者,而粟米刍槀之取给,以不重困编氓之输运,屯田之利溥矣哉!诸葛公之于祁山也,亦是道也;姜维不能踵之,是以亡焉
虽然,有其地,有其时矣。许昌之屯,乘黄巾之乱,民皆流亡,野多旷士也;两淮之屯,魏、吴交争之地,弃为瓯脱,田皆芜废也;五丈原之屯,秦、陇、阶、文之间,地广人稀,羌、胡据山泽而弃平土,数百里而皆艸莱也。非是者,可屯之地,畸零散布于民田之间,而分兵以屯之,则一散而不可猝收矣。夺民熟壤以聚屯,民怨而败速矣。此屯之必以其地也。